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孟司晨掐下一截花枝，把深红色的花朵凑到鼻尖，皱起眉嗅一下。浓郁的花香混合了人工造就的香水，拧成一股劣质的刺鼻味道，没头没脑地冲进鼻腔，她连忙把它拿开老远。少女粗暴地扯掉了所有花瓣，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茎干，她叹口气，将那锐利的植物尖刺重重地划进左臂。
先是翻开了一小片灰白的皮肤，血液就像迟钝似的，慢吞吞地从裂口中探出一点绯红。细小的利器钝钝地前行分毫，绯色渐渐凝成悦目的殷红，很快涨满了伤处，从尖刺兴致勃勃地爬上整段花枝。然而血液的颜色和花瓣过于相近，这时候给绿茎做了陪衬，倒是没有任何不妥当。不如说，这才是最为合适的搭配吧？她莞尔。
孟司晨从伤口移开目光，漫不经心地看着水壶中的白气徐徐喷上天花板，思绪转回数分钟前。
宁氏父女来的很准时。约好了晚上六点，时针刚与分针平齐，一秒不差，门铃就谨慎地被按响。孟司晨当时坐在沙发上，看着赵彤拉开门把，门缝里挤进来两张大大的笑脸。宁奉军一反常态地打扮过一番，往常鸟窝般乱糟糟的短发此刻妥帖地贴在头皮上，配上喷漆斑驳的眼镜和不太合身的西服，傻气十足。
中年作家腼腆地笑着，双手背在身后，毛头小子似地磨蹭了几秒，才红着老脸捧出一束色彩斑斓的鲜花，一股脑塞在赵彤怀里。
“啊呀！”赵彤吃了一惊，却条件反射地把花束挪开了几寸，“这是……”
“我，我不能吃白食呀，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就……希望你喜欢吧。”宁奉军习惯性地抬手想挠挠头，又想到自己脑袋上的这个价值十元的金贵发型，犹豫着又放下了。赵彤看了他这几个不尴不尬的动作，扑哧笑出了声。
“谢谢，我很喜欢。”嘴上说得温和，花束却还是放得很远，手臂也很僵硬，就像是抱了满怀滴滴作响的炸弹似的。
孟司晨起身引两人进屋，顺手捞走了赵彤手中的艳丽礼物。“我去找个花瓶装上，”她歪歪头说道，收到了一抹来自母亲的悄然感激目光。少女笑容粲然，双眼温柔，心底却爆发着大段大段的污秽字眼——他妈的你送了个什么鬼东西！赵彤对花粉过敏！要是她因为这鬼玩意儿出了什么问题，我一定连你带那个小家伙一起宰了！——“真漂亮啊，这花。”
“我记得厨房有个不用的花瓶，你去装上。顺便去泡壶茶。”赵彤吩咐。孟司晨点点头，闪身转进厨房。
木门刚在身后合上，少女就敛了笑容，把花束嫌弃地一摔，急切地从花里胡哨的植物里拽出一张粉色的小卡片。纸片上缀了一行蓝色的钢笔字，字迹规规矩矩：“谢谢你的照顾，愿你永远开心！美丽！”捏着小纸片的人冷哼一声，紧抿成直线的唇角扬起讥讽的弧度。这么干巴巴的寄语，真是个小说家写出来的？
不过还好，没写什么不三不四的酸句子。
她在花束里翻了翻。都是些常见的品种，花花绿绿地凑了一大团，和亮晶晶的散粉一同挤在银光闪闪的塑料纸里，乍眼看过去简直头晕目眩。
手指一顿。孟司晨从塑料纸里慢慢地抽出一枝深红色的鲜花。
玫瑰。
她带着扭曲的笑意，从咯吱作响的牙关里迸出几个字儿。
“真是大胆啊……”
孟司晨用玫瑰刺在胳膊上再划拉几道，自觉没什么趣味，随手把它丢进了垃圾桶。她抬起手闻闻，嫌弃地咧开嘴，在水龙头下用力搓洗掉了浓重的花香。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嬉笑和轻轻的音乐声。她甩甩湿淋淋的双手，倚在门上去听。
“……这是跟谁学的？”赵彤乐不可支。
“唉。寒假我带她回老家，她跟我妈学了一整套的《十送红军》，每天都要缠着我表演一遍。”作家的声音很无奈，“而且每次都是我表演村姑，她表演红军……”
“爸爸来一个！爸爸来一个！”小豆丁找到了由头，大吵大闹。嘭嘭嘭，她似乎在地上来回跺起了脚。
“别闹！”
“哈哈哈，你就来一个嘛！我已经好多年没见人跳过这个舞了。”簌簌地响了几声，“来，给你个坐垫当手绢儿。”
“哎……好吧。那你别笑我啊……”老歌又响了一会儿，很快被埋在了哈哈大笑里，“……都说别笑了！赵彤！”挽回了几句面子，男人却也跟着乐了起来。
呜——灶台上的水开了。孟司晨关了火，一面把开水仔细地沏进茶壶，一面继续听。
“你还会什么？”赵彤和小孩说话时的声音总是这么柔和缓慢。
沙沙，麻将席随着沙发垫下陷的声响。“还有这个哦！我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沙发垫又吃力地哼了几下，紧接着响起两个成年人的惊呼声。“哎？你这是干什……”赵彤的慌张立即被尖尖的童声压住了，那乐得忘乎所以的小家伙拉起长调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哒当当当——哒当当当——”
孟司晨绷着脸，一手拎起茶壶，推门而出。
不远处的沙发上，扎了羊角辫的小不点儿跪坐在两人中间，两手各攥了双方的一只手，强制性地叠在一起。赵彤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嘴巴开合几次，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在眼角眉梢凝成羞怯却欢喜的弧度。中年作家则是已经傻了，仿佛被这几个难听的音符打成了痴呆，半张着嘴愣愣地望着美丽女人面上的动人颜色。
“哒……”
“茶好了！”孟司晨笑眯眯地切断了那指甲刮玻璃一般的尖利童声。这时两个成年人才如梦方醒，触电似地甩开对方的手。为了驱除尴尬，宁奉军在自家女儿的小脑袋上敲了个毛栗子：“又瞎看什么电视剧呢！”宁恬捂着头顶呜地痛哼一声，委委屈屈地辩解：“不是电视剧！是N城一台的《闪婚大作战》呀……”
孟司晨轻手轻脚地把茶壶斜斜提起来，满上几个小茶杯。她望着那张淡褐色水面上倒映出来的温和容颜，微微一笑，一闪而过的狰狞目光不动声色地融化在水里。倒影张开薄唇搭了腔：“那个吗？我也在看哦，那好像是N城一台最受欢迎的节目了吧。”又抬起头对母亲撒娇，“妈——我好饿啊，你也别饿着客人，去做饭好不好嘛。”
赵彤正不知如何逃脱，立即弹了起来，十万火急地冲进厨房去。孟司晨看着那慌张的小背影消失在门后，扭过头来：“你们看一会儿电视，很快饭就好了。”宁恬欢呼一声。
孟司晨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花！”她匆匆地回到厨房去，把那捧瘫在水池旁的花束从塑料纸里拔|出来，随便捋了捋叶子，塞在灰尘满布的旧玻璃瓶内，颤颤巍巍地端了出去。
少女站在门口，环视一圈儿狭窄的客厅，最终把这束浓艳异常的植物立在了墙角的灵台上。怒放的多彩花瓣微微下垂，遮住了背后孟宏黑白的憨厚笑脸。烛火静静燃烧，灰白的燃烬、乌云似的遗像花、描着暗纹的粗糙相纸，嘴角永恒停滞的弧度……在这沉默的暗色里突然撞入一团多彩的集合体，对比强烈得像一幅讽刺漫画。
孟司晨心满意足地观赏了片刻，回过身，对坐立不安的宁奉军轻笑。
“真好看，谢谢叔叔！我妈一定会很开心的。”
宁奉军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那张陌生男人的脸，撑着两膝的手骨节泛着紧张的青色。许久，他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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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奉军牵着八岁女儿的小手，慢吞吞地往家走。夏夜湿润的热风从他耳旁掠过，留下几寸难耐的黏稠感。汗水滑进了衣领，还没来及抹去，却化作了一缕惭愧的冰凉。
小女孩吃了个肚儿圆，因为许久没能尝过美味的家常菜，喜得蹦蹦跳跳。等到路过一家吆喝不停的小杂货店，她跟着门口音响里的口水歌不成调子地嚎了起来：“我的心呀我的肝儿——”
“恬恬！”沉默了一路的父亲怒喝，“闭嘴！”
宁恬吓了一跳，停在原地。她呆了呆，水气一层层漫上眼眶：“呜……”
宁奉军听到哭腔，顿时恨不得撞死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自己不高兴，居然拿女儿出气，对得起那个“父亲”的头衔吗？他后悔万分地蹲下来，安慰地摸摸女儿的头，柔声道歉，“对不起，爸爸不该凶你，是爸爸错了。不过……以后在阿姨家不能再乱唱歌了，好不好？”
小女孩揉揉眼睛，软软地问道：“为什么呀？”
“你孟叔叔会生气的。”宁奉军垂下眼睛，无力地弯弯嘴角。
“孟叔叔？那是谁？”
“就在她们家墙角摆着的呀，挨着花瓶的那个相框。那是阿姨的……丈夫，他会不高兴的。”
宁恬迷茫地眨眨眼：“可爸爸你不喜欢阿姨吗？”
宁奉军的脸一瞬间红得要滴血，他又结巴起来了：“什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小、小孩子懂什么！别瞎胡说！”
小女孩扁起嘴，踮起脚在父亲头顶拍一下，老气横秋地批评道：
“爸爸你不诚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