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八个字写在纸上,扔进火盆里,青黄的火舌一卷,便把它吞噬了,八个字成了抓不住摸不着的白烟,升上屋顶。
小狸子把角落里的纸元宝搬出来,放在二当家脚边,他好伸手拿的地方。
烧东西是二当家最大的嗜好,写了几个字的纸,纸元宝纸钱。他不似城里的富人,有事无事上酒肆,他会坐在屋顶上独饮。他也有养鸟,大当家送他的,他鲜少去逗。大冬天,任那鸟挂在风雨廊下,冻成一只硬邦邦的死鸟,他便无所谓地差小狸子去买过一只一模一样的鸟来。
隔三岔五,二当家会关紧门窗,往火盆里扔纸元宝,这是给死人烧东西的行为,不知道是烧给谁,他偷摸着烧,火光照在他平淡的脸上,仿佛有了血色。小狸子知道,那不过是火光,二当家的脸上,找不到这样喜庆的颜色。
二当家扭头看这些纸元宝,神色一动,“不烧了,把它们扔了。”他不放心似的,又紧接嘱咐:“泡烂了再扔。”
小狸子奇怪地立在原地,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要知道,这些纸元宝是主子花了大工夫折的,每次烧的时候,不准旁人插手,为了每个烧完保持完整,翻动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
“不止……”二当家踌躇,撸起袖子端起这个陪伴了他多年,为他排忧解难的火盆,“你把这个也扔了。”
小狸子瞪大眼睛,“主子,发生什么事了?”
就算是大当家要回来,火盆也是藏他房里几天,这次居然要扔了它,小狸子百思不得其解。
“问这么多干什么?”二当家瞪他一眼。
小狸子噤声,缩着脖子把火盆和纸元宝处理掉。
待这避开旁人的事情办完,屋子里找不到二当家的踪迹,小狸子心里明了,挽上披风,找出酒,顺着屋后的木梯往上爬。
一道人影坐在屋脊上,夜里的冷风撩起他脸侧的绸带,绸带打着旋地转,二当家无知觉般僵坐着。
“主子?”小狸子为他披上外衣。
二当家微张着唇,眼睛直直地望向一个方向,眸子颤动,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鲜活。
小狸子轻声说:“主子,酒温好了。”
二当家眨了眨眼,脸上变得毫无波澜,似一片无风的湖。
小狸子低下头。主子刚才望的方向,黑压压的高墙屋脊里,只有一抹暗暗的光,那是柴房的方向,应该是柴房里点了灯。
“主子别急,待大当家一走,那个人就不在了。”小狸子宽慰道。
二当家瞥住小狸子,眼神复杂,像是赞赏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又带着贬低他自作聪明的嘲讽。
小狸子不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还是没说错,只好低眉顺眼地绞起手指。
温过的米酒发出甜腻的香气,二当家伸出一条腿,一手攥着酒壶往嘴里倒,一手斜斜撑着,动作潇洒豪爽,尖尖的喉结滚动两下,他用袖子随意地抹过嘴,像是自言自语,“没错,文劲松这个臭把戏玩了又玩,还真是玩不腻。”
文劲松是大当家的名字,一般人可不敢这么直接说出来。
文家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上便是此地的富贵人家,现下本家全靠文劲松一人支撑,其余已经分家,在城中别处建起大宅院。
族里长辈喊他文老弟,小辈喊他文大哥,外边人喊文大当家,只有二当家向来直言不讳,指着大当家的鼻子喊他的大名。
大当家一回来,这一方小院便要成战场,二当家邪祟附体般的狂躁,谁挨着谁倒霉,小狸子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里期盼着大当家别回来了。
“你盯着他。”二当家往木梯走,自言自语道:“福叔那个老不死的,还真会挑人。”
说完,还轻声笑了出来。
小狸子迷茫地跟进屋里,不知道主子这是在夸还是在骂,听着像骂人,可那笑又不像平日里那样笑里藏刀地笑。
像是……真的高兴。
一连几日,柴房那边没什么动静。
“你说他每天都在挑水?”二当家问,他正端着一碗莲子羹,放了不少花蜜。
他从不吃这些甜汤,文家大院里的女眷们常吃,这座城的女人们都吃,据说多吃花蜜能养颜,脸上变得滑溜细嫩。
“每隔两天,他会往冷掌柜那跑一趟。”小狸子答,招裁缝进来。
裁缝搬来一叠新料子,多是深色,二当家还特意要求,不要绸面,更不要那些花花草草的刺绣。
“文二当家真人不露相,老朽进出文家大院二十余载,可是头一次见着您。”裁缝笑呵呵道。
二当家不接话,一口吞了碗中甜汤,张开手臂。
裁缝讨了个没趣,皱着脸为他量身,暗道果然如传闻所说,这是个茹毛饮血的野蛮东西。
“就这些?”二当家仰起头,他的身形比城里男人高挑,裁缝要伸直了胳膊,才能量到他的脖子根。
小狸子正要说话,瞥见老裁缝动作慢了几分,板起脸来故意呵斥:“好了没有?主子的胳膊要酸了!”
裁缝汗渍渍地收拾东西,在主仆两人的冷眼下出了门。
“他出去的时候,会跟一个叫三水的人在一起。”小狸子说。
“三水……”
“三水不是福叔的人,在别家院里做工,身长五尺,约莫十六七岁。”
“他们会去做什么?”二当家挑起眉,有股子要深究的意味。
“三水经常偷摸着拿东西给他吃,他会帮三水挑担子。”小狸子见主子面色逐渐红润,心想这天也不热,斜着身子为主子打扇,有些感慨,“说起来,要不是在主子这里,小的定是吃不饱穿不暖的。”
主子已经好些天没烧东西。
这是好事,一个大活人,整天待寿材铺里折元宝,又是关门锁窗烧死人才会收到的东西,多少沾点晦气。
二当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失神地望着不远处。
小狸子又说:“主子,这个假人,不像以前那些假人。”那个人看见他,也只是对他恭敬地点头。一切如常,似什么都没发生过。那人越是如此,他越觉得此人是个懦夫,是个长了张好皮而已,被他们在寿材铺子恐吓一番,便老实本分不敢造次。
“你有话直说。”二当家支起下巴。
小狸子鼓起勇气,“要是……他真是福叔随手招来的,一个穷酸卖货郎?”
二当家眼神亮了亮,简直是茅塞顿开,春风拂面地回忆道:“说起来,之前那些假人,我是打都打不走啊……”
所谓假人把戏,追究起来可就深远了。
多年前,他初来乍到,从马车上下来,面前是这座大宅。
他仿佛能听到宅子里的鬼魂在叫,门是血盆大口,雕花的窗棂是铁铸的牢笼,大树是恶鬼伸出的利爪,假山是黄泉路上混淆目光的虚像。
他是没有魂的人。
文劲松是牛头马面,用麻绳捆住这具没有魂的躯壳,往这阴间地府里带。那些下人是罗煞夜叉,龇牙咧嘴要禁锢住他,他发狂地踢打所有能触碰到他的人,绝望时,他扭头去看那些在高墙上的窗。
那些窗那么小,他这么大一个人,如何才能逃出来?
文劲松把他锁在这栋屋子里,用了四根手腕粗的铁链。
他不吃不喝,成天臭骂文劲松,骂累了就吐唾沫,吐文劲松一脸,吐完癫狂地大笑。
“你想要什么?”文劲松抹掉脸上的唾沫,“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饿得前胸贴后背,手腕脚腕破了皮,烂了肉,臭烘烘的脓水顺着铁链往下流。
神智在刹那间有些混沌,他哑着喉咙说:“我要一个人。”
要那个什么事都依着他,把他捧在手心的人,要那个看他一眼,便红透脸的人,要那个站他身前为他遮风挡雨、赴汤蹈火,眉头不皱一下的人。
“什么人?”文劲松侧过头,要好好听上一听。
他喘口气,人也缓了过来,“滚。”
“他叫什么名?我去帮你寻来。”文劲松微微地笑,头发丝上还沾着他的唾沫星子。
他死盯着文劲松看。
文劲松哪里都不如那个人,头发看着又软又薄,那个人的头发乌黑油亮,编成的辫子,比任何一个女人的都美;文劲松一身细嫩雪白的皮肉,走两步就要死掉的肺痨鬼模样,那个人的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不像话,像传说中的天兵天将;文劲松一说话,他就觉得刺耳难听,那个人说话的声音那么低,那么浑厚,比山上牧民的歌声更悦耳,比春日带来细雨的风更和熙。
他嫌弃地闭上眼睛。
文劲松猛地钳住他的下巴,他的颌骨剧痛,在文劲松手里“喀嚓”响,“你老实点,我不让你死,你死不成。”
“呸!”他啐一口,“王八蛋,狗东西,虚情假意给谁看!爷不吃你这套!”
“宋春集,就怕你活不到有人来救你的时候了。”文劲松扔下一句话,摔门离去。
他呆滞片刻,抓起地上的馒头塞嘴里,连带嘴里的血沫一同咽下去。
犹记第一个假人出现时,是文劲松摔门离去的第三日。
文劲松的手下当真押了个人过来,扔在地上,把门一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地上的人哆嗦半晌,爬起来呆呆盯着面前——四肢被锁住,散发着难闻臭气的宋春集。
宋春集从半晕半睡中醒来。
入眼是一副细皮嫩肉的小身板,陌生的小脸蛋,没有一样是他熟悉的。
“我、我、我来找你。”那人结结巴巴道。
“你去死吧。”他叹口气。
那人站起来,手里攥了把钥匙,“我可以救你出去。”
宋春集看看寂静的窗外,又看看这个陌生人,蓦地笑了,饥饿干渴让他的唇失去血色,这么淡淡地笑着,生出一种凛冽的美。
“好,你给我解开。”他放轻语气。
手脚的锁链撤开,他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猛地扑到这个人身上,左一拳打过去,问:“你是谁?”
“我不知道……”这人哭着脸说。
右一拳打过去,他又问:“我是谁?”
这人被吓懵了,眼前的人哪里是思念成疾的情郎,分别是头目露凶光的野兽,把进门前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宋……宋什么……”
“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你来救我做什么?”宋春集发笑。
文劲松送来的第一个假人,他拿来泄愤,殴打半天,假人落荒而逃。
经过这么一遭,宋春集不再绝食,安安静静吃饭睡觉,闲了,就当一棵树。
他不说话,也从不笑,毫无生气地立在这院子里,等待大门向他敞开的那天,或是等待那个人出现的那天。
后来,又有几个假人来,文劲松似乎很想摸透他想要的人是什么样子,高矮胖瘦,年迈的健壮的,一一被宋春集撵了出去。
岁月无情,它能摧毁坚固的城墙,能让深不见底的湖泊枯竭,更能让一颗跳动的心平息下来,如死一般地静。
文劲松饭照吃,青楼照去,生意照忙,宋春集就像长在他眼皮上的一根肉刺,拔了会疼,不拔又难受,他便时不时要去挑一挑,让这根刺难受难受,他就好受了。
假人把戏,隔个半年就要演一次,文劲松以此为乐,无形中敲打他的脊骨,抹杀他的念想,把他那颗心踩在地上反复碾压。
唯有一次,宋春集的院里走进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那人一张嘴,是他家乡的口音。
这颗矗立多年的树,已经枯槁,他吃了这里的食物,穿上这里的衣裳,这座城的潮湿水汽渗透了他,他从根腐烂,直到每一片脆弱的叶片末梢。
男人说:“宋春集,我来看你了。”
宋春集木木地站在原地。
“你等了许久?”男人离他近了,眼神无比关切。
一口浊气,从宋春集嘴里缓缓吐出来,他没趣地把来人浑身上下看一道,摇摇头,连嘴也懒得张开。
“我在路上,被事情耽搁了。”男人自圆其说,“你知道的,我临走时,不是跟你说过嘛……”
宋春集问:“说过什么?”他的神态让人不敢亲近,又忍不住会想多看两眼。
男人直直望他,险些看痴傻了,愧疚地垂下眼,“我不记得了。”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拂过树,枯叶落下,轻飘飘地落在宋春集肩头,他摘下揉碎了,淡漠地拍干净手,“好些年了,记不得是应该的。”
宋春集往屋内走,男人殷勤地跟上去,发觉没人驱赶自己,便胸有成竹,心里不住地偷笑。
文大当家与他打赌,若是能在二当家的院里待上一夜,一匹宝贵的黑毛大马就归他。
宋春集双手推开屋门,光线穿过窗棂的雕花,投上他素白的长袍,似长出一身妩媚的花草,他上身微微转回,假人只能看清他小半张脸,眉飞入鬓,眼尾上挑,比方才的清冷多了几分俏皮。
他说:“进来。”
男人迈进屋子,闻到一股子潮湿味,不禁多嘴问:“春集何不熏香?”
宋春集难得客气,正在倒茶,听到他的话,蓦地把茶壶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两人一脚。
屋内昏暗,气氛压人。
“我没让你开口,你不要说话。”宋春集冷着脸,怒意燃烧的眼睛瞪住男人,像要把人给活活杀了。
男人瑟缩着肩膀点头,“是。”
下人进来,打扫过地面,重新端来一壶茶,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半晌,强忍住暴戾的宋春集开口:“你知道我为何不熏香?”
“不知道。”
“因为你忘了,我们从不熏香,我们穷的叮当响,要能偷个香炉,我转头就把它卖了,怎可能留着自己用。”
男人奇怪地打量宋春集,从头到脚,一身的好东西,这杯里的茶,也是最贵最好的。
宋春集失神地问:“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还……还好,”男人想了想,“在码头做工两年,又去当两年跑堂,拜了个说书的师父……”
“你去说书?”宋春集噗嗤笑出来。好久没笑过的人,一次要笑个过瘾,喉结突突地颤动,他仰起头,眼尾居然出两滴泪花。
男人坐如针毡,苦涩地陪他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笑够了,宋春集一巴掌扇在男人脸上,恶鬼似的呲起牙齿,“你听好了,你被抓去从军,不可能去说书!”
“从军?!”男人瞪大眼睛,他没从过军,家里好吃好喝供到现在,也不认识从过军的人,这可为难他,支支吾吾接不上话。
宋春集放开人,揩掉眼角笑出的泪,重新坐回去,“是我害了你。”
他猩红的眼睛望着男人,目光却是穿过这具根本不像的躯壳,望向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男人顺着他的话,“怎么害的?”
“那时候,我不懂事。”
十七八岁的男人,有一身用不完的旺盛精力、和十头牛也拉不回的倔脾气。
那天,宋春集出城,最后一次去捞战场剩余的东西。
发死人财不体面,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曾经也是别人的爹妈、孩子,别人能去,但是咱们有手有脚的,又不愁饭吃。
这是袁汉告诉他的,他愿意听,所以这真的是最后一次。
月黑风高,往日伸手不见五指的城外,到处都是火光,整齐的火把束在地上,高大的骏马在黑夜中打着响鼻。
宋春集偷偷观察半晌,发现人不多,实在奇怪。
他不知道什么是抓壮丁。
大着胆子溜进痞子窝,他手脚飞快,把堆在门外的能变卖的东西全装自己布兜,还没来得及走,痞子窝的大门让人踹开了。
宋春集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痞子窝里的那些人被绑住双手,排成一队,像牵牛似的往外牵,两边士兵大刀锃亮,时不时敲一下痞子们的肩膀,威胁他们老实点。
这些年轻力壮的痞子叫苦连天,不服从的被拉出来打了一顿,鼻青脸肿蹲回去。紧接着,士兵把那些马牵进来,搭起帐篷,要到此块平地扎营。
宋春集趴在草丛里不敢出声,想偷偷溜开,人还没完全站起来,裤子边的野草丛窸窣作响,周围巡视的士兵东张西望,明晃晃的大刀亮了出来。
不知趴了多久,露水打在他的睫毛上,困意和饥饿让他苦不堪言。
巡视的士兵未停下过,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
宋春集预感自己终究要落一个被绳子绑住的下场,他不知道绑去做什么,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的样子。
“沙沙……”
身后忽然想起轻轻的脚步声,吓得宋春集猛一回头,差点落下泪来。
袁汉眼下泛青,满脸倦容,定是寻了他一整夜。
“袁汉。”宋春集压着声音喊。
袁汉小心翼翼地趴他边上,对他摇头,意识他不要说话。
他又惊又喜,心也安定。
袁汉居然能悄无声息地找到他,要不是袁汉戒备地环视四周,他真想把袁汉的脸拉下来好好亲一亲。
“你们两个进去。”巡视的士兵要换人了。
袁汉猛地拉住宋春集的胳膊,把他整个人往上提,他的腿麻了,“扑通”一下跪下去,正好跪裂草丛里两颗松果……
宋春集的故事让男人听了大气不敢出,迟疑地问:“然后呢?”
“那处正好有个山坡,你把我推下,扭头往巡逻的士兵方向走,主动和那些人蹲在一起。”宋春集松开不知不觉攥紧的手,掌心被指尖刺得发痛。
他被推下的时候,袁汉在他耳边说:“你去帮我给爹娘报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