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夜,宁玉饮了些酒。
师父教下的规矩,登台前一晚要饮酒助眠,也是壮壮胆儿,第二日在台上才不会出岔子。
酒去半壶,醉意上头,人却越发精神。
宁玉支着桌子起身,胸口闷,想出去透会儿气。
杏春院里大伙儿都歇了,静悄悄的,他循着月色缓行穿过,从天井走到大门,落了一地被踩碎的残叶。
出了杏春院,打更的大爷刚走不久,宁玉没提灯笼,迎着月光在空街上慢悠悠地晃。
许是因为想家了,他走了许久,再抬头却站在了李府门前。
牌匾高悬,灯笼火红,两座栩栩如生的石狮像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门前,幼时宁玉曾被大哥抱上去骑坐玩耍,不慎尿了狮子一身。李家是做生意的,狮像寓意招财守财,沾了尿可不吉利,那日被大哥牵着跪在李老爷跟前挨了一通骂,后来就再不敢骑了。
如今石像已然斑驳,母狮的左眼碎了,公狮也掉了尖牙,早不复当年威猛。
宁玉静静看着,玉白的面容上神色冷然,只抿着唇,片刻后垂首步上台阶,怪的是一步一脚印,竟不知何时落了雪。
府门上的封条脱落无几,宁玉抬手,轻一推便将大门打开。
“小少爷回来啦?”奶娘秦氏立在门后等他,笑脸盈盈道,“夫人亲下厨房做了雪梨银耳羹,还热着,就等少爷回来用呢。”
宁玉望着秦氏亲厚熟悉的脸,和她发髻上李夫人赏给她的银簪子,有些恍惚地迈进了门。
可下一瞬天旋地转,那支银簪竟直直插进了秦氏的脖子,鲜血顷刻喷涌,秦氏惨叫着倒在地上,刚扶过宁玉的手还紧紧捏住簪身。
她的衣衫是乱的,领口被扯开,双眼圆瞪地盯着宁玉看。
宁玉颤抖地退了半步,望见秦氏身后,覆满冬雪的庭院里倒着十数具血淋淋的尸首,刺目的鲜红浸透了他们身下的白雪,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很快便浸到了宁玉的面前,将他脚上的绣花鞋也染成了血红色。
“快、快跑啊,少爷……”
宁玉听见秦氏的叫声戛然而止,不远处父亲歪坐在主位上断了气,母亲抱着妹妹自台阶滚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大哥扑到两人身上哭喊,却挡不住官兵们在背后乱扎的刺刀。
铺天盖地的血。
宁玉仿佛被困住,浑身冰冷僵硬,呼吸也变得艰难。
喘不上气来。
冷风如潮水般灌入他的口鼻,混杂着浓重欲呕的血腥味,几近要窒息了——
“师弟!醒醒,该起了!”
周春霖坐在床边叫人,把宁玉从厚实的被褥里挖出来,拍了拍他潮红的脸。
“昨夜饮酒了吧?一股子酒气。”周师兄将半干的湿毛巾搭在宁玉的脸上降温,好让他快些清醒过来,“你可别听师父的了,回回饮酒就睡不醒,又让噩梦魇着了?”
“……嗯。”宁玉拿下覆在脸上的毛巾,睁开眼,坐起来时眸光已然清明许多,“规矩不能坏的。”
周春霖笑他:“就数你最听师父话。”
今日的戏要在华乐楼唱,地大座少,来的都是贵客上宾,怠慢不得。偏周春霖的腿老毛病犯了,入秋后一下雨就钻心蚀骨地疼,无法久立,遍寻了北平的大夫也未能根治,只得让宁玉代为登台,他在幕后唱。
这事换了哪位名角也不愿意,一是传出去假唱败坏自家名声,二是顶着周春霖的名头登台,多少有点儿像为他人做嫁衣了,也就宁玉一个人肯干。
李家被抄之后他就留在了杏春院,原是正经念书学医的孩子,中道改唱戏了,基本功练得,一开口却怎么练都缺几分意思。
师父说他长得比嗓子招人,当不了一个好角儿——少的是天赋,脸又过分好看,揽来的观众自然不会是真想听戏的,倒不如不唱。况且他身份敏感,虽隐了姓氏也不宜太招摇,这活儿既能帮师兄的忙又满足了戏瘾,宁玉自觉不亏。
晚七时,华乐楼准点开戏,六时便有客人陆续到场,一辆接一辆豪车停在戏楼门下,门童殷勤上前招待着,引贵客们入内就坐,不多时竟也快将场子坐满了。
宁玉在后台镜前坐着上妆,三四个妆娘围在他身边转,一时闭眼一时睁眼往上瞧的,嘴上抹完口红也未能偷片刻清闲,还要听周春霖在一旁同他对几遍唱词。
“马上开场了,外头都坐满人呢!”刚溜到前台掀幕布偷瞧过的袁蛐蛐跑回来,险些踩了自己的戏服,“一个个派头都足得很,今晚的打赏铁定多!”
周春霖说:“你今晚初次登台,好好唱,到时打赏少不了你的。”
袁蛐蛐应着:“得嘞!”
宁玉也跟师兄撒娇:“师兄拿大头,我要第二多的,好不好?”
周春霖惯来宠他,握着他肩头道:“这戏演好了,你说什么便什么,师兄都依你。”
宁玉抿唇,上着妆没法笑,只唇角扯了一点弧度,狭长的桃花眼微眯着,衬得他那张浓妆艳抹的美人脸又多几分娇媚,似足戏里被酒意与情爱浸润透了的杨贵妃。
连周春霖也看得略微晃神。
“戏服备好了么?”他转头去问,自然地别开视线,“拿过来给宁玉换上。”
宁玉垂下眼,神色恢复沉静。
戏服一穿,发冠戴好,宁玉立在镜前回望,镜中人便成了杨玉环,勾着一点笑,愁肠百断何人晓。
七时整,好戏准时开唱。
美中不足是宾客尚未满座,二层视角最佳的雅间空了半场,才有人姗姗来迟地入座。
宁玉在余光里匆忙扫过一眼,本不欲在意,瞥见那人身上笔挺的深蓝军装后,却反感更甚。
是个军官。
而那人也正看着他。
连着三日,杏春班都在华乐楼开戏,每日两场三个戏目,独数周春霖的《贵妃醉酒》最受追捧,唱了三场场场满座,贵人们的打赏多得足抵整个戏班子三倍的月银。
杏春班大伙儿都高兴坏了,戏楼老板也高兴,本只打算请他们唱三日的,这下可舍不得人走了,硬拿出多一倍的报酬留他们再唱两场。
“哎呀,那不得是贵客没听够吗?”袁蛐蛐刚下了早戏就出去晃悠,捎回来一份日报跟大伙儿指着嚷嚷,“瞧咱们师兄占了多大的版面啊,还是头版,杏春班可算出头了!”
宁玉起来不久,早饭后去师父屋里陪他下棋,一出来就听袁蛐蛐挥着手瞎喊,过来问他要了报纸看,顺道叫他轻点儿声:“让师父听见当心把你撵出去。”
周师父年纪大了,少了年轻时好出风头的劲儿,行事低调,平日里多是让周春霖这个义子兼大师兄代任班主,领着戏班子出去唱戏,自己倒窝在杏春院里不喜露面,也不喜人在院里吵闹。
“知道了知道了。”袁蛐蛐让兄弟姐妹们都散了,凑到宁玉边上,闻到他身上沐浴过的淡淡皂香,于是朝周春霖那屋张望,“大师兄的腿又疼了?”
宁玉嗯了一声。
周春霖这腿忒会折磨人,疼起来要命,已经两日没睡过好觉了。
今晚还有戏要唱,宁玉担心他熬不住,清早被院里吊嗓的声儿吵醒后,就去了周春霖屋里拿药酒帮他捏腿,一多半个时辰了,才伺候得周春霖勉强睡着。
药酒味儿重,每次用过宁玉都要洗一遍澡,换身干净衣衫,以免味道沾到戏服上。叫袁蛐蛐这狗鼻子闻出来了,少不得又凑到他身上蹭两下:“师兄身上好香。”
宁玉淡淡推开他:“下回你去给大师兄揉腿。”
“我哪会呀,”袁蛐蛐挤眉弄眼道,“大师兄就喜欢你去。”
说完就一溜烟跑了,留宁玉立在原地,眉心皱了又松,扯出一抹轻浅的苦笑。
周春霖是北平数一数二的名旦,盛名在外,不乏爱慕者与追求者,他再能干,帮衬再多,在师兄眼里仍只是个乖巧懂事的师弟,入不了心。
宁玉明白,但心里揣得久了,总归有些不甘。
第四日晚唱最后一场,宁玉在戏台上举杯啜饮,醉倒桌畔与侍卫调情时,余光里又见到了坐在二层雅间的那位军官。
许是今日休假,他只着一身便装,西装革履,端茶的手上戴了宝石戒和玉扳指,既像酒会上矜贵浪荡的富家公子,又隐隐透着掌权者的沉肃威严。
那人在看他。
毫不掩饰的,带有侵略性的目光,仿佛盯着自己的猎物。
到底是个军官。
宁玉不无厌恶地想。
而那道视线始终粘在他身上,如前三日一样,分寸不离,直到被曲终垂下的幕布挡住。
周春霖在后台等着,见宁玉下来就起身为他摘下沉甸甸的发冠,如释重负道:“辛苦了。”
“我有什么辛苦,”宁玉随他一同往里走,神色也轻松了几分,“师兄才是最辛苦。”
两人回到休息室,房间是单独的,唯主角一人能有的待遇。
周春霖扶着宁玉的肩站到镜前,为他卸下一身行头,解了戏服扣子叫宁玉抬手,宁玉听话抬了,放下时却顺势搂住了周春霖的脖子,微仰起脸看着他。
周春霖不动,仍是平日的温和模样,与宁玉对视:“做什么?”
“师兄的腿总是不好,”宁玉又凑近,浓艳的红唇几乎贴上周春霖的,轻言吐息,“宁玉帮了这么些天,想……讨点报酬。”
周春霖不语,也仿佛默许,并未推开宁玉。
两人身体相贴,离得太近,周春霖分不清宁玉身上的香是因为脂粉抑或沐浴用的皂——他从百货公司亲自挑的,同他自己屋里用的一样味道。
“咚咚。”
休息室的门被敲响,宁玉一愣,很快周春霖就从他身前退开了,拿着戏服到一旁的衣架子上挂。
“谁呀?”宁玉以为是戏班子的人,走过去开门,却见外头站着一位士官。
“打扰了,周老板。”士官认得他脸上未卸的妆容,恭敬道,“司令想见您,请随我来。”
宁玉皱眉:“我不认识你们司令,私下见戏迷也不合规矩,请回吧。”
士官道:“司令在外面等您。”
宁玉无端想起了坐在二层雅间里那人,怪他打断自己的好事,更不愿去赴这不明不白的约,便与士官在门口僵持着没动。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周春霖的声音从衣架子后边传来,“难得司令抬举想见你一面,莫要拂了司令的面子。”
宁玉回头,只见衣架上那色泽鲜艳的贵妃戏服朝向自己,而周春霖则隐在后边,并未露脸。
周春霖本人的照片是上过报的。
他代师兄上台假唱之事,除了杏春班无人知晓,若让外人瞧见他们俩同时出现——此事就暴露了。
“好。”宁玉垂下眼,无法,只得随士官离开。
他脸上的妆容招摇,对方大抵也不欲惹人注目,将车子停在戏楼旁侧的巷口前,从后门出去不久便到了。
士官走在前头,为宁玉打开车门。
纯黑的林肯轿车价格不菲,足够宽敞的后座两侧拉着遮光帘,光线微弱,几乎看不清坐在另一侧的高大男人。
“周老板,请。”士官道。
洞开的车门如一张黑漆漆的大口,让宁玉心生惧意,被士官再次催促,他才扶着车门矮身坐了进去。
“周春霖?”司令的声音低沉醇厚,比宁玉想象中要年轻。
“是。”他坐得很规矩,目不斜视盯着自己脚上未来得及换的绣花鞋,轻道,“司令见我何事?”
宁玉的声线淡,偏冷,与台上唱戏时的娇媚婉转不同,倒像换了个人。
不过脸确是这张脸,耳垂后那点红痣也如当年一般冶艳,段明修不会错认。
“这几日派人去信给你,”段明修说,“怎么,礼物收了却不回信?”
“我没……”
宁玉抿紧唇瓣。
他想起今晨在师兄屋里见过的,被随意压在柜子上的三封信和一支玫瑰,信封上只写了“周老板亲启”,想必是送信人不知内情,直接把信件送到了师兄屋里,还被他当作是师兄的爱慕者所写,暗自拈了一番醋。
“我没拆开看,只当是戏迷来信,不知是司令。”宁玉道,“既司令将我叫来了,当面说也是一样的。”
段明修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宁玉不清楚周春霖收了什么礼,但如果单指那支玫瑰的话,对方的意思不言而喻。
“抱歉,”宁玉回绝道,“恕我不能接受。”
“为何?”段明修声音略沉,似是误解了他的话,“据我所知,周老板偶有应酬出入烟花之地,作陪的可都是小倌。”
宁玉浑身一僵,陡然被戳到痛处,扣在膝盖的指尖白了白。
周春霖喜欢男人,只是不喜欢他。
可这又与他个军官有何干系?
宁玉心有不虞,新仇旧恨一并算,话也不禁重了些:“司令有权有势,喜恶随意,身边人一个无心之举就可能惹来杀身之祸,我胆子小,自认担待不起。况且我不过区区戏子,司令何必纾尊降贵地讨我欢心,还是请回吧。”
好话歹话都叫他说完了,明褒暗讽字字珠玑,连台阶也没给人留一个,段明修何曾被这般彻底地拒绝过,当下就沉了脸色,抓住宁玉的脖子将他抵到车门上,砰一声闷响,撞得宁玉后背生疼。
“原是周老板眼光高,看不上我这等军痞子。”段明修道。
宁玉挣了挣,被段明修掐得更紧,气息不畅地喘着。
“……怎敢。”他眼神灼亮,忍着身体本能的颤抖,与段明修对视,“司令有这等权势,强取豪夺也是常事,我若不从,便只有死路一条。”
倒是个犟的。
段明修看着宁玉,直到那双勾画妩媚的桃花眼半眯着微微翻白了,他才松开宁玉的脖子,任人靠在车边咳个不停。
“下去。”段明修道。
宁玉求之不得,捂着仍有些闷痛的胸口推开了车门,逃似的跑回戏楼去。
“师兄不问我今日见的是谁?”宁玉说。
“我知道,信上写了。”周春霖已有些困乏,没睁开眼,哄孩子般轻抚着宁玉光滑的背,“段明修是段青山的独子。段青山在东北起家,养下了十万兵,就在那儿当起土皇帝,把儿子撵到北平来当兵,没成想几年功夫就成了司令。”
宁玉嫌恶道:“果然是军阀出身。”
周春霖继续说:“他手上有过人命,又有个爹作靠山,很得上头赏识。你别惹他。”
“我没惹……”宁玉不服道,“他是冲师兄来的,说喜欢你,我不愿意他就掐我脖子,把我赶下车。”
周春霖笑:“先前没见他来过,这几日看的是登台的你,自然是冲你来的。再说,哪个爱听戏的要在床上听?”
宁玉说:“反正我不愿意。”
周春霖却道:“有些事可由不得你。”
他们这些戏子表面看着风光,受万人追捧,落到达官贵人们眼里,实则与那些命比草贱的平民也没什么两样,高兴了招来玩玩,不高兴就拿枪崩了,常有的事。
周春霖说到此处提点一句,宁玉不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我与那些军阀有仇,师兄又不是不知道。”宁玉服了软,“以后躲远些就是了。”
两人同寝一夜,第二日宁玉从周春霖屋里出来,刚吃过早饭在院里瞎晃悠的袁蛐蛐见他抱着床被子经过,机灵地凑上来说要帮忙。
“怎么忽然洗被子啦?”袁蛐蛐望了望天,“这天阴着总像要下雨的,洗了不好干啊。”
宁玉说:“不当心打翻了药油,师兄让我拿出来洗。”
袁蛐蛐狗似的嗅了两鼻子,闻不出药油味儿,倒是宁玉身上的皂香味比往日更浓。
“师兄你用的什么皂呀,”袁蛐蛐说,“闻着和大师兄屋里用的像。”
宁玉脚步不顿,青蓝色的长衫领子扣到最高,衣襟平整,面如冠玉,颇有几分从前还在读书时的清贵正经。
“恰巧买了一样的。”他随口道,“你也想要?”
袁蛐蛐摆手:“我哪买得起,硫磺皂就挺好用的,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