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人在街上走，祸从天上来。
俱乐部好不容易放半天假，江亦风上街买点东西，便被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夹上了一辆商务车。他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对家要整他。
S联赛下个月就要开赛了，他所效力的GB电子竞技俱乐部有望在联赛中夺冠，他作为战队队长，让对家盯上也不奇怪。
车窗被帘布遮着，看不见路，不知车子要驶去哪里。江亦风倒不慌张，一张清冷的脸上平静如水，只问道，“你们是LP的人？”
左右裹挟着他的壮汉并不言语，只任横肉一动不动堆在脸上。倒是坐副驾驶的一名小哥回头白他一眼，“什么LP，LP是啥？你最近得罪了谁，心里没点数？”
“我对得罪人没兴趣，不过想整我的人倒是很多。”江亦风淡淡一笑，侧头看下午的太阳斜照出灰白的光影在帘布上晃动，不再理会这群人。
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了反应，那小哥憋不住话，提醒道，“还说自己不得罪人，在网上挺敢说的，现在怂了？”
江亦风终于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哑然失笑，“陆麟这么闲的吗？我还以为大明星都很忙。”
“放在平日自然是如此。”小哥见江亦风明白了他的正主是谁，言语中透出一股莫名的自信，“但这次不巧了，你撞上陆老板心情不好，又正好有空。”
江亦风敏锐地注意到，小哥提到“陆老板”三字时，言语中透出的畏惧。
那陆麟不过22岁，见了谁都得叫一声“哥”的年纪，16岁就以少年偶像的身份出道，向来营业的是阳光快乐人设。不知私下如何残暴无度，让身边工作人员如此战战兢兢。
果然啊，表面上的彬彬有礼都是装的。江也乐真是吃错了药，竟拿这样的人当偶像。
江也乐是江亦风妹妹，今年该高考了。八年前，他们的父母在一场意外中去世。兄妹俩相依为命，那年16岁的江亦风如父如母般把妹妹拉扯大。
谁知养了个白眼狼，天天追着陆麟叫“我家哥哥”，到底谁才是亲哥？同样是16岁，一个出道享受鲜花掌声，一个就要扛起养家糊口的重担。
前几天五一假期，江亦风又因妹妹吵着要去看陆麟演唱会跟她大吵一架。明明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每次摸底考试的成绩又不稳定。他气不过，直接发了条微博，很短，很直白——
“陆麟是个大SB”。
普通人发这么条微博，大约都会被粉丝追着骂上三天。江亦风作为当红电竞选手，微博上有数百万关注者。他的公然表态掀起一波网上骂战，而陆麟的黑粉直接原地高潮。
黑粉头子这殊荣便非江亦风莫属了。
这么想了一会儿，商务车像是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
***
江亦风被人带下车。
这是一个私人会所，清幽的小院里立着一幢二层的木建小楼。进了楼门，他又被人前后夹着带到楼上。灯光很昏暗，整个空间由数面屏风隔开，在曲折的过道中左右穿行一番，终于见到前方有人。
那人坐在卡座上，背对来者，只露出一个后脑勺，和修长的脖子、笔挺的后背。壮汉让江亦风停在几米开外，小哥则小跑几步去到那人身旁汇报道，“陆老板，人带来了。”
一只纤长而骨节漂亮的手伸出来，动了动手指，“那还等什么，请客人入座。”
得到指令，小哥直起身子，扭头冲江亦风喊道，“喂！我们陆老板让你过来。”
“你就是这样招呼客人的？”那人凛声质问。
小哥一脸费解，却还是赶紧换上一副笑脸唯唯诺诺道歉，“陆老板，是我不懂事。”他继续用这笑脸朝江亦风迎道，“江先生，你请。”
啧，好一副做作的派头。江亦风在心中腹诽。
他倒想看看陆麟还能无法无天到什么程度，难不成要把他吃了。他信步走了过去，经过陆麟身边时侧头去看，先映入眼中的是清晰的下颌线和一副薄唇，鼻梁高挺地过渡上去，与俊秀的眉骨连在一起。
不得不承认，实在是一副好皮囊。
可惜这皮囊中装盛的，不过是一个自大傲慢的灵魂罢了。
江亦风坐到了陆麟对面，玩世不恭地，挑衅地，看向他。
随之而来的，是那张本是由明明暗暗的黑白灰三色组成的脸，连带视野里整个由黑白灰三色组成的世界，恍然之间染上了颜色。
江亦风心中猛然抽动，但他还是强作镇定。他这辈子第一次看见颜色。
这里的光线是一种温暖而又暧昧的色调，陆麟那张脸上，最吸引人的颜色出自于嘴唇……
江亦风瞥见了桌上摆的果盘，那种颜色就好像果盘中的樱桃果子。陆麟那双眼瞳仍是黑色，但与之前所见的黑色又不相同，周围的世界不再是黑白灰后，眼瞳的黑色便显得尤为突出，是一种亮晶晶的黑。
等视觉上的冲击过去之后，江亦风才开始察觉到气味。气味是从桌上的茶碟中传出的，好像雨后空山。整个空间里则充盈着另一种气味，像太阳染亮天边的黄昏。
他很想立即品尝面前的食物，去感受从未体验过的味觉，甚至想伸手摸一摸对面的陆麟，试一试肌肤真正的触感是如何。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继续不动声色地盯着陆麟那张脸。
对面的陆麟也是同样的震惊。两人都没想到，他们遇到了十万分之一的概率。
这个世界上，有十万分之一的人是哨兵或向导。
哨兵拥有超强的五感，过于敏锐的感知使他们很容易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乃至情绪失控，沦为暴力型人格。不少暴力型罪犯都是哨兵，这令哨兵在社会上备受歧视。虽然是不是哨兵属于个人隐私，哨兵的身份也不会刻在脸上，但所有罪犯被捕后，都会对其进行哨兵检测，一旦证实是哨兵，即使所犯罪行并不严重，也会被送入所谓的“疗养院”终生接受监管。这一政策等于变相表达了对哨兵这种天生身份的歧视。
与之相对的，向导五感皆弱，他们看见的世界由黑白灰三色组成，听见的声音没有音调，闻不到气味，尝不出味道，触摸一切物体都如触摸冰冷的钢铁。虽然他们难以感知这个世界的声色犬马，却反而令他们很难被杂念干扰，成为情绪平稳、精准专注之人，通常能在各行业取得不错的事业成绩。
同样是自己无法选择的天生的身份，一个被踩在脚下，一个被捧上了天。这是何其不公平。
并不是所有哨兵都是坏人。更多的哨兵小心翼翼地生活，减少外出，减少与他人接触，只为了不让自己情绪失控。他们就这样像老鼠一样默默过完一生。
好在，只要隐藏得好，没人会知道一个哨兵是哨兵。
普通人无法识别他们的身份，只有哨兵和向导可以识别彼此。他们的身体会分泌一种特殊的激素，彼此吸引，当双方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对方气息之时，哨兵混乱的情绪会被向导安抚，而向导封闭的五感，则会尽数打开。
江亦风发现了陆麟是一名哨兵。
陆麟发现了江亦风是一名向导。
江亦风知道陆麟发现了他是一名向导。
陆麟知道江亦风发现了他是一名哨兵。
但在短暂的震撼之后，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不戳破。
陆麟转头盯向助理小哥，“王学，你还杵在这儿干吗？”
小哥哈腰，“陆老板，我这就走。”他带着壮汉下去了。
现在这里，就只剩江亦风和陆麟两个人。
陆麟稍稍向江亦风凑近，静静看向江亦风的眼睛，“好了，说吧。你为什么讨厌我？”
江亦风从不知道陆麟是哨兵之事。陆麟隐藏得很好，明明是一切隐私都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明星，这最重要的一条隐私却这么多年来都藏得滴水不漏。
知道陆麟是哨兵之后，江亦风心中闪过一丝同情。
此时，那少年脸上半是世出不染的天真，半是名利浮沉的复杂，那双黑色的，明亮的，幽深的眼睛就这么看着他。像急迫地要知道一个答案。
江亦风往后仰了仰，“倒也不是专门针对你。”
这是实话。如果妹妹疯狂喜欢的是另一个明星，他那条微博就会骂另一个明星是SB了。
陆麟摇了摇头。“我费这么大劲把你请来，不是想听这种敷衍的答案。”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你没兴趣，也不了解你，实在犯不着专门讨厌你。”
“既然都不了解我，也并不讨厌我，就在网上说那种话。不是显得你更没品了吗？”
“我为我的言行向你道歉。不过你说错了，我确实讨厌你，只是原因与你无关而已。”
“那是，什么原因？”
“我妹妹喜欢你，耽误学习了。”
“就这？”
***
那名叫做王学的助理举着手机慌慌张张地跑来，“陆老板，道总找你。他找不到你，发好大火。”
陆麟的眉峰不易察觉地微蹙了一下，“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朝江亦风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你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叫司机来送你回去。”说完，他便要跟助理一起离开。却又回身提醒道，“记住，有些事不要多嘴。”
江亦风知道，陆麟指的是他是哨兵之事。他不置可否，故意说，“你既然敢请我来，还怕我出去说吗？”
陆麟冷冷道，“那你随意。”
等陆麟离开，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江亦风看向桌上的果盘。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还是忍不住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口中。
慢慢地，咬了下去。汁液在嘴里溢开。
这就是酸甜的味道？
然而，还不等一颗樱桃咽下，味觉便迅速退去。世界的色彩也在溶化。
所有感官戛然而止。视野里看到的一切，又变成了黑白。
***
陆麟坐上私车后座，王学在前面开车。王学好几次从后视镜去瞥陆麟的表情，好几次欲言又止。
陆麟靠坐着，眼睛里的黑色更深沉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却又隐隐透出一股无所畏惧的疯狂。
王学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陆老板……那个事……那个事之后，道总一直让您低调处理。您看这，您平时都挺注意的，怎么反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要节外生枝。要是您私下约见江亦风的事被狗仔拍到，指不定要怎么编排……”
陆麟不说话。
王学继续说，“您知道吗，好像又有合作方要解约。为了最近那个事，道总焦头烂额。今天又找不到你，他真的很生气。待会儿见到他，您可千万别再惹他生气了。”
前阵子，一段往事突然被翻出来，成为攻击陆麟的利器。
是当年轰动一时的44岁男子醉驾肇事，至无辜路人三死五伤的旧新闻。
这名男子正是陆麟父亲。肇事之后，父亲本是要判死刑的，但如果赔偿到位取得受害者家属谅解，或许能改判死缓或无期。
家里为了赔钱把能卖的都卖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最后保下了父亲一命。但母亲本就身体不好，长年看病用药都要花钱，那年陆麟又才16岁。
走投无路之际，是当时的巨头娱乐公司熙恩传媒总裁道总出现在陆麟面前，将他签约出道，才总算让陆麟找到一条活路。
出道这六年以来，陆麟如道总的提线木偶一般任其摆布。按道总规定的人设去营业，接道总想让他接的一切代言、综艺、剧本，还有别的一些烂事。但道总多少算是对他们陆家有恩，加之母亲的医药费也仰仗着他这边挣钱，他便忍了下来。
遗憾的是，半年前，母亲终于还是病逝。陆麟失去了最后的精神支柱，愈发开始怀疑自己整日卖笑的意义。有时他觉得，便是哪天出什么意外死了也是好的。
现如今，他父亲是醉驾肇事司机的黑料被旧事重提，虽说这件事理论上来说与他无关，但娱乐圈又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很多对家借此做文章，令他声誉一落千丈。他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不如就此沉沦，从聚光灯下消失，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像其他那些小心翼翼生活的哨兵那样，过完老鼠般的一生，随便哪天死了就死了。
就这样吧。
只是，长期压抑哨兵情绪的他，突然很想不顾一切地疯一次。恰碰上江亦风那么高调地骂他，他便想亲口问问江亦风，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令人厌恶？自己到底哪一点令人厌恶？
谁知得到的，是一个那么无聊的答案。
想到这些，陆麟阴沉而疯狂的脸上又多出一丝自嘲。他靠着后座的椅背，嘴角扬起，旁若无人地，轻轻笑出了声。
进了公司，道总在办公室等着。
陆麟还没走进办公室门，一纸声明书便砸在他身上。道总的声音紧随其后，“陆麟！你今天去哪儿了？”
“在家里睡觉，抱歉。”
“睡觉？这什么时候了，睡睡睡！奥尔要解除你中国区代言人的身份！”
奥尔是一家车企。陆麟替对方觉得很合理，“我作为醉驾肇事者的孩子，代言汽车确实不合适。”
“你……”
“最近也没什么工作，反正都只是骂我而已。我睡睡觉没什么吧。”
“陆麟！你这是什么态度？别忘了你是被谁捧起来的，别忘了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找到的你！真以为你火了几年，就说话有分量了，大家都要看你脸色了？”
“我当然没忘，”陆麟点点头，“既然您也没忘，那您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那种烂人的孩子吗？这种问题要被爆出来，我有什么办法？我从没隐瞒过您啊。”
“陆麟，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挑战我的底线。否则我有一百种办法毁了你，让你痛不欲生。”道总换了一副脸色，若说刚才是愤怒，现在则被一股阴翳笼罩，令人不寒而栗。
陆麟对道总那些勾当和手段有所了解，也的确领教过。不过他还从未顺从地接受过。他朝道总俯了俯身，“道总要毁了我，我无话可说。”
他退出办公室，扬长而去。
***
江亦风回到队里，队员都在等他。
“风哥，你去哪儿了？”
教练看了看表，“说了六点前回来，吃过晚饭就开始训练。这都七点了。”
江亦风没提自己被陆麟拐走的事，风轻云淡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别的事耽搁了。这就开始训练吧。”
作为队长，他向来比别人更刻苦和可靠，就迟到这么一次，教练终究还是不忍心训他，只把他拉到一边说，“我知道这次联赛对你来说很重要。拿到冠军，我们GB就是国内唯一一支五大赛事满贯的队伍了。你是GB的队长，不是一直希望拿完满贯之后光荣退役吗？这个时间松懈不得，这一点用不着我提醒你的。”
“嗯。”江亦风沉声说，“我都知道。”
他今年24岁了，作为电竞选手已算是大龄。今年是他的最后一年，下个月的S联赛是他的最后一场比赛。靠着作为向导与生俱来的专注与精准判断力，他一入电竞圈就势如破竹。
现在，他想要有一个与闪亮登场相匹配的完美谢幕。
倒也不为别的，电竞选手是吃青春饭，他可不想退役后没饭吃。他要通过传奇般的职业生涯在电竞史上成为一个符号，这样退役后才更容易挣钱。
妹妹还在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他不希望妹妹像他这样遭一遍没钱读书的苦，小小年纪就为生活奔忙。
江亦风胡乱啃了个面包，坐到了电脑前，戴上耳机招呼队友，“开始吧。”
那小麦粉通过加水揉捏、发酵、烘烤而成的香甜食物，味同嚼蜡地在他口中被咀嚼、咽下。江亦风突然分神了一刻——
面包，是什么味道呢？
***
集训就是吃住都在宿舍。就这么没日没夜地训练了两日，这天午饭时，队里的生活老师过来说门口有人找江亦风。
江亦风奇怪谁会找他，走出宿舍楼，看见一个戴着口罩和墨镜鸭舌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站在不远处。
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身后停着一辆商务车，跟上次拐走自己那辆一模一样。
江亦风无奈，好一个阴魂不散，他冷声问，“陆先生，这次来找我，又有何贵干？”
陆麟欺身上前，186cm高的他比180cm的江亦风还要高出小半个头，如乌云般压在江亦风头顶，一字一顿道，“江亦风，算我看走眼，没想到你是个多嘴的人。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放走你。”
“我多嘴？”江亦风笑了笑，“你恐怕搞错了。况且，我说过了对你不感兴趣，即便我多嘴，也多不到你身上。”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王学从商务车上跳下来，他同样裹得严严实实，鬼鬼祟祟四处观望一圈，这里地处偏僻，午后时刻更是无人，这才上前劝道，“哎，陆老板，我的小祖宗，咱们别闹了，好不？”
陆麟侧头看了眼王学，虽隔着墨镜，却仍能让人感到他眼神的寒意。
王学哆嗦着后退了几步，“陆老板，你……你别发火，冷静点哈。别闹了，趁狗仔还没发现赶紧走，让狗仔拍到就翻不了身了。”
陆麟转而逼近向王学，“怎么了，怕成这样。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哨兵吗？”
“这……哪有啊……”王学打着哈哈，“就算以前不知道你的身份时……我，我也向来都很怕你嘛……”
“怕什么。”陆麟走到江亦风身边，一只手搭住他的肩，向王学介绍道，“这是个向导。向导在这儿呢，我疯不了。”陆麟摘下墨镜，一双眼布满红血丝，凑近到江亦风面前，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说，是不是啊？”
气息迎面扑来，世界的色彩也随之鲜活了。江亦风神思一阵恍惚，他感到了暮春的花香，和温热的微风。他定了定神，疑惑地看向陆麟。
没有哨兵会自爆身份。除非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陆麟质问他，“江老师，摆这副无辜的表情给谁看？为什么我前天刚见了你，就有人在网上爆出我是哨兵这件事？”
江亦风看着前方在风中摇曳的树枝。声音像风那样轻飘飘地回应道——
“不是我说出去的。”
“啧。”陆麟打量江亦风一番，“一出生就是向导，好令我羡慕啊。因为是向导，所以轻轻松松就成为了电竞天才吧？可你知不知道，因为是哨兵，我费了多大劲，才隐瞒住这个身份走到今天？为什么同样是天生的身份，你们向导就……”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算了，不提了。现在这一切都毁了，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就因为我是哨兵，哪怕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也该死，该消失，该永世不得超生。”
虽然说着自暴自弃的话，陆麟却发觉自己心中平静下来，语气也平静了下来。他的手还搭在江亦风肩上，他发现江亦风就犹如他漂流在无边深海中的那根浮木，挣扎于激流之中的那块礁石，只要紧紧抓住，自己就不会沉下去。
他……舍不得放开了。
江亦风贪恋地看了一眼这斑斓的世界，又深吸了一口气像要把整个春天的味道刻进肺中。哨兵的处境的确令人同情，但他才不会因为不识人间疾苦的明星诉几句苦就真的以为对方生活得水深火热。
他将陆麟的手从自己肩上拨开，后退了几步，疏离却又真诚地再次回答他，“不是我说出去的。”
陆麟还想再说什么，江亦风手机响了。
“请问是江也乐的家长吗？”
“是。”
“江也乐急性阑尾炎住院了，马上要做手术，监护人过来签下字。”
“我这就去。”
江亦风挂了电话，拨开陆麟就要走。
陆麟拦住他，“去哪里？”
“我有急事，现在没功夫跟你纠缠，你让开。”
“心虚了，想跑？”
江亦风看向陆麟，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凌厉。“我跟你没仇。你要再挡我路，可就有仇了。”
陆麟见江亦风是真有急事，却又不愿放走他，便说，“你以为随便找个借口就想跑掉？要去办什么事，上我的车去！”
江亦风恼火，“你有病？”
陆麟拉开车门，车里还坐着上次那两名壮汉，看来今天他还真是打算来找江亦风麻烦的。陆麟把壮汉赶下车，对王学说，你们自己回去，这车我用了。这才对江亦风说，“会开车吗？你去开车，我坐后排盯着你。”
见江亦风一脸疑惑，他又补充道，”这车不是我平常用的，车主也是挂在别人名下。狗仔不知道这个车。”
完全搞不懂陆麟这个人。不过陆麟都不怕，他江亦风怕个屁。赶时间，有车停在面前不用白不用。他跳上驾驶席，陆麟也跟着上了后座。
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
车内两人都没说话。江亦风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教练请了假。眼见着车上了出城高速，陆麟才问，“你要去哪儿？”
“你刚才应该听到我跟教练请假的话了。我妹妹得了阑尾炎，得做手术，我要赶回去。”
陆麟反应过来，“你家不在这里？”
“当然。我妹妹在老家读书。怎么，现在后悔把车借给我了？”
“不是借给你，是怕你跑路。”
江亦风不屑，“我跑什么跑。”
“那你老家在哪儿啊？开车要多久？”
“对啊，我差点忘了。你陆麟可是大明星，就这么不清不楚跟我出了城，不会耽误出席什么活动吧？你现在后悔想下车还来得及。”
“这是我的车！”
江亦风正色，“开快点三个小时，不算远。”
陆麟试探着问，“妹妹做手术怎么叫你大老远赶过去，你们爸妈呢？”
江亦风过了一会儿才答，“很早就过世了。”
“……抱歉。”
随后便沉默了一路。快要到江亦风老家时，江亦风才交代，“等到了，你自己开车回去。”
陆麟摊手，“我不会开车。”
“啥？”
“就算会开车，我也不能开，坐前面会被拍到的。”
“那你自己想别的办法回去吧。”
“江老师，我是来看着你，不让你跑路的。怎么可能自己回去？”
江亦风一脸黑线，“那你就自己找个地方住。等我妹妹出院，我再开车带你回去。”
陆麟摇头，“我住酒店会被发现的。”
江亦风无奈。“那你想怎样？”
陆麟理所当然地说，“你在老家有房子吧？我住你家不就行了。”
江亦风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人，“我家房子凭什么给你住？”
“作为我借车给你用的感谢啊。”
“不是说这车不是借给我，是怕我跑路才给我用的吗？”
“反正你用了，那我也用一下你家房子咯。”
江亦风无语，不想费劲跟这人绕舌，便道，“那你自己住去吧。我在医院陪妹妹，你别让她看见你。”
陆麟这次倒很乖，“知道了。”
到了江亦风家，这是一间老式两室公寓。一间卧室收拾得清冷干净，另一间卧室和客厅里则贴满陆麟的海报，床上还放了个印着陆麟照片的大抱枕。
陆麟站在那些海报前欣赏。江亦风有些看不下去，“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了吗？”
没想到陆麟却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那么小就要独自抚养妹妹长大，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不劳你操心。”江亦风收拾着要带去医院的物什，“我先走了，想必你也不敢出门，钥匙就不给你了。不许把我家弄乱，听见没？”
陆麟点头。
江亦风离开家里，直奔医院而去。
***
赶到医院跑前跑后办了手续，签了手术知情书，紧着把妹妹送进手术室。江亦风这才得一刻空，坐在手术室外，拿出手机刷起来。
他训练忙，平时也不关注娱乐新闻，确实不知道陆麟身份暴露的事。这会儿他翻出前前后后的相关爆料，花时间浏览了一番。原来就在陆麟拐他去见面的第二天，网上就爆出他是哨兵的信息，怪不得陆麟怀疑是他多嘴透露的。但这事他确实没对其他人说过，只能说是碰巧了。可陆麟隐瞒了那么多年身份，到底是谁选择在这个时机爆料呢？
本来陆麟就深陷父亲是醉驾凶手的舆论漩涡，此时说出他是哨兵，仿佛一记实锤锤下，一时之间网上尽是负面评价，仿佛他犯了什么天大的错误。
他到底又做错了什么？
手术很快，才一个多小时人就推出来了。
江亦风冲上去，和护工一起把妹妹推回病房。等麻药劲过去，妹妹清醒了，一脸委屈地望着哥哥。江亦风安慰道，“没事，小手术，再住个几天就能出院，哥陪着你。”
“哥，你就快比赛了，本来在集训的，害你大老远跑回来。”
“哟，知道心疼你哥了？”
“嘁，没有，我就是过意不去，怕您老以后拿这事要挟我，要我听你话什么的。”
“那还差这一件事？从小到大你欠我的多了，少跟我耍滑头。”
江也乐吐吐舌头，哭丧着脸，“哥，你就让我一下嘛。我好可怜啊，不仅生病了，房子也塌了。”
“什么房子塌了？”江亦风听不懂。
“就是爱豆的人设崩了。”
江亦风头疼，“都躺病床上了还想着你家陆麟哥哥？”
江也乐撇嘴，“我看网上说他阳光积极人设都是演的，私下里喜怒无常，性格暴戾。他们说他是……是一个哨兵。”
“网上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江亦风回想起陆麟那双黑色的眼瞳，不知怎的，心中轻颤了一下，他敲了敲妹妹的头，温柔地说道——
“是哨兵，并不是他的错。”
***
这期间，住在江亦风家里的陆麟接到王学打来的电话。王学告诉他，自己无意间听到道哥和一名来公司里的大老板谈话，那大老板言语中暗示，是他放出陆麟是哨兵的消息。
果然不是江亦风说出去的。
陆麟如释重负，自己都没察觉到地，脸上盈起笑意。
***
等妹妹出院，回到寄宿学校，江亦风也开车带着陆麟回去了。
陆麟一改之前的态度，轻易就放江亦风走。
“怎么，不是说要盯着我吗，现在不怕我跑路了？”
“都是误会。我就知道我看人不会走眼，你不是那种人。”
“陆先生，你来找我两次麻烦，不觉得该向我道歉吗？”
“江老师，是你先在网上骂我的，道歉也该你道歉吧。”
“第一次见面我就跟你道过歉了。”
“哦，是吗？”陆麟想了想，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他说，“那是该我向你道歉了。江老师，什么时候有空啊，我请你吃饭。”
“吃饭就不必了。”江亦风要走。
陆麟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你就不想吃一顿色香味俱全的饭吗？”
江亦风愣了愣。但下一秒还是拒绝了陆麟的提议。
“不用了，谢谢。再见。”
作为一名冷静、精准的电竞选手，他不允许自己沉溺于无用的感官刺激。
就像，姹紫嫣红的春天里，那些繁复的色彩到底是冗余的信息。
世界，是黑白的，就足以了。
触感，气味，味道，乐声，都不是必需品。
***
陆麟回到公司，刚走进道总办公室，道总便一巴掌扇到他脸上。
“你还知道回来？！”
这一巴掌把陆麟打蒙了，他诧异地盯着面前这当年拯救自己人生的中年男人，像一头困兽，眼里燃起火。
“用这种眼神看我，很恨我吗？”
陆麟垂下眼，“道总，我很感谢您那时候给我机会。如果不是您，我和母亲就无法撑下去。但是，”他再次抬起眼睛，眼里的火焰燃烧得如此盛烈，好像随时要焚毁一切，“是不是因为您那时候帮过我，我这一生就要全部献给您？倘若如此，您还是把我毁掉吧。就用您那些手段……”
“毁掉？”道总大笑几声，“完美的东西毁掉才有意思。你现在摔在烂泥里，还用得着我下手去毁？”
“那您还要我怎样。”陆麟的声音无比疲惫。
“陆麟呀，”道总换上一副慈爱的语气，要是不听他说了什么，还以为是哪位语重心长的长辈，可他说出的话又是如此下流，“要怪就怪刘总看上了你吧。你是哨兵的消息是刘总放出去的，以后你就跟着刘总做事。我也是没有办法。”
这消息和王学透露给他的差不多。但陆麟还是装作第一次听到，“刘总？他为什么要放出这个消息？”
道总看着陆麟，“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懂？”
陆麟知道，有些身居各行业金字塔顶端的向导，有了不菲的身价后，开始遗憾自己终究不能纵情感受这世界。于是不少私密俱乐部里，有专门的暗链向这些人提供哨兵，作为他们亵玩的药引。
道总和这个地下产业多少有些联系，也曾带他去参加过那些向导大佬的聚会。好在他作为熙恩传媒最红的摇钱树，道总不至于逼他玉石俱焚。
如今，他声名狼藉，曾想要得到他的刘总来推波助澜一把，逼道总不得不把跌入谷底的他给卖了，好歹还能换取一些别的利益，比货砸在手里强。
这种交换对他们而言是人之常情。
对陆麟而言却是，饶是他撞得头破血流，也挣不破的牢笼。
有谁，能够救他呢？
***
江亦风因回老家陪妹妹手术，好几天没参与训练。归队后，队友一直让他请夜宵补偿。
这夜打完几局，队友又开始起哄。正好江亦风想出去透透气，便答应去买烤串上来。那家烤串摊位离公寓要走上十几分钟，不送外卖。
他出了公寓，往后面的小巷走去。
停在暗处的一辆黑色轿车，悄悄跟上了他。
进了巷子，那辆黑车突然加速开到江亦风前面，打横将他拦下。
车门打开，车上下来四个男人。
江亦风眉头一皱，朝车里揶揄，“陆麟，你又换车了吗，这次又是为什么找我麻烦？”
四个男人围上来，“朝车里喊什么呢，车里没人了。”
江亦风意识到，这次来的不是陆麟。是真的有危险。
出来得急，就穿了个拖鞋，也没带什么防身物品。江亦风将手伸进裤兜，欲偷拿手机报警。
一个男人看到江亦风的小动作，将他的手钳出来，举到眼前细看，“听说你游戏打得不错。就是靠这双手吧？”
江亦风没有理会，而是看了一圈这四个人，想着脱身的办法。
“我们也不会为难你，就是有人想让你这双手休息一阵子。放心，我们下手有轻重，不会把你这双手废掉的。骨裂后打个钢钉石膏，最多三个月就好了。”
江亦风轻笑一声，“真不知是哪个队，就这么没信心在赛场上赢我？”
“你们的恩怨我们不在意。不过你最好配合一点，你要是不配合，保不齐我们下手的轻重就拿捏不准了。”
钳住江亦风手的男人拽着他按下去，把他的手摁在了地上。另外两人上来扣住江亦风，令他动弹不得。最后一个人掏出一把不锈钢锤子，朝江亦风走来。
江亦风直觉判断出这一次很难逃脱，没有人能来救他。一丝绝望涌进心里。
就这样要退役了吗？
***
在锤子即将砸在他手上的刹那，那扬起钢锤的手腕被捏住了。
一道高瘦清凛的身影出现在后面，轻轻一拎，便将此人扔向一旁。扣住江亦风的那两个混混见状，起身朝那不期而遇的身影扑去。身影左右一闪，狠狠挥拳砸向混混脸颊。混混一阵嚎叫，随后，加上刚才被扔开的那人，三个混混一起围住了这道身影。
江亦风心中大为震动，陆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救他？
就算不是仇人，他和陆麟也该是势不两立，或者至少说是，毫无关系。
见有了救，江亦风奋力挣开摁住他手腕的人，用手肘将他撞到墙上。另一边，陆麟已将那三个人打倒在地。
四个混混都挂了彩，上车跑了。
陆麟喘着粗气，站在黑夜之中，胸口起伏着，看着江亦风。
***
两人还来不及开口，陆麟像感觉到什么，朝一棵树后看去。江亦风顺着陆麟的目光看向那儿，一个狗仔正举着手机录像。
“是不是马上就会有爆料，说我在街头斗殴？坐实我果然是个暴躁无度的哨兵？”陆麟一步步走过去，朝树后的狗仔质问。
哨兵带来的压迫感令狗仔望而生畏。狗仔收起手机，畏惧地躲闪着陆麟的目光。
“你不是已经拍到你想拍的东西了吗？还不快滚？！”
狗仔如获大赦，连滚带爬地溜了。
江亦风走向陆麟，“你明明是见义勇为，不算斗殴，怎么不让他删掉视频？”
陆麟凄绝地一笑，“世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实，我懒得费那唇舌解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找你。”
“为什么要救我？你也知道现在舆论的情况，这个时候跟人打架，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却不知为什么，江亦风这样问出口之后，陆麟脸上武装的凶狠全部散去了，变得像受伤的小狼那样呜呜咽咽。
陆麟猛地抱住江亦风，把脸埋在江亦风脖子上，像抓住什么不能松手的东西般——
“不是救你。江亦风，请你……救我。求你……救救我。”
【距离江亦风彻底沦陷还有25天】
江亦风的心脏剧烈跳动着。
这样近距离地与哨兵接触，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官如飓风般席卷向他。脖子上是肌肤的触感，柔软的，温暖的。男孩混乱的鼻息吹在他颈窝上。
双手不知所措一阵子后，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回搂住这只悲伤的小兽，手指穿插进小兽后颈毛茸茸的头发之间，一寸寸轻轻地抚摸着。
像得到极大的抚慰，陆麟鼻息平缓下来。
江亦风觉得自己这一刻彷如有了人的灵魂，清冷的脸上映出人间烟火的色泽。他看着远方的路灯，在陆麟耳边呢喃：
“要怎么救你？”
***
两人并肩走在小巷之中。陆麟说，“这些年，我存了一些钱，现在算是存够了和熙恩传媒解约的违约金。但我不知道道总会不会放我走。你陪着我，别让我发疯，就可以了。”
“不想再当明星了吗？”
“什么明星，不过是道总的傀儡而已。六年前，我爸肇事后，为了赔钱，还有我妈的医药费，我才签了卖身契给道总。这些年，我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也没有过自由。”
“想过解约之后要做什么吗？你别赖着我啊，我打完下场比赛就退役了，还不知道退役后做什么呢，可养不起你。”
“哟，”像小孩子吃到糖果，陆麟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打算养我了？”
“少自作多情，我意思是，你不做明星，还有别的办法挣钱吗？”
“我都想好了，我会开一家餐厅。我的品味不错，靠着哨兵的天赋，对食材色香味的把关都有优势。”
“开餐厅很累的。”
“那你来帮我？”
“谁要帮你！”
“你不是说了退役后不知道干啥吗，不如就跟我一起开餐厅呗。”
“我们很熟吗？”
不知为什么，跟陆麟斗嘴竟然心情很好。江亦风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话这么多。他甚至希望这条小巷能长一点，让他们再多并肩行走一会儿。
但到底只是一条小巷，很快就到尽头了。快走出去时，陆麟戴上墨镜口罩，略带歉意地朝江亦风说，“不好意思，要到大路上了，我只能……”
江亦风摆手让他不必解释，“我懂的，大明星。”
“你们队里什么时候休息？”
江亦风想了想，“这周没假了，下周二下午会放半天假。”
“那我就下周二下午去找道总谈解约的事。”陆麟讨好地朝江亦风确认，“你会陪我一起去的吧？”
“看在你刚才救了我的份上。”
陆麟笑起来，“不管你因为什么陪我去。反正你是要陪我去的，你不能骗我。”
***
陆麟跟人打架的视频果然让人掐头去尾后发在网上，舆论一片哗然。他现在就像过街老鼠，人人都来踩上一脚，黑他成了政治正确。
没想到的是，曾是他黑粉头子的江亦风，却在网上替他澄清。一时之间，若干娱记找来俱乐部，要采访江亦风。教练头疼不已，不允许江亦风再参合这些娱乐圈的破事。
江亦风嘴上答应，到了周二下午，还是如约溜了出去。
***
陪陆麟到了公司，两人正要敲道总办公室门，却听见室内有人正和道总密谈。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刘总。
“陆麟这孩子，我关注很久了啊。”是刘总的声音。
道总说，“我这就让人准备把他的经纪约正式转到贵司名下的事。我们公司未来几部戏的发行……”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道总虚情假意地吹捧着，“为了得到那个孩子，刘总真是好手段。”
“那孩子是个硬骨头，在哨兵里也是绝品。不用些手段，怎么得到？”
寥寥数语，江亦风猜出了陆麟的处境。原来竟是这样。见陆麟脸色难看，手也捏成了拳头，似要发作。江亦风伸手将他的拳握住。
而屋里的谈话还在继续，刘总接着说，“道总，比起你的手段，我这都是小意思了。六年前要不是你做掉了那孩子的父亲，把他逼上绝路，又怎么把他收入囊中哪？”
氛围剑拔弩张地安静了几秒，随后室内那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彼此彼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