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贺章和明婉的追悼会那一天,天空中的阴霾很重,水汽足得像是随时会下雨,但却迟迟引而不发,将肃穆的气氛变得萧杀起来。黑白灰色主调的人群中,没有几个人是真心来告慰逝去的人,即使殡仪馆外的花圈和挽联排了整整几列。
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要观察贺章唯一的孩子贺阑的反应;有人满脑子想着怎么获得更多的股份,甚至于是将贺氏集团收入囊中;还有人想这个孩子常年在国外,是不是普通话都说不流畅。
集体默哀三分钟后,贺阑站在父母的遗像前,向众人发表悼词。
刚从外国大学毕业进入自家公司不久的贺阑,外表还有些许稚嫩尚未褪去,肩膀也不够宽,唯有心足够强大。他的声音平静淡然,如果不细细听,就难以发现其中的偶有的几次颤抖。
贺阑的悼词内容简单,起初先介绍了父母的一生,就是靠着这两双手打拼出的事业,如今被一群人觊觎。而后向所有人表达了感谢。
悼词念完后,贺阑先向父母鞠躬,再向众人鞠躬,没有人从他的眼睛中看到眼泪和崩溃。如果不是他看向父母照片时泪水的短暂失控,那么一定有人会向外散播贺阑不孝的谣言。
参加追悼会的人离开后,天就像再也憋不住了,雷声大雨点更大,风没有方向地乱吹。贺阑独自坐在殡仪馆里,看了一会儿手里的骨灰盒和遗像,又望向远处,眼神不聚焦,思维也不集中,努力寻找父母在他过去二十二年中留下的所有痕迹。贺章和明婉的侧脸、正脸、身形、声音、字迹,没有哪一样会被贺阑遗忘。
属于贺阑的东西,没有人能抢走。
司机李叔进来送伞时,贺阑已经出了殡仪馆的大门。他的头发完全湿了,额发粘在脸上,怀里的遗像和骨灰被外套挡着,紧紧抱着父母。
李叔帮他撑伞,两人上了车。
贺阑的脸色太差了,嘴唇几乎没有颜色,李叔把保温饭盒拧开递到后座:“小阑,先喝点粥吧。”
“谢谢李叔。”贺阑将遗像放在座位上,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吃起来。
粥里面放了很多食材,有枸杞、山药和银耳,味道和他母亲做的一样。贺阑想起来他妈的手艺还是从李叔妻子那学的。
一直等贺阑喝完粥,李叔才发动引擎,驱车送他回家。
车内仍然摆着贺章最喜欢的柑橘味香薰,价格几十,他却用了许多年,从籍籍无名到一代企业家。
到别墅门口时,贺阑下了车。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强烈的狗吠声,而后又有人的尖叫。
贺阑靠近了些,发现有条狗正追着一个人咬,那人个子还不高,像个中学生,跑起来一瘸一拐。
流浪狗的潜力总是惊人的,不一会儿就快要追上男孩了。
男孩扭头看狗时发现人影,迅速调转方向,往贺阑的方向跑来。
贺阑只好腾出一只手,在绿化带里捡起几颗石头,往狗的方向砸去。
“谢谢哥哥。”男孩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脸饿得凹下去一块,脚踝流着血。
贺阑的身形高大,完完全全将男孩保护在背后。恶狗最终被贺阑吓退,男孩跑到他面前,手里护着刚从垃圾桶里翻出的剩了一半的蛋糕,向贺阑鞠躬道谢。
男孩像是习惯了流浪的生活,转身准备去寻找自己今晚的住所。
贺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男孩脚踝的血依旧没有止住,淋漓了一路。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一刻转动了。贺章曾经经常叮嘱的一句话反复萦绕在贺阑耳朵边:“最好不要受伤,要保护好自己。”
“喂,要不要住我家?”贺阑喊道。
男孩的脚步停下来,歪着头看着贺阑,又看了自己的衣服:“我太脏了,不去了。”
“我家可以洗澡。”贺阑告诉男孩。
“谢谢哥哥。”男孩不再犹豫,跟着贺阑走。
贺阑重新给李叔打电话,带男孩去打狂犬疫苗。经过垃圾桶时,贺阑要过沈识君手里的剩蛋糕,要扔进去。只是可能因为精力不济,贺阑另一只手上抱的骨灰盒差点滑落,是男孩接住的。
男孩说:“是很珍贵的东西吧,如果可以,我愿意帮你拿。”说话时,男孩的掌心在衣服上蹭着,但上面的脏污却没有掉。男孩只好放弃,告诉贺阑:“对不起,我还是不拿了。”
贺阑说没关系。
坐在车上时,男孩显得过于拘谨,屁股都没有挨到座椅的三分之一,双手搭在破洞裤子的膝盖上。
“你有名字吗?”贺阑问他。
已经许久没有人在乎过男孩的名字了,以至于他还要稍稍想一下,才回答道:“有的,我叫沈识君。”
“那你有家吗?我可以送你回去。或者你父母是谁?”
“我好像没有家,也没有父母,我都不记得了。”男孩手捶着脑袋,每每回想这些时,他的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一样,还重得要命。
贺阑不再说话,李叔将车开到了贺章朋友的私人诊所里。
第一针疫苗打过后,贺阑告诉沈识君可以给他做个体检。
沈识君对体检有点印象,好像是可以发现和预防疾病,以前他貌似做过,他想自己可能确实需要做个体检,又想这个哥哥真是个好人。
做过一系列检查后,贺阑带沈识君回家。
家政阿姨这时已经下班,贺阑只好泡了两桶泡面,并让沈识君去洗澡。
沈识君洗干净出来时,贺阑才发现他并不黑,而且可以称得上白,人很瘦。他又去洗了很多水果,放在餐桌上。
“谢谢哥哥。”沈识君今晚第三次说道。
贺阑当时只吃了三分之一的面,这让他得出沈识君吃饭很快而且不怕烫的结论。
饭后,贺阑回三楼发呆,将沈识君安排在一楼的房间住。
一晚上没怎么睡,贺阑的精神不是很好。
下楼时,贺阑顺便去敲了敲沈识君的门,没有得到回应。贺阑将门推开个小缝,发现沈识君竟然睡在地上,身上披着他的藏外套,身子下垫着脏衣服。贺阑昨晚让人去查沈识君的来历,但一无所获,仿佛沈识君是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让他稍微有些怀疑。
家政阿姨来做早餐了,贺阑告诉她多准备一份。
沈识君是在早饭准备好之前醒来的,他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一些。
吃早餐时,沈识君的体检报告发过来了,贺阑着重看了一个项目的结果,手机上的字让他短暂怔愣了一会儿,他的怀疑被四个字符打消一些,并做出了一个决定。
“沈识君,要不要留在我家?”贺阑问正在埋头苦吃的男孩。
男孩的吞咽动作紧急暂停,不确定地问贺阑在说什么。
贺阑重复一遍。
男孩还是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沈识君说道:“我是拖累,没有人愿意要我的。”
“我要你,住我家吧。”
沈识君还是犹豫:“哥哥的父母同意吗?”
“我和你一样,只有自己了。”
就这样,两个只剩自己的人靠在一起,便拥有了彼此。
过后的半年里,贺阑用了一些手段,将沈识君的户口写在了自己的户口本上,送沈识君去上学。
幸运的是,沈识君虽然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没有忘掉知识,且十分聪明,次次考试都能在年级名列前茅。
这半年里贺阑很忙,经常晚上不回家住在办公室里,即使回去取换洗衣服,也是很晚了。他和沈识君在家里碰面的机会极少,但会让司机每天送沈识君上学,会派人暗中保护着沈识君。
沈识君不知是因为什么,不再叫贺阑“哥哥”,而称他为“贺先生”。
贺阑决定让沈识君进行体育锻炼和健身是因为寒假里过年时候,沈识君生了一场严重的病,高烧不退,反反复复,折腾了半月有余。
沈识君在这半年里因为生活环境改善,身体条件比刚来时好了许多,脸上的气色也足了些,体重有所增加,但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很瘦,更准确地说是缺乏力量感,因为经常伏案看书写题而有点驼背,这样肯定是不行的。
“跟我去跑步。”贺阑在一个清晨时喊沈识君起床。
沈识君目前是初三,学习很投入,有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目标。但体育也在考试范围内,他在这方面却是只能堪堪取得及格的成绩。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贺阑又喊了一遍。
依然没有动静。
贺阑走到了床前,将沈识君的胳膊拉起来,帮助他脱离被窝这个安逸的牢笼。
沈识君一睁眼就看到了穿黑色运动衣的贺阑。生活在别人的屋檐下就要有顺从主人的自觉,沈识君不敢反抗贺阑,况且贺阑也是为了他好,便换衣服和贺阑一起去公园跑步。
贺阑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沈识君只能远远地跟在贺阑后面,以贺阑的背影为目标。但贺阑跑步时速度均匀,再加上腿长步子大,渐渐地就把沈识君远远甩在后面。
半小时后,贺阑站在公园门口,等慢了两圈的沈识君完成规定的圈数。
沈识君跑得很累,气喘吁吁的,弯着腰手肘撑着膝盖。
贺阑没有给他递水,而是说:“跑回家再喝水。”
沈识君只得狠狠使劲,一口气跑回了别墅。
年后,贺阑还是很忙。沈识君很少看新闻,但从司机李叔那里知道了一些贺阑正在做的事情。
贺阑大刀阔斧,裁去冗余人员,并将转移到他名下的几处房产都卖掉,得来的资金用来买股份。贺阑的能力大概是真的很强,去年半年的磨练和四处碰壁过后,贺阑吸收了许多教训,招揽新人才,新的一年里,将集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贺氏集团是真的不再奄奄一息,在贺阑的领导下,它如同贺阑本人,正焕发出年轻的生命活力。
沈识君拍毕业照的时候,贺阑去了。沈识君或许还是不太有安全感,亦或者是想记录下什么,谨慎地问能不能拍一张合照。
贺阑不喜欢拍照,拒绝了沈识君的请求,给他单独拍了一张,在背后写上签名和日期,并买了相册封存起来。
沈识君中考结束的那一天,贺阑手里的市内重点项目恰好完成。
庆祝酒会上,贺阑喝了点酒,但没有到醉的地步。对家公司沈谨走了过来,耳朵竖得跟顺风耳似的,问:“听说贺总家里住了个人,什么时候能领出来让叔叔瞧瞧?”
“就一可怜小孩,没什么好瞧的,沈总不要太操心我的事了,还是管好自己吧。”贺阑想到当初沈谨看马上到手的项目突然不翼而飞时的表情,突然笑了。
沈谨吃了瘪,讪讪地离开了。
或许是酒精作用,贺阑的头很疼,和场上对他尚有用处的人告了别后,早早回了家。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贺阑换鞋走进客厅,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沈识君。
顶灯开的是最小的亮度,暖融融的灯光下,沈识君穿着薄薄的睡衣,睫毛长长的,嘴唇微张着呼吸,睡得很沉。
贺阑很渴,转身倒水喝,放水壶时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水杯,发出了声响。沈识君的平板闹钟也响了起来,屏幕上写着备注:该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