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山谷之中,火光弥漫,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慕风衍身子一晃,咳出一大口乌黑的血。
“师父!”身后的段无洛慌忙扶住他,苍白的脸上神色仓皇,“你中毒了?师父……你有金蚕蛊在身,怎么会中毒?”
他轻笑,微阖的眸闪过嘲讽:“金蚕蛊不在体内,我便不是百毒不侵之躯,怎么不会中毒。”
段无洛的手不断发抖:“金蚕蛊……你取出了金蚕蛊?!”
“这不是你当初接近我的目的吗?”慕风衍淡漠地看着他惨白的脸,“你想要金蚕蛊直接与我说便是,何必骗我说你爱我。”
每一代卜思谷的谷主,体内都有一只金蚕蛊。
慕风衍的师父自他幼时,便将金蚕蛊种入他体内,多年来早与他血脉相连,直接取出来会令他元气大伤。
只有在同房之时,将其取出,才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
但前些日子段无洛受人暗算,药石难医。为救他性命,慕风衍顾不得许多,直接取了金蚕蛊给他解毒。
看到师父冷漠嘲讽的眼神,段无洛心中一阵惊慌无措,师父……师父何时知晓了此事?
但他更害怕的,却是另一件事,以至于嗓音都在颤抖:
“金蚕蛊……它在我体内?!上次你是用它救了我?!”
“对,在你的体内。如今你可如愿了,待你脱困后,尽可拿金蝉蛊救李隐尧。”他压下喉咙间翻涌出的鲜血,“咳咳……那日你身体刚恢复,我便见你出谷,因担心你才跟了上去。不料我却在你跟李隐尧的谈话中,知道你原来接近我的目的,是为了拿金蚕蛊救他。”
慕风衍语气冷讽,看到段无洛那惶然痛苦的神色,心中嘲讽更浓。
当时他因强行取出金蚕蛊,身体受了损伤,听到他们的对话时,喉口一甜,呕了口鲜血出来。
那一刻他只觉得拿出金蚕蛊时的疼痛,都比不上内心的半分惊痛。
后来他亲自去找了李隐尧,查看他的脉象,发现他中了蛊毒,除了下蛊之人外,确实只有金蚕蛊可以救他性命。
他也从李隐尧口中,知道了他与段无洛之间的事情。
原来段无洛真正的身份,是玄冥教的少主。
当年江湖各派围攻玄冥教,诛杀包括教主在内的一众魔头,段无洛却趁乱逃过一劫。
自此他在江湖中东躲西藏地流浪,是李隐尧救了他还给他安身之所。
后来他身中蛊毒,段无洛知道慕风衍有金蚕蛊可解,这才寻到卜思谷来。
呵,那时段无洛怎么跟他说来着?他只说他自幼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流落江湖,从未透露过他是玄冥教的少主。
慕风衍看着李隐尧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冰冷又好笑。
原来他那个徒儿,每日对着他的脸,心里思慕的是另一个人。
回去后,慕风衍不想再见到与自己虚与委蛇的段无洛,便直接闭关养伤。
段无洛面庞惨白,那无助中透着希冀的目光,仿佛是发现了最后一根救命蛛丝,不顾一切想要抓住它。
“师父……我现在马上取出金蚕蛊救你!还来得及的!还来得及救你的!”
“不必了。”慕风衍疲惫阖目。
他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油尽灯枯,金蚕蛊纵然可以解他体内之毒,却修复不了他被掌力震碎的心脉。
慕风衍再睁开眼,所有情愫荡然无存,唯余漠然冰冷。
“段无洛,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慕风衍的徒弟!我最痛恨欺骗,所以永远不会都原谅你。”
慕风衍的声音冷酷无情,最后一丝残存内力震碎手中玉箫。
“你我情谊,犹如此箫!从此一刀两断,死生再不复相见!”
“师父——!”金色的铃铛颤抖,发出破碎的悲鸣。
视野逐渐被黑暗笼罩,他听见了段无洛凄厉嘶哑的哭喊,伴随着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瞧你根骨不错,是个习武的料,不如拜本谷主为师如何?”
“谷主愿收无洛为徒,是无洛的荣幸!请师父受弟子三拜!”
“师父,我们皆是男子,又是师徒,若在一起,世人会看不起你……你会介意吗?”
“人生短短一世,总在乎旁人眼光,岂不活得很累?他人如何看待我,又与我何干。还是说小洛儿你介意?”
“我只在意师父。”
“小洛儿,拜师之时,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记得,师父在上……”
“嗯,记得便好。”
“……”
往日所言,皆犹在耳。
可他最后才知,这只是一个虚假的骗局。
意识彻底消散之际,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故事,那些情节如走马灯般一一闪过,慕风衍才明白过来——
原来他的人生,只是一本小说里早早退场的配角。
故事的主角是段无洛和李隐尧,他们经历了一系列狗血虐恋纠葛后,最终修成正果。
原来更搞笑的荒诞,还在后头。
无所谓了,人死如灯灭,是虚假的故事亦或是短暂的人生,在他闭眼那一瞬都已宣告落幕。
**
寒凉冷风吹来,将慕风衍的意识唤醒。
他才刚刚睁开双眼,就看到眼前站着一个英俊的高壮男人。
“这张脸倒是很像那姓慕的,把你交给教主,或许真能讨个赏赐。”
男人阴狠坏笑着,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眸中闪过惊艳的暗光,眼神逐渐不可描述。
眼前少年身披绯红薄纱,白皙肌肤若隐若现。
他身段修长匀称,乌发垂散,剑眉薄唇,俊美无俦,好一个皎如玉树临风前的潇洒美少年。
本是俗气的红纱衣裹在他身上,却添了丝别样的色气性感,勾得人心痒。
“小子,你放跑了那姓沈的疯子,本护法只好把你交给教主了,说不定看在你这张脸上,教主还会把你留在身边当个禁脔。”
向天舔了舔唇,心道可惜,这小子就算不献给教主,他也不敢私自留下。
毕竟这张脸太像教主身边那位,留在身边被教主发现的话……
他不敢想后果。
这会儿慕风衍已想起来了,他现在是萧云离!
面前这个男人是玄冥教的左护法向天。
几个月前他们家收留了一个流浪的疯男人,没想到疯男人跟玄冥教有过节,向天便是奉命来抓疯男人的。
他帮助疯男人逃脱了向天的追杀。
但向天却把他抓住了,并且带回了玄冥教。
现在他说什么?把他献给教主,当男宠?!
回想起这些,慕风衍茫然的双眸,顿时沉冷冰寒起来。
向天喊人进来,把慕风衍带去面见教主,不料他突然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起攻了过去。
他出掌击飞其中一人,夺其兵刃,剑花飞挽,寒光闪过后,那几个手下接连倒在了血泊中。
向天面露意外,随即神色一冷:“找死!”
话音未落,他身影已闪电般袭来,眨眼间便冲至跟前,慕风衍连忙挥剑抵挡。
但见青光激荡,剑势游走如龙,变化万千,向天震惊不已,这臭小子使出的居然是一套绝妙无双的上乘剑法!
之前从没见过他使出来如此高深的剑法,所以向天一直以为,他其实只不过会了一点三脚猫功夫而已。
那剑法精微奥妙,以攻敌穴道为主,剑招潇洒而凌厉,一时间竟将他逼得有些手忙脚乱,忙乱中被慕风衍一剑刺伤了手臂。
慕风衍趁机逃跑,身后的向天怒吼道:“抓住他!”
转瞬间,数名黑衣鬼面的男人出现,齐刷刷包围住慕风衍。
慕风衍咽下喉间泛涌而出的血腥气,神色沉冷地运剑迎敌。
乌云遮蔽了天边孤月,夜色更加朦胧昏暗。
兵戈相交之声,混乱而凌厉。
冲出重围的慕风衍跌跌撞撞奔行在陌生的路径上。
他身上衣裳血迹斑驳,濡湿的发凌乱地粘在苍白的脸上,手里紧紧抓着长剑。
不知走了多久,慕风衍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尽量挑僻静的方向跑,以期躲过向天的追击。
胸口气血翻涌,满嘴铁锈般的血腥味,眼前昏黑模糊。
他以剑支地撑着自己,即便身子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可他背脊还是尽力挺直。
身后的追赶声逐渐逼近,慕风衍抹了把嘴角的血,咬牙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向天与手下追到了后山的一片竹林前。
“护法,看地上的血迹,他往禁地去了……”汇报的手下声音有点抖。
前方的竹林在夜幕里死寂而幽暗,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
那是玄冥教的禁地,除却教主之外,谁都不能进去。
现在萧云离跑进了里面,若教主知道后怪罪下来,他们想求个痛快一死都难!
向天紧绷的面庞隐隐泛白。
清幽的月光洒在幽寂的竹林中。
慕风衍在竹林里转了一会,迷路后才发现这林子有古怪,像是被布置了阵法。
这阵法与他曾经在卜思谷谷口布置的差别不大,走出去倒是不难。但他已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力气和意识在慢慢流失。
忽然,诡谧的竹林中,传来幽幽的歌声。
“车遥遥,马憧憧。君游东山东复东,安得奋飞逐西风……”
好熟悉的歌声……
是谁在唱歌?
他缓缓睁开眼,挣扎站起身,吃力地循着声音一点点寻去。
视野昏黑一片,不知是这林子夜雾太浓,还是受伤疲惫的他眼前发黑。
唯有传来的飘渺歌声渐渐清晰,伴随着细细碎碎的铃铛声,一路引着他穿过林中阵法,艰难前行。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月暂晦,星常明。待留明月复,三五共盈盈。”
竹林外,清幽的花香散在夜雾中。
月辉在水潭里洒下粼粼波光。
萤火虫在夜色里忽隐忽现。
幽美又静谧的世界中,一个红衣人坐在水潭边,赤足散发,轻轻唱着歌。
他背对着慕风衍,雪白的银发蜿蜒垂地,仿佛流动的月色,衬得红衣鲜艳似血。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就在这时,歌声骤停,被一道厉喝取代:“谁?!”
慕风衍忽觉凌厉风势扑面袭来,下意识出剑抵挡。
他如今是强弩之末,视野已模糊发黑,仅凭直觉出招自保。
但没敌过两息,手脚便被什么缠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嘭”地重重摔落在地。
他摔得浑身疼痛,骨头都快散架了,惨白的脸庞尽是冷汗。
皎洁月光下,慕风衍先看到的是红衣人莹白的赤足,以及如斗篷般披散而下的长长银发。
随即一张苍白艳美,如精怪妖魅的脸出现在眼前。
——是段无洛?!
慕风衍瞳孔一缩,喉口泛甜,血腥味在舌尖翻涌。
对方也看到了他的面容,即将拍向他天灵盖的掌力顿停。
这人形容狼狈,身上的红纱衣多处破损染血,裸露出白皙的肌肤。
乱发下沉稳清幽的双眼,却狠狠撞入段无洛的心。
段无洛瞳孔颤动,话还来不及说,少年呕出一口鲜血,昏倒在了他怀里。
**
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紫藤花开满枝头。
深邃悠扬的箫声传出。
树下吹箫的青年清朗俊美,风姿隽爽,湛然若神,身穿直领大襟的藏青色道袍,一串串紫色的紫藤花被风吹拂摇曳。
那梦幻美丽的紫色,好似瀑布一般流淌。
广袖飘飘,墨发如云,恍若一幅绝美的画卷。
“师父——”
红衣的少年似一团火焰闯入画中。
“今日的课业做得如何了?”慕风衍用玉箫轻点了下小徒弟的鼻尖,挑眉问道。
“完成了!”少年将藏在身后的卷轴递给他,眼眸亮晶晶地凝视着他,“给师父验看。”
慕风衍给他布置的任务是练习书法和绘画,他打开卷轴,一道熟悉的人影缓缓展现在眼前。
青衣执萧,剑眉星目,画的竟然是他。
右上角提了一首词。
他目光定格在那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上,微微怔了怔,悸动自心间蔓延。
慕风衍抬眸,眼前少年漂亮的面孔紧张而忐忑,目光还有几分暗暗的期待。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将画收起,表扬道:“小洛儿的字画进步神速,为师心甚慰。”
少年闪亮的眸黯了黯,他无意识拽着慕风衍玉箫上悬挂的金铃,铃铛晃出紧张的脆响。
“师父喜欢那首词吗?”
微醺的春阳洒落在他的脸上,白皙的肤色染着淡淡的红晕。
他眼角朱红的泪痣纯美而惑人。
慕风衍的心跳动得有些快。
他轻启唇,正欲回答,浓雾突然侵染温馨暧昧的春色,画面陡转阴暗。
深情幽怨的歌声回荡在耳边。
铃铛声幽幽伴响,破碎如杜鹃啼血的悲鸣。
凄迷的月色下,段无洛乌发寸寸染霜,绯红期待的脸庞苍白如鬼,似一抹幽魂飘荡在夜里,轻轻唱着歌。
突然他转脸,深情凝望慕风衍,眼角的泪痣妖娆而多情,温柔问道。
“师父,你喜欢这首词吗?”
慕风衍惊醒过来,意识回笼,心下暗哂,梦见谁不好,非要梦见段无洛那个孽徒。
他缓了缓神,抬眸四望。
这是一间竹屋,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轻纱床幔,青玉几案上的鎏金铜云纹香炉烟雾袅袅,黄花梨木桌椅,这屋中的摆设简单却无一不透着雅致华贵。
这时,房门打开,传来叮叮铃铛声,有人进来了。
慕风衍心下微惊,抬眸望去,便对上了一双幽深暗红的眼瞳。
男人身形颀长,一袭红衣,容颜绝艳,眼角有颗朱红泪痣,美魅又妖孽。
是段无洛。
可跟记忆里的段无洛相比,眼前这个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段无洛银发如雪,血红的眼瞳紧盯着他,似有狂热的火焰,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中燃烧,可偏偏又如死一般寂静。
红的衣。
白的发。
衣红如血。
发白胜雪。
妖冶,诡艳。
好像梦境中最后见到的那个段无洛走了出来。
幽冥走一遭,又莫名其妙活过来,再次见到昔日的徒弟,相顾已无言。
段无洛沉沉盯着他,半晌:“你是谁?”
声音低沉沙哑,裹着冷冷的寒气。
慕风衍突然反应过来,他如今已经不再是卜思谷的谷主,而是另一重身份,早已跟过往种种再无关系。
思及此,复杂震惊的混乱思维逐渐冷静下来。
他眼神陌生而冷淡:“在下姓萧,萧云离。”
段无洛薄唇紧抿,几步踏至床前,眼中涌动的烈焰似要蔓延出来,一字一顿缓慢问道。
“你,果真姓萧?”
慕风衍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情绪,看向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陌生而茫然的警惕。
作为萧云离的他,自然是不会认得段无洛的。
“千真万确,公子对此有异?”
“姓萧……萧云离?”段无洛喃喃,好像听不懂这三个字一般。
铃铛声猝然一响,段无洛冰冷的手掌突然掐住慕风衍的脖子,生生将他从床上拽起。
他苍白的脸猛然逼近,眸中猩红暴戾翻滚:“你怎么会卜思谷的武功?”
慕风衍都忘了,昨夜与他交手,他使用的是卜思谷的武功!
强烈的窒息感令他呼吸困难,恨怒与荒诞在心间交杂,说不出话的慕风衍却突然想冷笑。
这孽徒,还想杀了他?
段无洛手微微一颤,慌乱地松开了手。
他嘴唇颤抖嗫嚅着,怔怔抬着手仿佛不知该不该去碰跌回床上的少年,眼里混杂着疑惑与茫然。
尖锐凌乱的铃铛声突然震响,段无洛的手颤抖着,好像紧绷到极致的弓在这一刻猝然折断,“不!你肯定不是……明明那么像……你在骗我对不对?!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心底里的期望被狠狠撕裂,他像个被撕开伤口的猛兽,发出几欲癫狂的嘶吼。
段无洛猛地将他拽起来,那双血红的眼睛逼视着他,急促地喘息着,他的眼神似暴怒又似哀求。
“你不是什么萧云离……你到底是谁!你——是——谁?!”
慕风衍身上的伤口被扯得再次裂开,阵阵剧痛蔓延开来,段无洛尖利的诘问震得他耳膜轰轰作响。
他脸色泛白,咳出了鲜血:“咳咳……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叫萧云离。至于武功,是我之前救的疯大叔教我的。”
“教你武功的人叫什么名字?!”
慕风衍:“不知道,因为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他血红的眼死死盯着慕风衍,额角青筋蹦出,神色间有种神经质的疯狂。
“你胆敢撒谎的话,本座便将你碎尸万段!”
慕风衍声音虚弱却清晰冷静,毫无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我说的句句属实,没必要欺骗你。”
段无洛看着他陌生而困惑的神情,望向自己的目光就如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他苍白的面庞紧绷,沸腾的血液冻结,寒冷重新笼罩住他。
“竹林里布置了迷阵,你怎么走出来的?”段无洛仍旧存了一丝飘渺的希冀。
他师父慕风衍亦精通奇门遁甲,那竹林中的阵法,就是从卜思谷外的阵法演化而来的。
慕风衍眸光清澈坦荡:“我被玄冥教的护法向天抓来,拼力逃走的时候误入了一片竹林中,在里面迷了路,原以为会被困在林子里了,但是……我听见了有人唱歌,我是循着歌声过去的。”他挠挠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恍然,“原来那个竹林里布了阵法?难怪我在里面转来转去都找不到路出去。”
他是听见了自己的歌声,才误打误撞走出了那片竹林?
眼前这个人,俊美的眉眼带着几分青雉,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除却相貌相似外,浑身上下确实与师父毫无关系。
难道他昨夜一眼瞥见的熟悉神态,是他的幻觉吗?
当时这少年抬首面向他的一瞬间,令段无洛以为是师父活了过来……
段无洛僵冷的手无意识松开,慕风衍一下跌回床榻,后背的伤口又一次被撞得剧痛。
慕风衍甚至闻到了自己身上渗出的血腥气。
“呵呵……咯咯……”段无洛苍白的手掩住脸,喉咙里发出低低诡异的轻笑。
心口传来阵阵抽痛,他笑着的脸庞微微有点扭曲。
慕风衍看着突然笑了起来的段无洛,只觉得他神态有点不正常。
笑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段无洛缓缓起身,边笑边如幽魂般离开。
幽怨的铃铛声伴随着阵阵疯狂的大笑,消失在慕风衍的视线中。
慕风衍脱力般躺在床上。
身上的伤口都未处理,刚才段无洛一番剧烈的动作,让慕风衍的伤口再度崩裂。
他的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艳俗的破损纱衣,已经又被鲜血染湿了。
慕风衍自点了几处穴道,暂时止住伤口流出的鲜血。
房间里没有药品,纵然自己医术再高,他也没办法替自己处理伤口,况且现在还没力气。
回想起刚才的段无洛,慕风衍心绪冰冷而复杂。
那人曾经清澈的眼眸,不知为何变成了阴沉诡异的殷红。
乌黑青丝尽数染霜,肌肤苍白,死气沉沉的不像个活人。
在慕风衍看到的话本剧情里,十年后的段无洛重掌玄冥教成为了教主,但却不是如今这般白发赤瞳的怪异模样。
书中萧云离也是个重要人物,在段无洛成为玄冥教主多年后,萧云离误闯入玄冥教禁地,在那里遇见了他。
段无洛当时还以为是“死去多年”的李隐尧出现了,可随即便发现他不是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只是长相俏似罢了。
不过段无洛却还是把萧云离留在了身边,将他当成李隐尧的替身。
原来他昨晚跑进的竹林,是玄冥教的禁地,在水潭边唱歌的红衣人就是段无洛。
并不是他在做梦。
这情节走向,与他看到的剧情几乎一模一样!
慕风衍心下烦躁,本以为他死后,就彻底不会与段无洛有丝毫纠葛。
可没想到他兜兜转转又成为了萧云离,再次卷入他们之间的狗血虐恋中。
书里被当替身的萧云离最后还是爱上了段无洛,因爱而不得黑化嫉恨李隐尧,多次要置他于死地。
最后结果可想而知,萧云离被段无洛扔进蛇坑里活活咬死。
想到这些话本剧情,慕风衍的脸色很难看。
呵,他现在就是萧云离,成为替身不说,难道最后还会爱上段无洛那个孽徒?!
他绝对不会再重蹈覆辙,爱上段无洛。
他慕风衍会爱得义无反顾,但绝不会爱得卑微。
前世发现段无洛是在骗他后,他果断收回自己的感情,毫不犹豫地与他断绝了关系。
再说到萧云离,他曾经是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儿,父母将他养到三四岁才发觉儿子反应迟钝,与同龄的孩子不同。
在他八岁那年冬天,被村子里的孩子戏弄落水,救上来后高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众人都以为他活不了的时候,他竟奇迹般醒了过来,甚至连智力都恢复正常了。
其实在那一年,慕风衍的灵魂早就重生在了萧云离的身上。
原本的痴傻孩童萧云离,在落水后发高烧已经死去了。
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慕风衍忘记了关于自己的记忆。
以萧云离的身份,在萧家生活了十年。
几个月前有个脏兮兮的男人饿晕在他家门口,萧家父母好心将他救回家,给了些吃的。
后来发现他是个疯疯傻傻的疯子,连自己叫什么是谁都不知道。
萧家父母想起儿子小时候痴傻,亦对这疯男人心生同情,便收留了他。
一日萧云离发现疯男人受了伤,被身份不明的蒙面人追杀,他才发现这疯男人居然会武功。
他用计策帮助疯男人击退了那群人,但他自己却被向天抓了。
难怪当时向天看见他时,露出几分震惊,大概是认出他的脸长得像李隐尧,是以才要把他带回来送给段无洛。
直到昨晚,慕风衍突然恢复了记忆,一开始他心绪混乱,还以为自己是重生到了十年后。
如今冷静下来,才知其实十年前他早已重生成萧云离了。
不记得前世之事生活的这十年,他轻松无忧,或许上天让他恢复记忆,便是让他改变掉作为萧云离爱上段无洛的悲惨命运吧?
呵呵,也不知写那话本的人是谁,情节设定得如此反智。
他就算是不记得前世的萧云离,在被段无洛当替身囚禁,小命朝不保夕时,还能爱上他简直离谱!
他是肯定要离开这儿的!但如今自己这身体状况,想走也没有那个力气。
只能先养好伤,然后再做打算。
慕风衍回想起昨夜红衣白发的段无洛,幽幽唱着那首满怀深情思念的诗歌的场景,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慕风衍低喃,嘴角勾起一丝凉薄的冷笑。
当年他不知道,红衣飞扬的明媚少年写这首词,表明心迹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真正爱慕却不敢说出口的李隐尧。
段无洛大笑着从屋里出来,他步伐踉跄虚浮,手用力按着心口的位置,脸色渐渐苍白扭曲。
他惨白的神色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甚至连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但却笑得越发肆意。
嘶哑尖利的笑声听不出半分欣喜愉悦,反而令人有种汗毛直竖的恐惧感。
段无洛跌跌撞撞回到寝殿,轰走一干守卫,此时右护法凌千锋有事要向段无洛汇报,过来就正见到守卫们被轰走的场景。
显然此刻教主心情不好,凌千锋不太想去触这霉头。
但他却见到殿内的段无洛他手紧压着心口,脸庞比垂下的银发还要苍白。
凌千锋猜测到什么,顾不上许多,忙快步走进殿内。
“教主……”
见到段无洛踉跄欲倒,凌千锋紧张地冲上去想扶住他。
段无洛广袖一甩,一股凌厉刚猛的内劲猛地袭来,即使凌千锋赶忙运功抵抗,但还是被震飞摔在门口,喉口泛甜咳出了鲜血。
瞧清段无洛此刻的模样,凌千锋更确定他是心疾犯了。
凌千锋是教中老人,前代幽冥教主在位时,他便已是教内护法。
虽与向天一样,同为玄冥教左右护法,但他的地位和资历比向天要高出许多。
当年也是他找到段无洛,将他迎回玄冥教,而教主患有心疾这个毛病,教内只有他知道。
凌千锋多次劝说教主医治心疾,可他却不在意,于是这毛病便一直这么拖着。
教主功力高深,当世已鲜有敌手,但心疾发作起来,却……唉。
凌千锋也有想过,是不是只有卜思谷的那位神医慕风衍,才能医治得好教主这怪病了。
但那位神医谷主……凌千锋想起他,暗暗摇头。
看着段无洛惨白的脸色,凌千锋内心着急,但也束手无策。
教主犯病时,任何药物都没用,全靠自己扛过去。
幸好这次教主心疾发作,好像没那么严重,他慢慢缓了过来。
凌千锋见状,小心走过去扶起他,问道:“教主,您现在好多了吗?”
他将段无洛扶到殿中玉榻边坐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给他。
段无洛摆手推开他递来的茶,拿起桌上的酒壶,灌了一口酒,烈酒入喉,火焰一般的烧灼感,盖过了心口的疼痛。
凌千锋端着茶盏,欲言又止。
直喝下了大半壶酒,段无洛才好像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一样,微带些醉意的红眸看向凌千锋。
“你有何事?”
凌千锋说道:“左护法前不久带了一个少年回到教中,昨夜那少年逃跑,闯入了教内禁地之里,教主您可知道此事?”
向天跑过来求凌千锋救他一命,他才知道有人闯进了禁地。
因那禁地在玄冥教后山,那一带教内之人都不敢靠近,若是有人去了那里,反倒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向天害怕被段无洛责怪受罚,这才跑去找凌千锋帮忙求情。
但昨夜不见教主人影,凌千锋只好等到现在才过来汇报此事。
至于求情,向天还是自求多福吧。
教主的脾性谁不清楚?他若要处死谁,就算是凌千锋求情,怕也会被一同牵连受罚。
段无洛幽沉眸光微凝,饮酒的动作一顿。
“让向天来见本座。”
“是。”
领命临去前,凌千锋看着又要打开另一坛酒的段无洛,忍不住劝他。
“教主,您身体为重……饮酒缓解心疾发作之痛,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简直是在往死亡的路上狂奔啊。
玄冥教这些年因为有教主在,才迅速崛起称霸武林。
头几年教主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在江湖里掀起血雨腥风。
如今该报仇的门派,不是死绝便是被灭门,江湖中其他势力也不敢再跟玄冥教作对,皆都俯首称臣。
可教主却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此下去,纵然武功再高,也耗不起吧?
“属下近日寻访了几位名医来,不如让他们为教主诊治诊治吧?说不定有法子治疗您的病呢?”
“本座的身体,本座自己清楚。”言下之意,便是拒绝了。
凌千锋心下暗叹口气,也不敢再多劝,躬身退下。
段无洛灌下一口冰冷的酒水,凌千锋的话说错了,他一直以来饮酒,并非为了缓解心口疼。
而是只有烈酒麻痹神经,才能令他沉湎进那段早已逝去的岁月里。
在那里,师父依旧是鲜活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十年来,他日日用酒精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境,沉湎其中不愿清醒。
不多时,向天来到殿外。
玄冥教其实在一个庞大的地宫里,此刻段无洛待的大殿,便是一处空旷的地底洞窟,四面石壁,照不进一丝阳光。
只有黑暗与阴冷,仿佛死气沉沉的幽冥之府。
殿中燃烧着数个火盆,火光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幽静诡谲。
左右各四根粗壮的蟠龙石柱,矗立于沿阶而上的石梯中。
段无洛半躺在玉榻上,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酒,鲜红的衣袍与雪白的银发在身后铺散开来,姿态随意而淡漠。
“属下拜见教主。”
向天一进来,便俯首拜下。
他也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将昨夜之事禀告,砰砰磕头请罪:“先前属下带了一个叫萧云离的少年回来,没想到却让他逃走,闯进了禁地里……是属下看管不严,请求教主严惩!”
那个禁地除了教主外,任何人擅入者死。
那萧云离是从他手里逃出,闯进了禁地里,以教主暴虐残忍的作风……向天即使去找了凌千风帮忙求情,但他还是不怎么抱希望,甚至已经在祈祷希望能死得痛快点,不要受太多折磨。
他们教主折磨人的手段,哪怕是他们这些见惯了血腥的人想起,也会深感畏惧。
“那个叫萧云离的少年是什么人,细细与本座说来。”
段无洛喝下一口酒,眼眸半阖,冰冷淡漠的声音有些低哑。
向天忙将关于萧云离的事情如实禀报。
他是奉命去抓沈南星那个疯子的,意外发现萧云离竟长得很像教主的师父,向天才动了把他献给段无洛的心思。
哪知道那小子居然逃脱了,还闯进了禁地里。
“是萧云离放走了沈南星,属下又见他有几分姿色,本想将他带回来献给教主您,可不料他竟逃进了禁地里。”
段无洛脑海里浮现出了昨夜一身狼狈突然闯入他视野里的少年,穿着一身艳俗妖娆的红纱衣。
但他苍白的面庞和漆黑的眼眸,却冷冽如剑。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能从你手里脱身,武功在你之上?”
向天垂头恭谨道:“属下……属下原以为他功夫平平,但没想到昨晚他使出了一套精妙高深的剑法,我等措手不及,才令他趁机逃脱了。”
段无洛殷红的眸盯住他:“什么剑法?”
“属下不知……许是属下孤陋寡闻,从未见过那套剑法。”
段无洛将酒杯放下,铃铛晃动,细碎的叮当声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他的脸在火光下苍白无血色,却衬得那薄唇红如染血。
“查清楚萧云离的来历,包括所有与他有联系的人。至于看管不严之责,你们自去刑室领罚。”
“是,属下遵命!”向天连忙拜下,抬头时段无洛已不见了人影。
向天长舒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不敢相信教主居然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
他还以为此次小命不保了,至于萧云离进了禁地后现在如何,向天断不敢多问。
出了大殿看见在外面的凌千锋,向天忙上前抱拳相谢。
“这次多亏了凌护法,若没有护法为我等说话,小弟怕是没命出来了。凌护法救命之恩,向天感激不尽,往后有需要小弟的地方,凌护法尽管吩咐!”
凌千锋阻止不及,便避开他这一拜:“向护法言重,我并未与教主说什么。教主饶了你们,只是他自己的决定。教主的性格,你还不清楚吗?他若真要惩罚你们,我去求情又有什么用?”
他的话向天信了几分,教主确实性格喜怒无常,不为他人左右。
向天道:“那个萧云离,教主十有八九没取他性命。”
“你如何知道?”凌千锋奇道。
“因为他的相貌,长得跟教主的那位师父慕风衍有七八分相似。”
凌千锋惊怔住,眼中涌起一丝复杂。
三年前的事情,又浮上了脑海。
侍从出来传话道:“凌护法,教主让您进去。”
凌千锋收起思绪,快步迈入殿内。
坐在玉榻上的段无洛轻轻摩挲着金铃,对凌千锋道:“你即刻去把无尘给本座找来,越快越好。”
无尘是一名游方道士,当年教主曾为了复活慕风衍,而找到了他。
如今教主又要找他,莫不是教主还不死心?
凌千锋不敢多问,垂头应道:“是,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