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常洛右手手腕处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贯穿了经脉,阴寒天里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连筷子都拿不稳。
常洛天资不好,最早的时候练的是剑法,虽然悟性不够,但那时候的他肯下功夫,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在父亲的指导下也勉勉强强练到了中等。
常洛有一把剑,取特殊寒铁锻造,剑身轻盈,陵劲淬砺,却折在了十二年前。那次事故中,他右手筋脉尽断,伤口深可见骨,其父访遍名医,想尽了一切办法才好不容易保全了他那只手。
然而伤口虽可愈合,经脉的损伤却不可逆,从那以后,常洛与剑术再没缘分,无奈之下只好改修了结界和阵法。
那一年常洛刚满十三,其父尚在,常青门在仙门之中名望颇丰,也还没有没落到眼下这种地步。那时候与常青门来往最多的,就是如今的仙盟之首伏羲宫。
彼时的江修纶还没坐上盟主之位,与常洛的父亲常州交情甚深。两派过从甚密,常洛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能见上江修纶一次,偶尔对方得空了,甚至还能乐呵呵地指导他耍上几招剑法。
两派关系如此要好,但他第一次见那位伏羲宫的少主却是在对方八岁那年。
江衍并非江修纶嫡出。准确点来说,江修纶至今未娶,眼下这个儿子顶多算是个没名没分,不知生母为何人的私生子。
此事在当时可谓是轰动一时,毕竟江修纶在仙盟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一直守正端方,品行高洁,这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便宜儿子,任谁心里都会犯嘀咕。
更何况这伏羲宫历来属名门正派之流,刻板到了骨子里,上百年都出不了一件妙闻。人们逮住这件趣事自然要好一通享受咀嚼,以至于那段时间里,每每到了茶余饭后,仙盟各派津津乐道的那些逸闻趣事里,必定少不了这个。
他们谈论江衍的身世,谈论江修纶的作风,谈论那个至今都不曾露面的“生母”。
然而事情虽然有趣,可没过多久,这些品尝的人就又渐渐回过了味来,觉得这事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不管这江衍出身如何,江修纶膝下也都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日后继承伏羲宫衣钵的也只能是他,名分来历什么的都只是虚名,对其根本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这样一来,众人又失了幸灾乐祸的兴致,这件事也很快被抛诸脑后,再没人提及。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公不作美,故意给人下绊子。有关这个私生子的事没能完全揭过去,几年之后,伏羲宫里又传出了一件令人唏嘘不已的事。
彼时小儿已脱离襁褓,逐渐成人。旁人家的子孙都已初露慧根,颂诗读书。只有江修纶的这个儿子,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完全不通晓人性,一直长到七八岁居然还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行为木楞呆傻,甚至连哭笑都不会。
仙盟众人表面同情感叹,但暗地里却无一不在品评伏羲宫掌门的这笔风流孽债。对此,江修纶也颇感头疼,每每与常州提起均是愁容满面,焦头烂额。直到常州提出要扶乩长老为其占卜,卜算前运,江修纶这才死马当活马医,把藏了八年的儿子给带了过来。
也正是那一次,江修纶一时疏忽,差点儿让这个倒霉儿子葬身妖兽之口。
常青门地处于人界南境,紧邻人魔结界,因这“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管辖之地时常会遭受魔兽的侵袭。为此,常青门专门圈起了后山的一部分山林,架起了结界,用以关押捉来的这些魔兽。
结果江衍第一次进常青门就误打误撞闯了进去。
彼时常洛正在山间练剑。少年身姿修长,眉眼如画。十三岁的年纪,面部棱角尚未分明,轮廓稍显柔和,正衬着那一双如远星般温和明亮的双眸。
常洛的剑与他的眸一样,疾如清风,韧如远山,只不过招式太过华丽,徒有其表反倒失了根本。
他立于瀑布脚下,剑气破空而出,斩断了一小截溪边野生的柳枝。然而那凛冽的剑气却并未就此停下,在日头折射的粼粼波光里掠过水面,直冲对面而去,撞到山壁的时候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一套剑法练完,常洛停下动作,微微喘着气,席地坐在巨石上,开了旁边搁着一小坛清酒。
此酒名为美人醉,是常青门所在云山脚下的云谷小镇所酿造,酒香清冽,回味醇厚,后劲儿也极为强烈。常洛一年下来不知道要喝多少坛,小小年纪酒量深远,如今手上这点姑且只能算作是解渴。
他酒喝到一半,却见后山鸟雀尽散,隐隐还能听到有妖兽的嘶吼声悠悠传来。他本以为还是原先的那几只妖兽闲着没事在互斗,没怎么在意,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便要继续练剑。
可就是抬眼的瞬间,那些腾飞的鸟雀却又呼地一声被一道骤然升起的血红凶光所吞灭。常洛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心下生疑,提着剑就朝后山的方向跑了过去。
彼时江衍摔坐在林中,衣衫被撕咬破烂,血迹斑斑却见不着有什么大的伤口,稚气未脱的脸上甚至连恐惧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一狮虎外形的魔兽正虎视眈眈地朝他缓步而来,高大的体型匍匐着,十分稀奇地嗅着眼前这小孩的鼻尖。江衍不声不响,面无表情,漆黑的双眸恍如深不见底的黑夜,连一点星光都不曾看见。
狮虎磨蹭了一会儿,它的爪牙不像以前那样锋利,又许久未见过生人血肉,一时间竟琢磨不出来该如何入口。低吼声从它喉间喷出,震得脚下这块山林微微晃动。它犹豫着探了探头,见江衍毫无反应,接着便张开了血盆大口。
就在此时,三尺青锋破空而来,径直卡进了那血口之中!
剑锋撞在锋利的齿间,发出一阵叮当震响。常洛紧握剑柄,头一回遇到如此紧张的情况,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抵挡狮虎的攻势。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常洛喊完才发现,身后这人仿佛听不懂人话一般,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宛如一截枯木,双目如琉璃,却是一潭死水,映不出眼前丝毫的影子。
常洛早就听说今日一大早江修纶就带了儿子过来,如今见这小儿华贵的装束以及这迟钝的表情,心下已经将这人的身份猜得八九不离十。只不过,即便是早有预期,乍一见到这宛如丢了魂一般,毫无痛觉的人,他还是略微感到有些意外。
自知与魔兽差异悬殊,再僵持下去必定讨不着什么好处,常洛右手发力,用了点巧劲,剑锋一偏,逼得魔兽后退了几步。而他就在这几步的间隙里,迅速捞起了地上坐着的人,单臂将其托抱在肩头,转头就往山林外跑。
他身上还残留着美人醉的酒香,疾风一卷,拂动了怀中人的心腔。
江衍向来笼罩着迷雾的双眸轻轻颤了颤,平生头一回有了光泽。对方紧锣密鼓的心跳声敲打在他耳畔,他动作僵硬地偏过头来看了常洛一眼。
与此同时,魔兽的怒吼在二人身后响起,无数尖刺从它周身笼罩着的魔息中放射而出,却被常洛回身挥剑横空斩断。
那本应该是个无比利落,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却因怀中抱了个人,处处受限。而反观那魔兽,圈禁久了居然也没失了魔性,下一瞬便腾空而跃,利爪破出,硬生生地抓破了常洛的脊背!
血滴飞溅而起,正值前方是个下坡路,常洛腿上一软,护着怀里的人顺势滚了下去。
后背的疼痛灼烧着神经,粗粝的沙石碾过伤口,常洛忍不住痛哼了一声。危急之中他觉得庆幸又后怕——若是方才他再慢那么一点,就不只是受点皮外伤这么简单了,这魔兽的爪子怕是当场就能掏出他的心脏。
“你怎么样,没事吧?”
背上太痛,他的话音都有些虚,他忍着痛匆匆检查了下江衍的状况,见没什么大碍,这才放心下来。
明明一炷香之前还是清风朗月,一尘不染,如今他脸上身上却已经全都沾满了血污。江衍安静地趴在他的怀里,仿佛事不关己,沉默地听着他的心跳,直到魔兽循着味道过来,仍是无波无澜,毫无反应。
常洛心里已经紧张到了极致,一手轻轻抚着怀中小孩的背,一手紧握着剑柄,警惕地望着那逐渐靠近的庞然大物。
魔兽猩红的双目死死地盯着他怀里的人,很显然,比起常洛,它对江衍的兴趣要更大一些。常洛绝无可能相让,可此番境地,他们二人也怕是拖不到门中人发现。
常洛心念稍转,忽然想到当日圈禁魔兽时,父亲曾在这山林中设下的不少阵法,有些阵法主围困,有的则内含杀招。只不过这个地方他不常来,之前虽有学过,但他平时只专心练剑,很少沾手阵法一事,如今要在短时间内召出法阵,只能靠运气去碰。
距离他们仅剩四五步时,魔兽不再犹豫,一跃而起,常洛立马扣紧江衍,朝一旁翻身过去,同时将全身灵气注入长剑,刺了过去。
少年的灵气并不浑厚,但带着一股倔劲。三尺青锋脱手而出,直刺魔兽面门。
缠斗之中,常洛钻了空隙,循着记忆默念咒法。只见他掌心青光乍现,逐渐凝聚成团,到了一定程度之后,便呈不可挡之势迅速爆裂开来!
刺目的强光以他为圆心放射了整个山林,魔兽眼前一阵模糊,常洛便趁机放下人,收了剑,再次朝魔兽飞身袭去。
山林中发出轰隆隆的颤动,附近的几个阻滞阵法次第触发,魔兽的怒吼声响彻云霄。
阵中带出无数机关,万千箭矢一触即发,自动避开障碍,如流星一般一齐朝对面的魔兽射去。
场面虽激烈,常洛却只是在拖延时间,想当初这只狮虎光是被收服就动用了常青门十几名高阶修士,如今他才十三岁,又不是什么天纵奇才,身后还带着个八岁大的孩子,纵使把剑耍出花来,也未必能够活着出去。
阵法渐次开启时牵动了漫山的灵脉,长青殿很快便能得到消息。常洛迎战时逼出了全身的灵力,却仍是在魔兽近身之时败下阵来。只见那魔兽身形微晃,周身竟泛出血红魔息,这些魔息不断蔓延,化成无形盾牌,竟直接将那些利箭给牵引住了!
转瞬之间,箭锋翻转,如密雨一般齐刷刷地朝常洛刺了过来。
常洛立马退身要挡,但那魔兽的利爪紧随而至。剑身抵挡在身前,在那一瞬间被折断,魔兽突破障碍咬住了他的手腕!
刀割般的痛感迅速席卷了全身。常洛被血气蒙住了眼,经脉在那一瞬间绷到了极致,尖牙撕扯而过,不寒而栗的感觉刺得常洛头皮发麻。
他无法抽出手臂,那一瞬间的绝望催使他不顾一切地借力踹向魔兽命门。然而不待他碰到对方,整个人就被用力甩了出去,撞到了树干重重落下。
他的手臂已经完全用不上力了,皮肉翻绽,筋骨可见。江衍的脸上被甩上了热血,血滴顺着他的脸颊淌过。在那一刻,常洛清清楚楚地从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狼狈之色。
***
外面闷了几日终于下起了雨,这雨下得不小,伴随着风声,雨滴摔落在屋檐噼啪作响,反倒衬得殿内安静异常。
常洛坐在长青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捏着腕骨,沉默地忍受着那蚀骨的酸痛。皮肉撕裂的痛感至今记忆犹新,每逢这时那痛苦都会在脑海里涌动起来,犹如初见天日的恶魔,挥舞着尖锐的爪牙啃噬着他的经脉。
兴许是这痛感来得太过猛烈,记忆抽丝剥茧,常洛的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了那年站在他榻前幼小的身影。
那双见证了他摔落泥潭的眼睛仍旧清亮无比,怔然望着他的伤口,看不出感恩,看不出同情,有的只是茫茫大雾中一望无际的茫然。
那日的一切早就已经远去了,十二年的时间已过,很多事情都已经变得模糊。但不知怎么,他唯独对那一幕记忆尤深。
他想,这或许算是一种鄙弃吧。
当年的他虽有失意,却仍旧觉得一只手换一条命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如今的他却只觉得反感,反感当年那个优柔寡断,还自诩正义凛然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