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是哦。成野不由晃神。
如同打开记忆的大门,沉淀流转了整个高中的视线没有那么容易淡忘。当他趴在桌上,当他玩手机,当他托着腮走神,坐在他前排的、半趴着的瘦小肩膀其实一直蜷在视野一隅,背景板般的存在,熟视无睹的盲区。抬眼的时刻不由分说被视觉捕捉,光线裹挟着影像涌入双眼,成野每一次都看见了,每一次都视而不见。他太高,林有绪太矮,有时候他会误以为自己面前没坐人,目光穿过他透明的身体,落到更前排的座位上去。
他并未真正看见林有绪。
但林有绪却在他的眼睛里如履薄冰。一点桌椅的响动足以让他警戒,成野在他背后不遮不掩的动作,弄掉试卷或是签字笔。他的肩膀紧张地耸立,像受到威胁的草食生物,惊吓住就僵硬不动。被目光扫到的时候,会下意识的动跳,仿佛被微小的火星溅到,产生了可以忍受的烫痛。
成野在某段时间里曾经发现了这一点,在中年数学老师对着讲台喷洒唾沫的时候,他纾解无聊数学课的方法就是用眼睛凝视林有绪后背的某一处。不用看很久,林有绪就会有反应。他对视线极其敏感,几乎瞬时就会有微小的弹动。那感觉跟逗弄一只猫没有区别,对着它的后背伸出手,甚至不用亲自摸上去,肌肉和毛发就耸动起来。那时候学生物课,温柔的女老师讲到神经的反射跳动。对啊,他用眼睛做到的,就跟膝跳反应的小锤是一样的,而林有绪则是被他撬动的一条神经。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做出了让他满意的反应。
这个小游戏没持续多久,成野迅速地厌倦,然后抛之脑后。如果不是此刻林有绪在他目光下反射性地颤动,他可能永远也想不起这件事。
成野调整了姿势,用手背撑着下巴,他朝餐桌塌下后背,方便平视林有绪的眼睛。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不自觉会躲闪别人的视线,总让他有种在逼问对方的感觉。天知道这是在吃饭,他可没有给林有绪上刑。
“我说……”
“嗯?”
林有绪托着碗哼声,洁白的碗沿露出张望的黑眼睛。成野顿感无语,哪有在自家还做贼的。要吐槽他,这短短二十分钟里无时无刻不是槽点。不过,成野夹了块鱼塞进嘴里。别人好心请他吃饭,一两句好话还是应该的。而且吧,在别人家里吃饭,从他到西城后,还是第一次。
“你比之前长高不少啊。”
“对。”
又来了。成野挑眉。看来只能他多说两句了。
“我记得你高中并不高啊。”
“可能是高二发育了。”林有绪戳开酸梅汤小口吮吸。“长高之后感觉大家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
“那不废话!”成野翻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见篮球队被欺负了,那帮人其实心里怂的很,只敢对矮个胖墩书呆子耍威风。我呸——”
他还没说完,林有绪就低声提出抗议:“我……其实不胖。”
“重点是这个吗?”成野把白眼翻得更多,嫌弃地啧声。林有绪无辜地看着他,眼睛在夕阳里是淡而透明的琥珀色。再细看,能窥见棕色虹膜上豹纹似的斑点,像是混进纯色里的杂质,长久凝视会让人有陷落的错觉。
成野忽然静下来:“喂,我说……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林有绪局促地点头,手指奇怪地绞在筷子里。
成野皱眉:“那是……嗯……某种幽默之类的?”他试着找一个合适的形容。
林有绪望着天花板眨动两下眼睛,他要这样做才有跟成野对视的勇气:“我有个同事很喜欢这么说话。大家也经常被他逗得很开心。”
林有绪说的人就是赵梦吉。有赵梦吉在的地方,气氛往往很活跃。而且,因为焦点都在赵梦吉身上的缘故,林有绪可以在后面心安理得地隐形。当年管培小组结业汇报就是这样,不像其他组别一人讲一段,他们组就是赵梦吉全挑大梁。林有绪和冯静江躲在最后排奋力摸鱼,甚至玩了两局你画我猜。
“但是同样的话我说出来就显得很尴尬……”林有绪说道。
“你也知道啊。”成野说。
林有绪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可不会安慰你。”成野摇一摇头,“多大人了,话都说不好。”他瞥一眼林有绪,又说:“算了,还是鼓励你一下……起码不是‘哑巴’了?”
“我本来就不是。”林有绪认真地纠正。
“也是。那换种说法,起码你做饭挺好吃?”
林有绪一时微愣,还没反应过来,唇边就流露出了笑意。他嘴角抽动,欲笑而不能,半张脸僵着不动,下颌处阵阵酸麻。
他脸上风云变幻,成野看得饶有兴味。因为缺少锻炼,林有绪不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稍一拨动,情绪的触须就立刻张牙舞爪。成野并不讨厌他这样,只是觉得好笑。
当然他不讨厌林有绪,或许在做服务员的时候他会觉得这种闷葫芦顾客很烦,问半天也说不出自己要买什么。不过呢,林有绪可能根本不会进去买东西,估计他看到柜台边站着人就转头走了。
成野忍不住笑了一声。林有绪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他。
笑意让成野看起来跟高中没什么两样。成野不是阴郁的角色,他经常是笑着的,有时是嘲讽,有时耷着眉毛显出轻蔑的样子,有时是大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林有绪曾经奇怪过为什么他那么爱喝可乐牙齿还那么好。有时他笑是嘶着气的,多半是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然后他的笑变得得意,因为来挑衅的人一个两个都被他教训得很惨。
他们班上的人对成野的态度很复杂。又看不起他,又怕他。既渴望他闹点事出来刺激下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又不想惹火烧身,成为成野报复的对象。与之相比,他们对林有绪的态度要简单很多,就是单纯的看不起而已。
托座位的福,成野在的时候他的生活会比较安静。虽然刚开始也有几次被锁在厕所和杂物间的经历——班主任当他逃课罚他打扫了三个月的教室。不过林有绪还是如同货船上的老鼠一般灵敏地逃到了最安全的地方。他会趁成野上厕所的时候跟着一起去,这样就没人会把垃圾桶赌在厕所隔间门口,或是偷摸跟在成野后面,顺利穿过人来人往的楼梯道,在半途转向图书馆或是美术室。成野发现过他几次,林有绪在半途停住,假装去看地上的蚂蚁或是窗纱上的爬虫。不过成野对所谓的同班同学并不感兴趣,所以目光仅是掠过。
他从未真正看见过林有绪,不记得他的名字和长相。这都很正常。真正让林有绪感到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会将成野忘记得这么彻底。明明是高中里如此鲜明的一个标志,他却在毕业后将这个人的存在完全遗忘。
“你在哪儿上班?”成野问道,“搬到这儿是因为离公司近吗?”
“我在KST上班。”林有绪回答。
“出息了啊,KST可是大公司。”
“还行吧。”林有绪说。
“那你干些什么?”
“形象设计。”
成野不由失笑:“以前画那么多画,最后还真派上用场了。”
林有绪点了点头。
夕阳向下沉坠,房间里散不去余热,带着辣意的香气在空中飘,鱼汤表面结了层白色,闷住蒸腾的热气。冷气扇摇头晃脑从背后吹风,忽冷忽热的,露在外面的胳膊像结了层软壳,闷闷的难受。
成野用手托着脸,半阖着眼皮,眉头上挑的动作清晰可见。他淡淡地说:“那不是很好吗?”
说完他看了林有绪一眼,脸上带着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客套。林有绪很难去分辨。但不知怎么,他的眼皮轻微颤动,林有绪能从中读到一点心酸。那种别人可以我却不能的,无能为力的感受,曾在他的童年和少年反复出现,如同不醒的梦魇。这些年来,成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他暗自揣测却不敢真正询问。因为他对成野一无所知,这一切与他无关。
“比我强得多。”
出乎意料的,成野谈到了自己的事情。
“说起来,我老是在干一些服务员之类的活。”
“为什么?”
“哈?为什么?因为这种工作好找啊,我又没有上大学。”
林有绪抿住了嘴唇。
“之前是在饭店做服务员,然后饭店要装修,得停业半年,我就先挂在朋友的搬家公司接点活儿,不然没钱的话要露宿街头了。我发现啊,不管什么地方,客人都一样难搞。你说溪云是小城,人没上过学那也就算了。西城算大都市了吧,住别墅区的人斤斤计较起来比捡垃圾的阿婆还烦人。”
“关键是我还说不过他们。气死人。”成野说到气头上,“咚”地敲了下桌子,“我就是来搬东西的,还整什么服务呢。就这么点钱……这个不能重了,这个要轻拿轻放,这个和这个不能混了,我们家没电梯,你爬楼稳着点。我的天,要求多得跟法条似的。搬一趟我可是累得像条死狗。”
林有绪担心地看着他。
成野被他看得一瑟缩:“干嘛?觉得很难?我跟你说,这都不算什么。”
他说得激动,脸色微红,夕阳替他抹上了一层伪装的色彩。林有绪眨眨眼睛,挥去突来的酸涩感,他放下筷子专注倾听。
他一无所知的,成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