精彩段落
祁越三十五岁时,长出了白发,惹得他的剑灵稀奇不已。
一头乌黑长发委地的白衣少年捧着祁越的脸侧,一脸好奇地细细端详,神色姿态都像极了不染世间烟火的仙人。
祁越神色有些贪恋地略过剑灵漆黑盈润的眼眸,里面映着的是神色复杂的自己,他抬手轻轻拍了拍剑灵的腰臀,“遇水,先下来。我还要去上朝,回来让你看个够,好不好?”
遇水闻言,立刻作出高傲的神色来,“我已经看够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他从祁越的身上下来,说:“黑发更好看。”
祁越便抬手利落地绞了那根白发下来,笑道:“我也觉得。”
祁越知道自己会有老去的这一天,却也没想到这天来得这么快。思及前朝君主,那个穷奢极欲,用尽万民膏脂养出来的人,明明年近五十也看上去不过三十。反观他自己,年青时想着为父报仇谋夺天下,之后又要收拾前朝留下的烂摊子,这些年可谓是殚精竭虑,也无怪年华逝去得更快一些。
事实上,在祁越十五岁以前,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能坐上这个位置。祁家先祖是前朝的开国元勋,皇帝亲封的护国大将军,一直到祁越父亲这一辈,皆是满门忠烈,唯独祁越,做了大周的叛臣。
祁越后来想,自己生出夺位的心思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知道自己父亲并非战死,而是功高震主引来了皇帝忌惮,那昏君竟不惜卖国,勾结外族害死大周威名赫赫的镇北王。第二个原因,便是剑灵遇水的出现。
遇水剑是祁家祖上传下来的名剑,据说是祁家先祖在沂水边路遇道人,对方所赠,所以得名遇水,世代都是祁家家主的佩剑。名剑曾跟着年轻的镇北王东征西战,在一次使镇北王名满天下的大战中,剑身微损,便被王爷送回了京城的祖宅供奉着。
那一年,祁越正好出生。
因此,祁越向来认为,他和遇水的缘分是天定的。
祁越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父亲又常年镇守西北,祖宅中就他一个小主子,孤零零的,看着可怜,却也任性。他在家中祠堂偶然看见那把精美锋利的名剑后,便念念不忘,成日往祠堂里跑,家里下人也拦不住他。
一开始,小祁越只是喜欢跪在蒲团里,仰头巴巴地看着遇水剑,后来年纪长了,胆子也大起来,便会上手去触碰,最后甚至敢把名剑抱在怀中碎碎念。
就如此,不管祁越是开心还是不开心,若有所思还是跑马放空,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钻进祠堂找遇水剑作陪。要不是他去的是祁家祠堂如此庄重浩然的地方,下人们几乎要以为是里头生了什么山野精怪勾了世子的魂去。
这样平淡却愉悦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西北传来的镇北王战死的消息打破了宁静。
京城一片哗然,王公大臣们日日开会商讨处理事宜,镇北王府邸内,年仅十五岁的镇北王世子一个人把自己关在祠堂里三天,未进水食。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往往会陷入恍惚,这个时候是很难哭出来的。祁越抱着遇水剑发了两天呆,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最后摸到遇水剑柄上坠着的那枚红玉剑穗时,才终于痛哭出声。
——那是父亲知晓他痴迷剑道,送他的十四岁生辰礼。他胆大包天,当即偷偷给遇水换上,后来还被父亲发现了。祁父没有责骂他,而是兄弟般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有几分无奈。
泪匣子一打开,便止也止不住,祁越哭了一整晚,哭到两眼发黑近乎晕厥之际,恍然见到面前出现了一白衣仙人,对方动作有些笨拙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别哭了。”
之后祁越便彻底晕了过去。
再醒来,只以为那不过是一场梦,祁越并未深究,而是将气力花在了处理父亲后事,同那些真情假意上门安抚的人周旋打交道之中。同时,他也在等一道圣旨,一道体恤世子年幼丧父,允准其以无军功之身继承镇北王爵位,之后也不必上战场冒险的圣旨。
圣旨到镇北王府上的那一天,祁越下跪接旨,面上一片哀毁过度的惨白,心里却格外平静地想,我要你偿命。
这时,他却突然听见到一道极清越的男声,那声音带着点微妙的不悦,“为何向旁人下跪?你不是从来只跪我的吗?”
什么?祁越一怔,他抬头看向周围,宫里来的太监依然扯着嗓子宣读那又臭又长的圣旨,仆侍也恭恭敬敬地低头聆听,好似他们全然没有听见那道声音似的。
但他自己听得真真切切,不似幻觉。
祁越有些发懵,刚刚那人说自己从来只跪“他”,自己母亲早逝,父亲常年不在家,这些年只在祠堂下跪过。莫不是祁家的先祖?
但随即,一个更为疯狂的念头从他心底升起。难道,那天见到的白衣仙人不是梦?
打发完太监后,祁越匆匆回到祠堂,冒犯地捧起遇水剑,想要把仙人唤出来,却毫无回应。
祁越这时才想起,听说这些仙人降世都很讲究,一定要迎接的人足够虔诚才可以。于是他沐浴斋戒三天,又摆上各式贡品,但是遇水剑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直到祁越往供桌上摆上一块皇宫赏赐的稀世美玉时,他才又一次听到那个声音。
“我不是仙人,我名遇水。”
然后祁越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翩翩白衣少年,容颜绝世,长发委地,对方说:“我要这块玉作我的剑穗。”
一眼万年。
在年少的祁越心里,遇水是未曾出世的剑仙,既有与生俱来的高傲,也带不染凡尘的天真,让人不免心生欢喜,只想一味宠着他纵着他,却又不敢生出冒犯的心思。
遇水看上去脾气挺大,其实简单又好哄,现身不到一月,就被祁越将喜好摸得一干二净。别看他平时穿得素净,总是一袭白衣,但其实对各色美玉宝石这类华美之物毫无抵抗力。除此之外,还贪嘴嗜甜,祁越带着他满京城地吃各类美食,换来对方眼眸弯弯的夸奖倒也心满意足了。
遇水虽不通人情,但也有自己一套逻辑,祁越如此尽心“侍奉”他,必然是有求于他。每每想到这里,遇水都藏着一点小小的心虚,除了能化出实体行走人间,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其他本领。
不过他也在一开始就强调了自己并非仙人,是祁越自己不信非要追着唤他仙人的,也怪不得他。遇水再这么想,又觉得有底气起来。
他同祁越说好:“你若有求于我,直说便是了。你要是想让你父亲死而复生就算了,生死这种大事我是不可以插手的,会乱了因果。”
遇水说得一本正经,但其实是他根本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能力。
祁越没想过这个,但提到去世的父亲终究难免心情沉郁,遇水看了又有些心软,补充道:“那你再想想,我一定尽力为你达成。”
祁越抬起脸来,笑道:“那你可以帮我杀了皇帝吗?”
遇水吃了一惊,“你们不是向来以皇帝为尊吗,怎么你居然想要杀了他?”随即他还真的思索了一下才摇摇头说:“我不可以随意杀生......”
其实这句话是他从话本上看来的,原文是仙人心慈不杀生,遇水摸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他自觉也是十分心慈的,便借来用了。但再一想,他为剑的时候早不知杀了多少生了,好像也不太贴切。
不过祁越似乎并没有捉他的错,只接话道:“而且也不能乱了因果。所以如果有一日我有性命之忧,遇水也不会出手相救,是吗?”
遇水也只好点头。谁让他自己扯了一套因果论出来?
祁越却想,可是你一句为何要跪旁人,便让我生出更大的野望,这又算不算乱了因果?
对于满足祁越所求一事,遇水还算上心,苦思冥想数月终于有了主意。虽然他为“因果”所限不能救祁越的命,但是他可以指点祁越的武功让他不陷入性命之忧。
遇水打定主意,便雷厉风行。于是此后祁越经常收到遇水突如其来的指点,有时候两人坐着正说着话,遇水突然拔了剑就刺过来,祁越只得慌忙抵挡。而且遇水不顾场合,从来只看心情,吓得府里下人几乎要脑补出一场王爷强取豪夺美人不堪受辱的大戏,祁越只解释说遇水是他重金请来指点剑术的大师。
某天祁越拎着几包遇水最爱吃的桂花糕回府,刚踏进后院大门,一节竹枝就从侧边带着破风声疾刺而来,祁越一矮身将桂花糕安置一旁,稍一犹豫,下一秒,竹枝已经横在脖颈间。遇水清冷的声线在耳边响起,“你已经死了。拔剑,再来。”
祁越无奈抿唇一笑,身手利落地拔剑与遇水缠斗起来,须臾间已过数招。纤细的竹枝对上锋利的剑,祁越却仍觉左支右绌,吃力不已,可见遇水剑术精妙高超。打斗间,遇水束在身后的长发泻出几缕,祁越没忍住手腕用劲,让长剑稍稍避开,却让遇水抓住致命的破绽。
竹枝端头不轻不重地点在祁越的胸腔处,叫他心跳空了一拍,一抬头就对上遇水得意的笑,“剑术是有长进,性格太犹豫了。你这样的上战场,早死了无数回。”
祁越面上低头连连称是,心头却无奈道,和你打能不犹豫吗,一会儿牵挂着排了一个时辰队才买到的桂花糕会不会碎了冷了,一会儿担心利剑碰了你头发。不过这样的担心也多余,他非但打不过遇水,而且差得远了。
祁越臊眉耷眼地拎上桂花糕准备同遇水进屋,就见府中下人来报,说后日皇帝要在宫中设宴,正赶上祁父从前在西北的旧部回京述职,想请小王爷前去一叙。
祁越面上没有什么波澜地应了,走在前头的遇水听了却转头看向祁越,“在宫里吗?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祁越看他一脸好奇,嘴角也忍不住上扬,“你想去,我便带你去。”他又看了看遇水此时乌发微散的样子,产生了一个极大胆的想法,“只是可能需要做一些改变。”
大周的规矩,进宫赴宴须解剑简行,纵使祁越现在王爷之尊,也只能带两个仆从进宫。但是遇水这一头垂地的乌发,不仅束不成寻常男子的发髻,也不是区区一个王府仆从养得出来的。
遇水好奇心上来了,那是怎么也拦不住的,而且他也不明白这算什么阻碍,道:“那便把头发削了不就行了?”
说完,他当即要去拔祁越腰侧的佩剑,祁越连忙按住他的手,“倒也不必如此......这个长度,梳成女子发髻倒是正好。”
遇水闻言,微微歪头一脸审视地看着祁越。
祁越莫名心虚,心想难道他看出了我的私心?却听遇水语气怀疑地道:“你会梳女子发髻么?”
祁越不会,但祁越可以学。
但当遇水真的换上女子服饰从屏风后走出时,祁越才发现自己这个主意打得有多昏。虽然只是寻常侍女打扮,但难掩美人风姿,看得祁越心头发热,他已经可以想象就这般进宫会受到多少人的注目。
祁越愣愣地盯着遇水因为感到新奇而带笑的眸,下一秒,一个更浓烈的念头占据了他的心神,绝不能让旁人看见遇水这副样子。
“这样不行。”祁越一边走上前一边果断地说,然后倏忽顿住了脚步,语气有点崩溃道:“你怎么还涂了口脂?哪里来的?”
遇水道:“刚刚和衣服一起放过来的啊。”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指尖沾了一抹殷红,若有所思道:“用这个是不是就可以完整地印下一个唇印了?”
遇水向来思路跳脱,祁越也没在意,只想赶快推着他把口脂卸了,然后再上点黑粉遮遮对方这胜雪的肤光,结果下一秒,遇水突然利落地出手别过祁越的脸,让他毫无防备地露出了最致命的颈侧。
祁越正不明所以晕头转向,遇水便凑了上来。
先是绸缎般冰凉顺滑的发丝落到了祁越的肩颈,然后一抹温热柔软印上了祁越的侧颈,一触即分。
瞬间,酥麻之感从脖颈扩至全身,十五岁多未经人事的纯情小王爷愕然捂住自己的脖子,已然半身不遂。
遇水还上来掰他的手,“你让我看一眼。”看过之后,剑灵满意地点点头,“十分完整。”
祁越还在发怔,第一次感觉自己脑袋不会转了,心跳鼓噪得几乎要破胸而出。恍惚好久之后,他才勉强冷静地想,遇水知道亲吻代表什么意思吗?
不用问。必然是不知道的。
祁越闭了闭眼,周身的热度这才有所退却,怕是在这抹过不少人脖子的小剑仙的眼里,在人体最脆弱处留下的印记代表着甘愿将性命奉上的忠诚吧。
不过他们之间本就如此,倒也没什么错。
马车卷着尘土缓缓行来,早就在宫门口等待许久的王公公忙迎了上去,见着新任镇北王掀开车帘下了车。
小王爷年岁尚小,自幼养在京城,肤色白,不过人并不羸弱,五官细看是很像他那威名赫赫的父亲的,但此时脸上明显的紧张神色削弱了那种锋利感。
也是个可怜孩子,如今孤身一人在京中是没任何依仗了。王公公心中浮起些轻慢的同情来,随即他便看见王爷身后有个侍女不知为何竟然正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
这侍女长得倒清秀,就是怎么晒得这么黑。王公公腹诽道,在这以白为美的大周恐怕是难嫁,更何况这侍女还如此不知礼数。
打量间,小王爷已经差不多收拾齐整,王公公便上前行礼道:“王爷,皇上召您先去见他一面,随后同他一起去赴宴。”
“啊,好。请公公带路。”小王爷一脸在学堂上被先生忽然点了名似的紧张懵然。
王公公在前面带路,隐隐听见后头有人小声问“公公是什么”,握着拂尘的手不免紧了紧。
祁越来到皇帝的殿前,嘱咐遇水道:“你就在这等我,别和别人说话,也别乱跑,我尽快出来。”见遇水一脸敷衍地点了点头,祁越只得无奈摇了摇头进去了。
其实这也算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当今皇上,或者说自己的杀父仇人。
皇帝看着挺年轻,只眼底乌黑,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一般摊在龙椅上,见他进来眼神透出几分藏不住的算计。
蠢货。
祁越心里冷冷地骂,面上却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两人各怀鬼胎地扒拉了几句家常安慰之言,皇帝终于不耐烦直入主题了:“阿越啊,你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吧?”
祁越道:“未满十六。”
皇帝道:“虽还年幼,却也差不离了。朕在你这个年纪,孩子都要两岁了。如今你府中无人,又袭了王爵,更有些要打理的事,让外人来终究不便。不如朕替你做主,选个贵女给你做王妃,帮你打理府中的事?”
祁越听了,神色纠结半天,方才下跪叩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大声道:“臣有一事,不得不让陛下知晓,万望陛下赎罪。”
皇帝笑呵呵道:“这么严肃干什么?有什么话便讲,朕恕你无罪。”
祁越这才直起身,“臣......臣对女子无意。臣喜欢的是男人。”
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