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寄情海附近是一片茂密的白杨林,秋意渐浓,树上叶子落了不少,藏不住林旁明洁对称的哥特式风格尖塔。午后的秋日耀眼暖煦,显得玫瑰花窗与琉璃瓦亭格外绚丽,皎白的圣像与门前的汉白玉石狮却依旧静谧安然。
怀砚背着琵琶,提着一包盛明堂的点心,走到教堂后方里去,孤儿院的孩子们正用杨树叶子玩着拔根儿,一见怀砚走来,开心的又笑又嚷,把“霸王”都不知丢哪里去了。
怀砚笑着在石桌旁坐下,放下琴,把点心包裹拆开来,孩子们叫着谢谢哥哥,一人取了一块,有的爱吃黄油枣泥饼,有的爱吃莲蓉酥,都先只掰了一半儿,又把一半变成四分之一放到嘴里,本想留着到晚上或者明天,但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把托在掌心里的一整块儿糕点都吃了。
怀砚摸他们脑袋,“哥哥现在还没钱买那么多,只能下次再拿了。”
孩子们懂事极了,都说自己吃够了,又吵着让他弹琴,怀砚抱琴出来,问他们想听什么,有的说想听《霸王卸甲》,有的说要听《春雨》,一时争执不下,怀砚便笑着说,今日有空都可以弹。当下便调音起腕扫弦,树叶簌簌中,一股悲壮的杀气弥漫出来。
“我的好怀砚,你居然还有心思跑这儿来弹琴!”刚弹罢营鼓这节,琴声被突兀的叫嚷声打断,怀砚和孩子们都骇了一跳,再抬眼,发现徐正阳已经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
导演居然找到这里,绝对不是小事儿,难道是自己的戏份需要重拍?可电影已经上映了呀?怀砚怔了怔,连忙放琴起身问道:“徐导,怎么了?”
“你小子!”徐正阳微胖,扶着怀砚肩膀喘粗气,眉宇间却掩不住得意和狂喜,“《风影》大卖!燕云城内今日加映二十场!你懂这个概念么!”
“那自然好啊……”怀砚倒没有太过激动,第一天上映的时候他便听说了,这片子反响不错,但自己终归是个男三号,抢不过秦公子苏小姐两位主角的风头嘛,他在电影厂工作,也只为了领片酬谋生而已。
徐正阳瞧他仍懵懵懂懂惹人怜爱,实在不忍再卖关子,“哗啦”从怀里抽出报纸来,“瞧瞧,是谁上了头版!”
“啊!”怀砚低头一瞧,《燕云文艺》的头版上,自己在片中的扮相赫然在目,铅印的大标题是“巨匠梁文墨盛赞《风影》新人江怀砚”,这一下子他脑子都兴奋得眩晕起来。
“这也都不算什么!”徐正阳把报纸一团丢在身后,几个孩子好奇去捡着看,徐正阳又激动道:“梁先生还要特意宴请你,就今晚!这什么概念!快走,跟我换身行头!”
怀砚被他直接拉走,身后有几个随从替他去收琴,他第一次坐上徐导的汽车,仿佛还在做着梦,“梁先生请我,这……”
“不可思议是不是,我都难以置信!他秦晟如约梁先生都得约个四五次呢!嗐,你小子这运气,哦,不能这么说,要说也是我这眼光好,能把你给挑拣出来!”徐正阳已经彻底飘了,兴奋得满脸通红,车子在达蒙西装店前停下,他把怀砚拽下车来,自掏腰包给他置办了一身乙等戗驳领白麻西服,虽然来不及定做了,但好在怀砚身材挺拔,穿什么都好看。
“啧啧,公子这身段绝了!”西装店的招待看见他那细长腰线都连连赞叹。
“徐导,回头我攒够了钱,把这服装费用还给您。”怀砚不习惯地看着镜中梳着三七分、衣着光鲜的自己,伸手轻轻松了松领口。
“傻小子,跟我客气个屁。”徐正阳开了支票给店员,就拉着他往外走。
“您若不要我便不穿了。”怀砚模样柔和,实际上性子挺倔,作势要解西服扣子。
“成成成!依你,这钱从下一部的片酬里扣!”徐正阳无奈,拖着他上了车。
整个德利轩都坐落在水榭之上,假山与池中草木相映成趣,山对岸设了戏台,多唱京戏,昆曲、黄梅戏、苏州评弹亦有之。抄手回廊极宽,两侧荡漾着活水,酒壶在其中传送,散客们就坐在两侧吃饭谈笑,颇有曲水流觞之韵味。怀砚跟着徐正阳向深处走去,亭阁间距离远起来,显得愈发清幽,他二人停在“沉香”门前,侍从撩开帘栊,他们依次走进,发现此处已是坐了满满一桌人了。
怀砚随徐正阳对众人点头致礼,继而瞧向那座中央的人,倒不禁眼前一亮:那人极有风度派头,也是二十几岁年纪,眉目端正,打扮却颇为老成,一身剪裁合体的暗灰色西装,胸前别银色钢笔,头发光溜溜地梳到后面,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嘴里叼着的象牙烟嘴儿,还有手上那白玉指环,凸显了几分贵气。他看着怀砚走进,忙不迭站起身,伸出右手来,“江先生!鄙人梁文墨,早想瞻仰江先生风采,今日终于如愿,幸甚至哉!”
怀砚暗叹,到底是落笔成文、才高八斗的大才子,气质果然不凡,他伸手与他相握,笑道:“梁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梁先生大作,家喻户晓。怀砚也已仰慕已久。”
“江先生!来!”梁文墨颇热络地用手臂搭住怀砚肩头儿,拉他坐于自己左侧。
众人皆知,今日梁文墨作东,主宾便是这位江怀砚,都纷纷让了开来,淡笑着坐于次座。
梁文墨将其他客人逐个为怀砚介绍,甚么北平文艺部副部邹林、甚么天华影业老板杨凯峰、甚么《新民报》主编刘淄明、《燕云文艺》记者钟策芃……皆是燕云城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怀砚起身一一见过,复落回到座位上。
那梁文墨是跟诸位颇熟悉的,又是个随性之人,因此也不拘礼,他举起手中烟斗,指着靠门口坐的徐正阳笑道:“老徐,你果然好眼光!”
徐正阳是场面人,此时脸上丝毫不写得意,只欠身谦虚笑道:“不不不,碰到怀砚,是徐某之幸!”
邹林问:“文墨,此前选角儿,你没见过这江先生?”
梁文墨笑道:“邹部,《风影》这部戏选角儿迟迟未定,那时我还在法国陪母亲呀,一时半会回不来,这戏主要表苏小姐,两个男主角戏份都少,我信任老徐眼光,便由着他选了。后来他寄了江先生小像给我,我一瞧那模样,还真是我心中的周少臣!”
众人也是连连称赞,梁文墨继续道:“前些日子电影上了,我也恰巧回国,坐在影院里连看了三场!越看江先生容貌举止,越觉得他是为这大荧幕而生的!结果今日见到江先生本人……竟发现这一方荧幕,宥了人家七八分风流气韵,到底还是我梁某见识浅陋,没见过这等萧疏轩举的人物啊!”
众人被梁文墨逗得大笑,笑过了,又觉得梁文墨并未夸大其词,江怀砚这番样貌本就极为标致,加之身上那股子书卷气,更是个俊俏才子的模样,众人见多了轻浮浪荡的富家公子,再看江怀砚,如同艳丽颓败的玫瑰丛中一支青莲,格外清雅傲然,让人移不开眼。
怀砚面上微红,他倒不习惯人家这样直截了当地夸赞自己,只当是好意,轻声道:“梁先生谬赞了。”
梁文墨扭头看了看他清隽眉眼,愈发觉得可心儿,凝望许久终于回过神来,轻咳一声,“我已经将手头儿这本的人物加以改动,还让江先生来演,你们说,如何呀?”
惊叹声不绝于耳,梁文墨恃才傲物,写好的小说从不修改,就连秦晟如,也得竭力去贴合人物,他们还没听说梁文墨为谁量身定做书中角色。
“嚯!得梁大作家厚爱!江先生,你可是要大红大紫了!” 邹林笑道。
怀砚也觉受宠若惊,“劳烦梁先生执笔,怀砚愧不敢当。”
梁文墨笑着叫他不必客气,一桌子人又聊起前几日那燕云城的惊天八卦来,原来那一直彼此作对的何正旭和陈东和好了,因为何正旭给陈东从苏州寻摸来个倾城绝色的女子送过去,把陈东哄得神魂颠倒,从此何陈两人又亲如一家兄弟。
“这事儿对谁最有利?还不是咱文艺部?”邹林轻松地在桌上敲着手指,“再也不用受军政部的治了,前几个月真他妈憋气,拍个片子、写个报道跟做贼一样!”
徐正阳一拍大腿,“早送这个女子过去多好嘛!我们电影厂现在不还是搬到西郊去了!”
刘淄明道:“你们厂搬了也好,听说西郊新厂地方宽敞,倒可以多设几个布景。”
梁文墨听着他们讨论,只笑不语,坐在窗下的杨凯峰便打岔道:“文墨,光聊天儿,不上菜,你小子几个意思啊?”
梁文墨故作神秘,“今日还有个贵客要过来。峰哥,你要饿了就只能先吃两块儿豌豆黄儿压压了。”
“谁啊?”众人正好奇着,便听得厅前军靴踏地的跫音,怀砚抬眼时,那人已走到了桌前,他对上那双狭长幽深的眸子,心里狠狠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