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爸,妈,请原谅我。作为儿子我很自私,本来应该给你们养老送终的,但我不想再继续这样活下去,不想假装自己没事,所以,请你们……”
还没敲完,肖嘉映平凡的面孔微顿,又木然地把这个开头删掉了。
停下手,他猛地想到一句——你要悄悄去死,然后惊艳全世界。
……
确实无聊,确实俗不可耐,就连遗书也像白开水一样没营养。
而且干嘛还假惺惺地请求原谅?死人又不需要人设。
不过也正常,人嘛,连写日记都避免不了表演成分,更何况是遗书这种一定会被传阅的东西。
一想到自己咽气以后,这玩意会被警察、父母亲戚、小学同学、甚至是上司和同事私下议论,嘉映就又瞻前顾后起来。
在遗书里抱怨社会显得太中二,抱怨父母等于白眼狼没良心,抱怨工作又肯定会有同事意味深长地来一句:“啧啧,还这么年轻,太可惜了,不过以前没看出来他抗压能力这么差啊,哎,没必要,我他妈工作比他还累,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张嘴等吃饭,不是照样硬扛?”
——总有这种连死人都要拉踩的,缺了大德。
算了,还是先去拍照片吧,遗书回来再写。
他合上电脑,拎上垃圾出了门。
天气不好,外面阴沉沉一副要下雨的气氛。家里的伞不知道放哪儿了,他有点丢三落四,不过一个人住也无所谓。
单元楼前的垃圾照例少人清理,四只桶盖都被顶得半敞开,难闻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
他只好走远一些,到小区门口去扔。
“妈,垃圾桶里有只玩具熊!”
一个练轮滑的小男孩跑在他前头,伸脑袋仔细望了一眼后又嫌弃地补充:“好脏啊,真恶心。”他妈在玩手机,头也没抬地敷衍道:“别拿手碰有细菌。”
等他们走开肖嘉映才过去。
不知道是谁家不要的熊,被扔在标着“不可回收”的黑色垃圾桶里,灰扑扑的棕毛,头上压着塑料袋和果皮。
肖嘉映内心毫无波澜。
有就怪了,不过一只破玩偶而已。
松开手,手中的垃圾袋落进去,乍然听到一声“我操”他还以为是幻觉。
愣了两秒后肖嘉映往里看,只见玩偶一动没动,周围也完全没有其他人。
他倒吸一口气,暗骂自己抑郁症抑出毛病了。
结果刚想合上盖又听到一声口哨。
没错,是口哨。
像是哪个大学刚毕业的刺头男生,明明很生涩却装出一副老练的模样,倚着垃圾桶轻佻地来了这么一下子。
“Hi!”
“?”
声音是从垃圾桶里发出来的。肖嘉映把头缓慢地转回来,视线难以置信地垂低。
“需要一只玩具熊吗。”
肖嘉映确信自己脑子出毛病了,不然不会误以为是熊在搭讪。他猛地把盖子给扣上,然后一蹦三尺远,再然后拔腿就往外面跑。
逃走之际隐约还听到一句,又闷又气又掷地有声的那种:“妈的,到底有没有人能听到我说话。”
……
到照相馆以后肖嘉映还是心不在焉,全程都在回想扔垃圾时发生的事,以至于遗照拍得不怎么样,尤其是眼神,茫然中还带着点疑惑。
送走他时摄影师都没好意思要钱,因为猜测这位顾客很不满意。
其实哪敢不满意,他是那种头发被剪得稀烂也不找理发师麻烦的人,甚至还会推辞不过当场给个五星好评:“谢谢,谢谢,OK,评完了,什么?充值?也行吧……”然后出门左转就开始崩溃。
走出商场时已经在下雨。
是那种绵绵细雨,初春的常规操作。
但肖嘉映不喜欢雨天。
他觉得鞋底湿湿的走来走去很啰嗦,另外打过的雨伞也滴水,撑在工位旁边会引人瞩目。
回到小区,那只垃圾桶敞着盖,大概是谁扔完忘了关上。
路过时肖嘉映默默加快脚步,结果还是被一声突兀的口哨给扎了下心。他充耳不闻,回到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开始踱步……
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会幻听啊。
病情加重了?
或者是什么恶作剧?
其实垃圾桶里藏着一只无线音箱,每当有人经过就会自动播放录音。对,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怎么解释,难不成还真是熊发出的声音啊?开什么玩笑。
回到卧室肖嘉映继续准备死前事宜。
假只请了两天,因为超过两天要病假条,这他给不出。喔对了,工作电脑里的一些痕迹需要销毁,不然死后还要社死,死上加死。
忙碌到九点,吃完外卖再次下楼扔垃圾。
细雨如丝,清凉的空气带着一丢丢的诡异。他又开始想鬼片了,甚至感觉自己的精神也有点起伏不定,出于某种心理走到那只垃圾桶前。
怎么说呢……成精的熊固然可怕,但决定自杀的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静悄悄的老小区,垃圾站的棚顶勉强亮着两盏小灯。
桶里比白天更满了,满得冒出来,把那只破熊深埋在里面。
要扒出来看看吗?
肖嘉映站着举棋不定,这时旁边草丛里突然冒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窜来窜去。他寒毛倒竖,一秒往旁边跳开。
扑哧——
仿佛有谁发出不屑的嘲笑:“耗子而已。”
傻了一秒,他将头扭回垃圾桶的方向,也顾不上什么鬼不鬼的了,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问了句:“谁在说话?”
三秒安静后垃圾桶爆发。
“你能听见?!”
“……”
“喂,问你话呢,是不是能听见我声音!”
“……”
肖嘉映干巴巴地嗯一声,瞪大了眼。
“太好了,救我出去。”熊说。
其实还没看到,但嘉映就是知道,是熊在说话。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无心去想,只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童话世界,再不然就是穿越了,或者是在梦里。
总而言之,他听到了一只熊的求救。
棘手。
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没经验。童话故事里一般会写王子变青蛙,但没见过王子变熊的啊,再说自己又不是公主。
“喂,”熊音急躁了一些,“你快点啊,我要闷死了。”
肖嘉映按捺住混乱的思维,壮着胆子上前翻动垃圾桶,约摸半分钟后,成功将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给扒了出来。
“……”
他用两根手指捏着它一撮毛,小心不沾到上面的污渍,与它大眼瞪大眼。
熊不会动,这是废话。
看来这个童话故事还编得比较有底线。
肖嘉映满脑子都是“我精神出问题了”、“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咦这熊真的好脏不会有跳蚤吧”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以及虽然熊不会动,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从熊脸看出了一丝针对。
“上午就是你砸的我吧。”
“?”
“别装了,就是你。”
熊的嗓音很有少年感,但同时……很烦人。
像学校里那种自以为很帅的拽逼校霸。
“砸你的又不止我一个。”嘉映心虚地说。
“那跟你打招呼装听不见又怎么说?”
“呃。”
这梦能不能做得可爱点,哪冒出的一只咄咄逼人讨厌熊啊。
“呃什么呃,”熊抢白道,“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听见的,居然还装死我靠。”
肖嘉映倒不是说非要跟一只熊计较,但要是在梦里还不敢发脾气也太窝囊了吧。他把它放回垃圾桶盖,瞪着它破破烂烂的样子:“谁想得到一只熊会说话?”
“你以为我乐意。”
熊当然也知道好歹,没有再继续跟他对着呛,而是直截了当地说:“我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了,也不记得变成熊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我有种直觉——最开始我不是熊,而是跟你一样的高个子智人。”
肖嘉映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厉害厉害。”
熊清了清嗓:“所以你能带我回家吗?”
什么?
想得美啊。
“不行。”
“为什么不行?”熊有点失望兼恼火的口吻。
“呃,因为——”
肖嘉映左右望了望,确定没有谁经过看到这诡异的一幕,他在跟一只熊讲道理。
“说实话你有点来路不明。”
“这我当然知道。”熊没好气地冷笑,“我要是来路很明,早就从哪来回哪去了,还有你什么事。”
如果按照童话的经典套路,他必须把这只熊带回家才能触发接下来的剧情。但肖嘉映显然是个有脑子的成年人,而且还很怕麻烦,而且的而且他还快死了。
不管是吞药还是跳楼,总之他的自杀已经排上日程。
经过一番挣扎,肖嘉映到底还是把熊放回垃圾桶:“你再等等别的有缘人吧,我家不太适合你。”
熊应声沉默,大概没料到会被他拒绝。
它的毛半湿着,一绺一绺的很脏很杂乱,而且说真的它身体不算大,也就比一袋垃圾大一点,握在手里软茸茸的有些委顿。
“那你帮我通知一下8号楼302,这总可以吧。”隔了一会它说,“我是那家的熊,小泥巴很喜欢我,你去跟她说一声,就说她妈把我扔掉了,让她赶快来捡我回去。喔对了,别提我会说话的事,她胆子比你还小。”
肖嘉映想反驳说自己的胆子根本不小,但又觉得没必要跟只熊说这么多,于是勉强应承下来。
他把熊摆到不起眼的角落,以免自己离开这段时间它被清洁工带走。
“那你等等吧,我替你走一趟。”
“谢谢了。”熊闷声。
8号楼不远,抬腿就到。
隔着302的门,肖嘉映能听到里面在看电视,他按响门铃然后等待。
“来了来了。”
女主人开门愣了下,双眼打量着面前的陌生年轻人:“找谁?”
“抱歉打扰了,是这样。”
肖嘉映表达能力一般,况且又不能说是谁拜托自己的,只能把事情包装成,他见过这家的女儿小泥巴带着某只熊外出,恰好记住了玩具熊长什么样,今天又恰好在垃圾桶里见到了一只类似的。
说到一半,小姑娘也好奇地走过来听。
看模样,她最多小学四五年级。只一眼肖嘉映就明白了熊为什么取这个外号——她鼻头有颗小黑痣,像泥点。
“它还不算很脏,捡回来洗洗就行。”肖嘉映说。
“喔,”小泥巴扭头看大人,“妈你把那只熊扔掉了啊。”
“不是你说不要了吗,不要还留着干什么,攒一大堆占地方。”
“我没说现在就扔啊,本来还打算送给同学的。”
女孩抱怨完,转身继续去看动画片,嘴里还念了一句烦死了,听上去很像熊的口吻,也不知道谁传染谁的。
坐电梯下楼,肖嘉映慢慢走回垃圾站,熊还在原地。
不知道怎么说,所以他保持沉默,直到熊试探性地问:“小泥巴没来?睡这么早啊。”
“唔,”他摸了摸鼻尖,“家里没人。”
“啊?”
熊不太信,甚至怀疑他没去。
“不会吧,白天我一直盯着,压根没见到她。”
“也许走亲戚去了。”
“……烦死,估计在她姥姥家,去她姥姥家要从地库开车去,我去过好多回了,她姥姥一点意思都没有,特别无趣而且——”
“要不你今晚先住我家吧。”肖嘉映打断了它,“如果实在不想睡在垃圾桶里。”
雨停了。
月光从云隙漏下来,照在狼狈的熊身上。
“啊?”它像是被噎到,愣住两秒,“明天你再送我回去?”
肖嘉映弯腰拎起它一只耳朵。
湿漉漉的。
“别啰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