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只要出了兰州,梁真就肯定会被问到,那兰州的牛肉拉面什么味儿啊,每回梁真也都要解释一遍,在兰州没有牛肉拉面这一说,大街小巷的店铺全都是“xx牛肉面”,更正宗点的叫法是“牛大”,至于和沙县小吃黄焖鸡米饭三足鼎立的兰州牛肉拉面和兰州没啥太大关系,因为全中国的兰州牛肉拉面店都是青海回回开的,这也是为什么本地人常说,出了兰州,就没有正宗的牛肉面了。
这要放在平时,打眼到兰州牛肉拉面的招牌,兰州土著的骄傲使得梁真绝不会多看第二眼。而现在,在下雨天的屋檐下,也不知道是因为前两个字还是后一个字,梁真就一直看着,眼睛怎么都挪不开。
可能是因为后一个字吧,这都快七点了,十九岁的梁真还在长个呢,吃多少都不算多。也可能是前两个字,那两个字是梁真的故乡,从小生长的地方,那两个字是梁真的兰州。
梁真想兰州了。
想牛肉面,想马子禄舌尖尖吾穆勒占国。上过《舌尖上的中国》的马子禄是最有名的,也是兰州牛肉面向外的招牌,但却不是梁真最喜欢的。绝大多数牛肉面店营业时间不会超过下午三点,但盘旋路的那家舌尖尖开到晚上十一二点,很多次梁真和朋友喝了酒,胃里翻滚有些难受,就会去那家舌尖尖吃碗面,一口面汤下肚,酒意也消了大半。
可真要比面汤,七里河区的吾穆勒蓬灰牛肉面才是一绝,整头牛就在汤锅里煮着呢,来吃的人络绎不绝,都是冲着特制的面汤和牛肉去的。那牛肉和占国的不一样,或者说占国的牛肉和所有的都不一样,梁真十多年吃遍兰州大街小巷,没一家的牛肉做像占国那样,薄如蝉翼入口即化。
兰州人把吃牛肉面叫“叠牛大”,梁真每回去叠牛大,都会点一碗面,一份肉一个茶叶蛋,再到取面窗口和小哥说“二细,辣子多点”,吃面前要先喝汤,然后再把肉和蛋放进去,等一碗面见了底又还觉得不够劲儿,梁真会再倒一杯热红糖茶,坐回原位上舒舒服服的喝几口,那叫一个舒服和扎实。梁真想这才叫兰州牛肉面,这才是真正的,兰州的味道。
梁真眨巴眨巴眼,他想兰州。尽管他的父亲常年忙于生意,他的母亲到现在这岁数也是个闲事不管的娇小姐,但家庭亲情的缺失从未阻挡过梁真对兰州的爱,那是他永远的故乡,无法取缔的心之归处,他不喜欢跑了王八蛋黄鹤老板的温州,他喜欢那个黄河水穿城而过的兰州。
他也喜欢那首《兰州,兰州》。
他手里还拿着吉他呢,不由就弹奏了起来,他的面前没有一个行人,可他依旧唱着,唱那首低苦艾的《兰州,兰州》。
他想到上一次在兰州,黄河边上的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雕塑正在被二次施工镀上了一层金箔,那时候他已经有驾照了,可还是骑着辆山地自行车,张开双臂时风吹得他当外套穿的格子衬衫扬起。
他想到雨后蒙蒙的白塔山,想到在大好天气里,从那里可以俯瞰到的整个兰州市区,中山桥以及波涛汹涌的黄河,梁真天天说要坐羊皮筏子渡黄河,可到现在也没尝试过……他记忆里的兰州是那么鲜活,他唱那鲜活的兰州。
“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
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
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
兰州——梦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他像个离开母亲的孩子,将所有的思念都倾注到了歌声里,在副歌的有八个拉长的“兰州——”,最后一句是潇洒的一句“兰州到了”。唱完那一句后梁真拨弦的右手就是一拍,吉他声和歌声都是戛然而止,酣畅淋漓又意犹未尽。梁真握着琴头,低着头牙冠紧锁,像是要把什么即将宣泄的情感硬生生憋回去。
而就在他隐忍压制之时,他身边的琴盒,被人放入了一张纸币。
不像绝大多数的行人过客,将钢镚纸币随手的扔过来,那人不仅弯下腰,还将那张五十块钱摊平了放到盒子里。那人一直举着伞,直起腰后他就站到了梁真面前,伞也微微往前倾,护住了梁真稍稍还会淋到雨的地方。
梁真比他高,两人又凑得这么近,梁真需要稍稍地低下头,但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故作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就是单纯地看着眼前的人,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梁真有想过这个人会说什么。这个人嘴皮子利索不饶人,不管是调侃下雨天成了落汤鸡,还是嘲讽那没一点收成的吉他盒,梁真都没什么好反驳的。或者是仗着自己给了钱,他可能戏弄地要梁真唱些低俗搞笑的歌,哪怕是和和气气的,他也肯定是教自己大小道理,比如不要再街头卖唱了,你觉着好玩,警察叔叔们却是增加了作业负担。
但唯独让梁真没想到的是,他和自己离得这么近,他说,好听的。
邵明音道:“兰州很好听,你唱得很好听。”
这话是邵明音说的,不是跟他有合作的歌手,需要商业互吹,也不是和他玩的要好的朋友,不管是梁真唱成天籁还是鬼哭狼嚎,都会评价唱的不赖。
说这话的是邵明音,只是是刚巧路过的,警车就停在后边,还穿着警服的邵明音。
梁真泄气地垮下肩膀,撇着眉,两边嘴角往下一瘪,就这么哭丧的往前一凑,双手环着邵明音的腰,不顾中间还隔着个吉他,将人整个抱住了。
邵明音拿伞的手一抖,想要推开,却感受到梁真的肩膀小幅度地抖动。
邵明音没有推开,没拿伞的手碰了碰梁真的后背,试探地唤他的名字:“梁真?”
梁真当然听见了,环着邵明音的双臂更用力了,压得琴弦也发出细微的声音,像是生怕人跑了。邵明音就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他宽厚的肩,问他怎么了。
“邵警官……”梁真的声音染着哭腔,“我这样,算袭警吗?”
邵明音又好笑又无语,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梁真就又问:“算不算啊?”
“算、算。”邵明音应他。
“那…那如果算的话,你能带我回局子吗?”
“局子有什么好去的。”邵明音依旧是不明情况,就觉得自己被只毛茸茸的大型犬环着,他不排斥,反而觉得挺可爱的。
“可是我没地方可以去了,你带我去派出所,你带我走吧。”
因为姿势,邵明音并不能看见梁真的表情,但他声音里的鼻腔很明显,邵明音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哭,赶忙着安慰。
“你怎么可能没地方去…”邵明音突然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如果是和家里人有了矛盾,梁真这种冲动又率真的性子,难免就情难自抑了。
“梁真……”
梁真还是抱着他,在他耳边喃喃的,自顾自道:“我想兰州,这里不是兰州。”
梁真喃喃道:“我想家了。”
虽然中间隔了吉他,但邵明音依旧能感受到这个大男孩贴着自己的胸膛的起伏,那么真实,那么有力。邵明音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和另一个人这么近距离的拥抱是什么时候了,而现在那个少年搂着自己,和自己说,他想家了。
而乡愁,是会感染的。
“梁真……”邵明音难得地说不出话来,眼前的少年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他试图遗忘过,企图逃避过,艰难抛弃过。
可当梁真,当梁真在他耳边说想家,邵明音也不得不承认,那些画面一直都在,因为那些画面关于家乡,关于家,那是一个人的根,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地方。
“那……”邵明音顿了顿,他不是没有犹豫,可掌心又一次触碰到梁真的肩背,他还是说了。
“那我先带你去我家?”
在邵明音把西红柿鸡蛋面端出来之前,梁真一直规规矩矩在房间里,他手机早没电了,邵明音屋里也没有匹配的数据线,梁真又不会做饭,进厨房只会帮倒忙,所以就无所事事地摆好餐桌后在餐桌前坐着。邵明音的房间很小,就一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两三米的玄关和卧室之间也没个门,折叠形的餐桌就被梁真摆在那儿。厨房的防油烟门又是透明玻璃的,邵明音只要侧个头就能看见梁真那个身型呆呆地坐在小凳子上,良久也不动一下。邵明音就推开了厨房的门,走到卧室把电视机打开了,遥控板放到梁真手里,让他过去先看会儿电视。
等面出锅了,邵明音就把桌子往前挪到了比玄关敞亮的卧室里头。他其实很少用桌子吃饭,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煮了什么东西后就直接在厨房里吃了,省的搬来搬去还要再擦次桌。但今天梁真也在,两个大男人是不好挤在厨房里的,他就把桌子用上了。
邵明音把面端到梁真面前,并且递上筷子,梁真接过后和他说了“谢谢”,然后就埋头吃了起来。
梁真吃得很快,他确实饿,而且面也确实好吃。这种好吃和美味不可避免地让他想到那天在局子里的泡面。但泡面更多是各种调料给味蕾造成假象,此刻眼前的这碗西红柿鸡蛋面,用得是最简单的浇头,味精都没放,提鲜的只有虾皮,但确是实实在在的美味。梁真像这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一样,邵明音还剩大半碗呢,他那边已经连汤都不剩了。
邵明音怎么说也在局子里见识过梁真的饭量,所以锅里还给他留了点,也没等梁真提,他就端了梁真的碗把剩下的都乘给了他,梁真那个感动,双手接过的碗,和邵明音说:“警官你人真好。”
邵明音没接话,就是笑。等梁真吃饭速度慢下来后,他才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梁真也没什么好瞒的,就把这几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邵明音,他爸怎么不支持他玩音乐又断了他经济来源,他又是怎么在宋洲那儿住的有些不舒坦的,然后怎么被城管一步步赶到那条夜市街。他是真的山穷水尽,可是就这么遇到邵明音了。
“所以我说,警官你真好。”
梁真这句话是真心实意,可邵明音却似乎有些不领情,反问道:“我好?我哪里好了?”
“你当然好啊。”梁真振振有词地,“你下面给我吃。”
邵明音听着梁真后一句,一口面给吃噎着了。咳了几声后他问梁真:“你十九对吗?”
梁真点头:“嗯。”
“我今天就带你回家吃碗面,你对我就这么感恩戴德,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父母养了你十九年,给你做了十九年的饭?”邵明音说着用筷子头敲了敲梁真的额头,“还和你爸吵架,闹离家出走,你几岁啊还玩这一套。”
“我——”梁真像是要辩解,急急忙忙地开口,可又低下头默默地吃面,好半天他也没抬头,只是平静地说:“他们没给我做过饭。”
“怎么可能,”邵明音接话,正要往下说,突然想起那是梁真。那是兰州来的富家小少爷,父母日理万机的给他赚家产铺后路,当然不可能像寻常家庭一样天天做顿家常。
但也不可能从没做过吧,邵明音想。而且梁真这样的家境,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自己一碗十来分钟就出锅的面有什么好稀罕的。
他正想调侃一番,却见着梁真往嘴里塞面,鼓着腮帮子咀嚼,那样子像是憋住一股劲儿无处爆发和宣泄,反而物极必反地流露出一丝非常隐晦的脆弱。
那脆弱转瞬即逝,在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后那一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梁真抬眼,又夹了一筷子,和邵明音说好吃。
邵明音嗯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梁真以为邵明音是觉得自己夸得太敷衍所以没触动,所以又开始说邵明音好,不仅下面给他吃,还收留他。
邵明音其实没有留梁真过夜的打算,可看那少年一双眼炯炯有神闪着光,他也不好意思直接挑明说,只能委婉道:“我这地儿太小了,说不定还没你家和你那朋友在绿城广场一个厕所大,你住不习惯的。”
梁真也听出来了邵明音的不乐意,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继续慢慢吃面。气氛一时间就沉默起来,邵明音也觉着尴尬,就再一次把电视机打开,将频道调到《好易购》。
梁真都早八百年不看电视了,更是从没听说过《好易购》,听了一会儿后也知道这是个浙江台的电视购物频道。梁真有些搞不懂了,不明白邵明音为何如此钟情这个频道,难道他也会买这些东西?不然他方才开电视,为什么一打开也是这个《好易购》。
于是,有大概五六分钟的时间里,这个小小的一居室里唯一的声音来源就是主持人的热情叫卖。梁真原本觉得聒噪,可听着听着,还真觉得有点意思。
不管是不是真的现场直播,主持人信誓旦旦地几乎每过一两分钟就会来一句:“各位,我们是现场直播,售完为止,我们这档节目的倒计时就在屏幕下方,但只要售完,我们随时结束这次直播。”
还剩五分钟的时候,主持人又在喊“即将售罄,即将售罄!”,等倒计时开始最后两分钟,商品也已经追加了一波,梁真以为也没啥别的花样了,过会儿就该结束了,没成想那主持人将商品生产公司的老总拉进了镜头。老总手里拿着好几捆百元钞,往桌上一放后说非常感谢浙江人民的支持和喜爱,所以他先斩后奏,决定赔本再追加十套,再追加十套!
“歪日。”梁真也乐了,“你们浙江人还能这么玩。”
刚感慨完,梁真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怎么也想不出是哪儿不对劲,干脆就先把疑惑放一边上,问邵明音:“你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问问,还有没有货啊。”
“在卖什么呢?”邵明音之前都是听着声音,梁真这么一支招,他才看向电视,“扫地机器人吗,我不需要这个。”
“等一下等一下,”梁真举起手,在邵明音眼前晃了晃,“你听了那么久,怎么连他们在卖什么都不知道啊。”
邵明音道:“我就是听个声音。”
梁真又问:“你要是就听个声音,什么频道不好,为什么偏偏是《好易购》啊。”
邵明音道:“你不觉得这个频道,声音一直不停热热闹闹的,听那两个主持人一唱一和笑嘻嘻的,房间里就不冷清,也更有人味儿了吗。”
梁真一愣。
这时候邵明音也吃得差不多了,端着梁真的碗带回厨房洗,梁真要帮忙,邵明音就让他别添乱,把人往厨房外面推。梁真就靠着厨房的门,明目张胆地看着在里面忙活的邵明音,邵明音也不和他拌嘴,任由他站在那儿打量自己。于是梁真的耳朵一边听着外面电视里的《好易购》,一边听着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
邵明音洗的很熟练,熟练的让梁真能想象邵明音的昨天,前天,大前天。进家门后他会把常服挂在衣架上,里面是一件藏蓝色的短袖衬衫。他会打开电视,频道停留在上一天看过的《好易购》。他会先将面煮上,然后在另一个锅里准备西红柿炒鸡蛋。煮好后他不会用折叠桌,而是放在厨房的台子上凑合着吃完,然后他会像现在这些洗碗刷锅,都整理好后将手在水槽旁边的干毛巾上擦擦。整个过程邵明音都没有说话,整个过程,邵明音都是一个人。
而现在,并不是一个人的邵明音站在了梁真面前,手里拿着条湿毛巾,他让梁真让让。因为梁真的出现,邵明音今天多了一个擦桌子的步骤。他的速度依旧很快,用干毛巾再擦一遍后他就将桌子恢复折叠的样子并放到玄关的柜子旁边,再转过身的时候他正要开口,是想问梁真怎么回去。他来温州已经三年了,在这个租住的公寓里也住了三年,三年来他都是一个人,他并不认为今天,梁真能留在这儿,梁真会留在这儿。
可当他转过身,却发现电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关了。他耳边再没有《好易购》主持人的巧舌如簧,狭小的空间也从那一刻起也变得万分的安静。
如果放在平时,这种安静会让邵明音觉得不适,可今天这个屋子里并不只有他,那个少年就站在他面前,背着吉他,右手在琴弦上随意的拨动。
他看到那个少年左手有些怪不后意思地挠挠后背,然后又捏住琴弦,他冲自己笑,邵明音才发现,梁真是有虎牙的。
“你不是说,想要房间里有人味儿,热闹点不冷清嘛,”梁真看着他,还是笑,“你想听什么,我唱给你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