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庄园早早开了大门,门童车童挂着妥帖微笑,接过宾客手中送来的礼品。草坪中已摆放数十条长排宴客桌,从门廊一路延伸到外,丫头仆从端着盘子在人群草坪中穿行,白色钢筋条搭出来的台子上,管弦乐队正演奏至高潮,诺大庭院内人语融融,热闹非凡。
“本沙明先生!嗳呦贵客贵客,有失远迎!”远处行来一中年女子,端丽的鹅蛋脸,青绿湖面百褶长裙,头上扣搭一个斜颤的宽沿帽,腰肢款款,笑盈盈地朝总领事迎上去。
本沙明是法租界总领事,刚才那浩浩泱泱的车队载的就是他。本沙明同她做了个贴面礼,惯常夸赞邵夫人又漂亮几分。
按法国人的习惯,女子嫁入夫家便冠以夫姓,邵夫人原名叫卢凤琴,全上海都叫她卢夫人,但本沙明也就算了。卢凤琴心里冷笑这法国鬼子不知是记性差还是专程找她不痛快,从没叫对过一次。
卢凤琴面上不显,客客气气地让身后小辈依次给本沙明打招呼。主人公邵柯允没到,她知道这大少爷结识广泛朋友成群,不知现在是不是还在哪个赌回力球场内挥金,她作为一个姨娘也管不着,但是除了他,默默数一数人,怎么还差一个?
陪嫁丫鬟悄悄覆在卢凤琴耳边道,“三姨太……还没到,听说昨晚老爷给他打了发乳针,没想到他又冒冷汗又高热,估计今日要出面的话不行啦……”
卢凤琴柳眉一蹙,“他是借着这个理由推脱,以便不见柯允,还是真有事?你派人过去看看。”
金玲手上端着一铜黄面盆,腕上掸一块白毛巾,正跟着宋妈快速走在草间汀步,宋妈在前面念叨:“侬快点!洗尘宴都要开始了,主人家还没到齐该不是落人笑柄!”
金玲小声应了,只埋头走得更快,盆里的水却稳稳如一块水银,也没晃荡出来分毫。
宋妈行出一身汗,用手帕裹住指尖,在额上矜细地揩了揩,怕落掉刚搽的粉。“听说最近那打仗的又打起来了,瞎子何赶忙跑回他老家去,瞎子何一跑,那些没长脑子的戇大也跟着一个个跑掉咯,这下好了,府里人手吃紧,又碰上大少爷回国……嗳,辛苦我们这些老妈子。”
金玲本是跟了老太君十二年的丫鬟,因着有人听闻战火烧到上海来了,仆从慌忙告退东家,二姨太卢凤琴也不留一下,这下落得个三姨太竟没人伺候的境地。
老太君日薄西山,每日就蜗居在池塘小别墅,金玲好久没有出来过了,更别提见到这个刚过门的姨太。
她们穿过一片青竹林,草叶在脚下赶赶咐咐地响,像是蚕虫噬咬桑叶那般细密的声音。脚边无意踢落一颗碎石子,噗通跌入深深的绿潭。
前方一栋双层黑白粉刷小楼,阳台从二楼支出来,棕黑橡木阑干简单围了一圈,下方由两根柱子支撑,落脚到门厅的台阶上。
“三姨太住的地方竟然……”金玲委婉着道,“如此清幽。”
宋妈剜她一眼,“背后嚼舌,仔细老爷听见了揭你那漂亮脸蛋!”
宋妈揿了揿铃,没人应。
“太太,起身了没?”
她们捻脚捻手走进去,左边开着一道方方窄窄的小门,上面是黑洞洞的回环曲折楼梯。墙壁上吸着一展百合花状纱罩壁灯,散发幽幽而惨白的光,只将脚下高度不一的台阶照射出陡崖般的影子。
宋妈还在絮聒念着,“莫怪奴掀腾,洗尘宴怕是少了谁都不行……知道太太身子骨弱,但也好歹出面。”
两人的布鞋将木楼梯踩出吱吱声响,空气里一股清淡的檀香。宋妈推开了门,金玲当下竟是一阵心跳加速,晕乏感袭来。
紫纱幔被绾束高挂,帐边寂寂地垂着白珠子。临窗一个黑木神龛,严实遮挡住外面天光,屋中更比楼梯道漆黑,唯一光线来自于慈眉善目观世音,那眉心一点红光,斑驳面皮上泛着冷气。
金玲不由打了个颤,心道什么人物受得了住这种屋子?
恍神间,听得一阵清逸的低语。“我已梳洗好了,原打算直接去。”
宋妈赔笑道:“是我们来晚了,既然您已妆点好,那我们清清手就走吧。”她回身掣着黄铜盆边沿,金玲也叫她拖拉了过去,她没站稳,脚下混乱几步,差点连盆带水泼了出去。
三姨太及时牵住她,“仔细。”
金玲闻声抬头,见姨太云鬓后扫,只穿一件薄绸纯色旗袍,镂花白丝手套长至手肘,除此,浑身上下已无再多妆点,通灵般脱尘出世。
神龛之上,檀香白烟氤氲,他就如烟雾中一尊瓷白的观音象。
“太太……”她喃喃道。
宋妈在背后揪她大臂,她忙改口:“是奴不仔细,差点泼了太太一身水,坏了太太的——”
“行了不用道歉。”三姨太一手扶着紫木书柜,语气很是虚弱,连摆手叫她住嘴的动作也绵绵无力。
他脸上是淡的,鬓角沁着冷汗,想是昨晚寒与热在他体内轮番折腾的缘由。此刻他单薄的脊背细细颤抖,半晌突然捂嘴咳了一声,宋妈有经验,立刻递了张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上去,片刻后三姨太再将之递回来,上面已沾染着涟涟鲜血。
金玲心下猛跳,三姨太却已恢复了平日里冰冷的神色,痛苦而隐忍的眉舒展开,好似无事发生。
他往外走却不见人跟上来,转脸冷漠道:“打紧些,该是迟到了。”
金玲敛眼,收了那些乱糟糟的思绪,给三姨太擦干了手,三人往主楼赶去。
远看见卢凤琴坐在遮阳伞下同人应酬,旁边坐着大女儿大姑爷,卢凤琴不知听说了什么俏皮话,要笑倒在姑爷怀里。她起身时揩了揩眼,瞥见远处行来的三人,喊道:“支兰!紧跑几步,来跟孟惇打个招呼!”
众人闻声望去。
这出宴,明面上是为邵柯允洗尘接风,庆贺他学成回国,但暗面里,则是将这谜一样的三姨太介绍给众人认识。因邵老爷邵金饶在南京国民政府身居外交部部长,三姨太就是他的秘书,从工作关系到婚姻之实,结婚时不好大张旗鼓,但邵家夫人的面还是需要摆出来。
坊间关于这位三姨太的传闻已经可以编成三波四折的精彩话本,冷面秘书,天才外交官,媚骨淫娃,说什么的都有,凡是人堆麇集之处,必有他的故事。
特别是某次他以女装示人,同邵金饶出席汪主席私人宅邸所举办的一次聚会,不知如何走漏风声暴露行径,一围小报记者蹲在路边,如涎肉的狗那样对他闪照不停。阻止保镖动手,三姨太冷脸上前,一双玉腿在高开叉深红旗袍之下若隐若现,慢走几步,忽然一记高跟,哐啷踹在镜头上!
显贵们早已被这无孔不入的蝇蝇记者弄得苦不堪言,偏生还要顾及公众形象,这下好了,某机构部长直接大笑夸赞此举有侠士风范。尽管从此之后,支兰的消息与照片成了上海报界的封禁物,他身上更覆盖一层神秘的纱笼。
四周寂静下来,乐队刚好停顿在换曲目中间一刻,如蜜蜂响动在耳边的嘈杂声消弱收敛,声潮褪了个干净。
支兰对自己引起的异常无动于衷,站至孟惇身前,只是看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低着头摆弄手上一副银色蛇形手环。
卢凤琴皱眉道:“支兰,这是柯允的好友,打个招呼罢。”
还是孟惇大度,也不计较他的无礼,朝卢凤琴摆摆手,对支兰笑道:“老早就听柯允向我说,家里多了个相貌非凡的姨娘,如今一见才知道柯允果然从不骗人。”
邵柯允与支兰水火不容,谁知道孟惇说的是真是假。
支兰同他握手,竟连半长的丝质手套也没取下。
卢凤琴一壁暗自叹气,挽着女儿的手臂,一壁牵着姑爷衣袖,他们往旁处走,走时卢太太回头看着支兰,道:“先陪孟惇聊聊天,等会柯允就仔细该来了,你们年轻人,有话说!”
支兰双手从臀上滑过,收束了裙摆,才依依坐下。
遮阳伞下两人无声,周围倒是嗡嗡喳喳地吵闹。孟惇道:“你同柯允见得多么?他是前几天回国了才见到你罢。”
支兰在用一个小小的银锥敲菱角,细密的声音咯嗒咯嗒,如啄木鸟啄在心坎。他听闻这话,慢慢地转眼看孟惇,一张脸毫无波澜。
“我怎么听人说,你与柯允不大对付?没有的事罢。”
沉默。
“晚娘与继子刚见面确实可能多有嫌隙,但是柯允绝不会故意刁难人,你与他是不是暗中有什么误会?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没什么解决不了。”
沉默。
“我与他结识多年,深知他是何种脾性。这只是没熟识而已,改天我做局,你们熟络起来也就是只言片语的功夫……”
“孟先生。”支兰忽然开口道,“你与我交谈时每句话都不离柯允二字,若不是我自信与柯允关系差到极点,我怕是要心软。”
刚才孟惇好心劝慰甚至出谋缓和关系的说辞,全都被支兰轻飘飘的一言顶回去,孟惇觉得自己如一柄砍刀斫在顽石之上,几番折腾,竟只留下个浅浅的白迹子。
孟惇就纳闷了,照支兰这油盐不进的样子,邵金饶到底是怎么把他娶进来的?
好胜心油然生起,孟惇还想旁敲侧击撬开这三姨太的嘴,恰巧旁道有好友唤了他。
几个西装革履的公子哥簇拥着说是要去后面打高尔夫,孟惇起身与他们寒暄,眼神时而飘飘地落在支兰小腿。
支兰踩了双缎面平底鞋,本是顶无趣的款式,但鞋绳化成几根绸带,十字交叉攀着玲珑小腿往上,如蛇信子。
“柯允向来不守时,昨个听说他没留宿在家啊?又去哪玩了?往常我做东,他来晚;如今他自己的宴,他还是来晚!”
“人家忙着呢!如此大一个家业……”
“诶诶,”一人忽然指着外边,声音宽亮, “柯允这不来了吗!让我好等!”
说话时,邵柯允的车从门口驶入,那边鼎沸一阵,无论何种作派,身居什么官职的人,均上去热闹迎迓。
雕龙大柱撑起巍峨的拱门,邵柯允下车后便逆光走来,身旁挽着王巧倩,好似一壁佳人。
如果俯瞰这宽阔草坪,会发现无数人头像汤碗中漂浮的小圆泡那样向某处赶赴,那边以无尽的权势与根扎上海百年有余而催生出的古老磅礴的影响力吸引着众人目光,无论真心祝贺还是假意逢迎,都要端着酒杯上前与邵公子寒暄一二,在他面前争得几分表现。
这其中唯独一个异类。
邵柯允的目光穿过济济人群,一眼就钉住了那个现在还坐在遮阳伞下敲菱角的小妈。
有所感应,支兰抬起头向他看过去,并没有迷茫地找,也是一眼就钉。
准得那样心有灵犀,如两支飞旋的箭尖射顶在一起,不知会是谁的箭先被破开。
“柯允?——”巧倩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充满火药味的对峙瞬间消散,无人察觉到刚才绷紧欲折的一瞬。
邵柯允冷笑一声,转脸换了神色,应付身边拥蹙上来的人情。支兰继续凿那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