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他人呢。”苏炎回府,见了管事的叶云便急急开口问道,话语间虽觉出一丝不快,倒也未见怒形于色。
“回王爷,人在后花园。”叶云答道,面露难色。
于是苏炎快步朝南边花园走去,边走边道:“我才入宫一个时辰他便得罪吏部尚书,你就是这么给我看着他的?”
“王爷,都是小的不好,小的知罪。”叶云匆匆跟上,连连谢罪。
“把这小子的弓和箭都收走,锁起来,看他以后还怎么给我造次。”
叶云哆嗦了一下:“这...小的可不敢。”
于是苏炎自顾自的走,不再言语。
行至后花园,见一少年孤坐着。正值九月秋分,满园桂子飘香,浅黄花瓣纷纷扬扬,落于少年瘦削的肩头。树影婆娑下,他恍若一束单薄修长的光晕,一袭绸制的雪白衣衫,那上头以金丝绣着的一抹风纹在日头低下熠熠生辉。
他坐于一块落了黄叶的大石之上,及腰间的长发松散的束起些许盘成了一个髻,仍有碎发浮于额角与脸颊,髻上一枚碧玉发簪剔透精致。
身侧一白猫犯了懒,少年闻得两声叫唤,不由分说便伸过手将那猫揽入怀中。白猫顺势而下,落在少年双腿上任凭摩挲,而后便蜷起身子,昏昏欲眠。
“二爷。”叶云突如其来一声唤,惊走了那只白猫。
少年转过脸,似是略有不悦。那是张好看到不可方物的面孔,皓齿明眸,丹唇外朗,一对生来便透着灰蓝的异色眸子,似深谷幽幽亦似高岸茫茫,发散着不合年岁的、无穷的深邃感。
他见着苏炎,嘴角便微微上扬,直至扬起一弯似笑非笑的弧度,将苏炎惹得火冒三丈。
苏炎疾步行至少年跟前,指了指他系的松松垮垮的腰带和半敞的外衫,没好气的训斥道:“你这是打算出门要饭?几岁了,衣裳竟也穿不好?还有我说了多少遍别碰野猫别碰野猫!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你是聋啊?还是傻?”
经受了连番训斥,少年似是早已惯了他的气急败坏,便饶有兴致的盯着苏炎半晌不言语。二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倒弄得一旁的叶云浑身冷汗。
“哥,有话便直说,拐弯抹角可不是你风格。”少年终究开口,声色懒懒。
“周惟,再在这儿跟我没规没矩,别怪我家法伺候你。”苏炎冲他一指,抬抬手示意他站起身来。
被唤作周惟的少年这才不情愿的从石头上起了身,他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轻声道:“说吧,哥,这又是怎么着了?”
苏炎抱起胳膊兴师问罪:“你还问我怎么着了?你倒说说,今早你都干什么了。”
“今早?”周惟故作漫不经心,浅浅忆了一番:“用了膳,习了字,喂了猫。”
苏炎皱着眉头几乎咬牙切齿:“没了?再想想。”
“没了...啊...对了,还练了箭,怎么?”周惟说罢,眉梢一挑,十分讨打的冲着苏炎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你把箭练哪去了,箭都朝吏部尚书身上练了?我记得你准头也没这么差,你给我解释解释,是靶子嫌小了?还是你皮又痒了?”
“这不太久没练,手生了。哥,说来这事也怪不得我,谁让他老人家没事爱在靶子边上杵着,嫌命长么不是。”
苏炎哭笑不得,真想撸起袖子给他两巴掌。
“好,你很好。你现在便给我去书房里跪着,跪到你明白自己错哪儿了,若是不明白便一直跪着,永远别起了!”
“哥...别啊,我又没真伤了他。”周惟一听要跪,急忙上前拉扯苏炎衣袖:“我知错,知错了还不行吗。”
“那你倒说说,下回还敢不敢了?”苏炎一挥衣袖厉声道。
“下回?下回我便一箭射死他,免得劳烦他一而再上门,求你娶他府上那位花颠大小姐,惹你烦心,也省去他用心良苦,劳碌奔波。”周惟说罢,收敛了戏谑表情,于是这句话变得一点也不像是在玩笑。
苏炎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拽到自己跟前:“周惟,你再无法无天我就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惹不惹事。他来他的,我都未放心上,又关你什么事?”
周惟咬了嘴唇,半晌不开口。
苏炎松开他,眉头锁着,亦不再言语。
叶云立在边上左右为难:“王爷,都是小的有罪,小的领尚书大人走的那条路不大好,刚巧碰上二少爷在旁练箭,不关二少爷的事,是小的错了,您罚小的吧。”
“路不好是吧?你若再惯他我就连你一起罚。”苏炎说罢,指了指一侧厢房对周惟道:“你给我滚回房里思过去。”
“滚就滚。”周惟摊摊手,拢了拢衣襟,接着便不以为然的回房去了。
苏炎瞧着那抹纤长背影,暗自叹了气。
“兔崽子,当真越大越不像话,犹记他刚入府时那般乖顺,也不知是不是装的。”
叶云瞧着苏炎一张英俊的脸给气的又多生了几条褶子,着实不敢再多言,只得噤了声。
八年前,皇帝一道密旨,下令诛杀慕容家。
当朝太傅慕容绪被秘密参了一本,说他与二皇子勾结,集合党羽,意图造反,篡夺皇位。
二皇子因而被削了爵,可怜慕容绪便没这么走运了。皇帝向来多疑,最是忌惮朝臣与皇子沆瀣一气,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奈何此事仅仅捕风捉影,并无实证,可皇帝向来是宁可枉杀千人,不纵一人漏网。
太傅长女慕容芝嬅本为皇帝宠爱的贵妃,岂料正因此事,即刻遭到贬黜,沦为庶人,罚入冷宫,幽禁终生。
而诛杀慕容家的密旨则是传到了当年得力的五皇子苏炎手上。
苏炎当时方满二十,生的仪表堂堂且文韬武略样样过人,颇得帝王信任,于是早早便封了荣轩王,委以重任,宫中人人称羡。皇帝命苏炎从禁军前锋营中择一队精锐,扮作山匪,夜袭慕容府,务必不留活口。
慕容家就此惨遭灭门,不知怎的,慕容芝嬅在冷宫中得知此事,悲痛欲绝,悬梁自尽。宫中知晓灭门一事原委之人寥寥,无关紧要的大多被打发了出去,涉事之人若不是可信的,也都被苏炎隐秘的处理掉了。
天子脚下,朝廷命官,全府上下一夜间皆遭山匪杀戮,财物洗劫一空。继而又纵了大火一场,焚毁了府内及周边多处地方。
此事一过,城中各户人人自危,大户各家霎时间皆是多了成倍小厮,入夜严守。小户人家任凭谁也不敢漏夜外出,于是那段时日,京城之内,即便繁华街巷,方至戌时已是空无一物,静谧至极。
过了约莫一月有余,再无人听说有山匪洗劫过哪家哪户,于是闲话就此传开,七嘴八舌,大抵的意思就是山匪大约也不会从天而降,屠杀不算,还将宅邸焚毁,那慕容家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这才遭此灭顶之灾,因果报应。
那事之后不久,熟络之人皆知晓,苏炎府上接进一个男孩,左不过八九岁,模样亦是俊秀乖巧。
苏炎的额娘乃当朝殷贵妃。其母家妹妹叫殷然,生的好模样,嫁与礼部侍郎周正槐,二人向来举案齐眉,一年后却依旧未有子嗣。
婆家请了郎中来瞧,说是殷然长久孱弱血气亏虚,这类体质极难有孕。于是婆家张罗着要给周正槐纳妾,周正槐却怕殷然吃心,死活不肯。某天他外出回府,竟抱回了个一岁大的男婴,说是打个穷戏子那儿买来的孩子。当时那孩子不哭不闹,模样可人,殷然见了,万分欢喜。于是周正槐夫妇二人给那孩子取名周惟,从此无微不至,视如己出。
年复一年,据说那孩子越大,模样生的越好看,倒与殷然有几分相似。夫妇两对他寄予厚望,岂料那周惟不似周正槐一般踏实稳重,也不似殷然那般纯良乖觉,才刚满九岁,浑身上下就透着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意思,活像是无人教养,整日猴儿似的上蹿下跳,对看顾的下人略有不满,便是摔盆砸碗的不安生。
周正槐终于觉出这孩子到底不是亲生,骨子里便流淌着顽劣。
一日,周惟惹祸,于书房内偷拿官印玩去,磕坏一角。周正槐得知后火冒三丈,再三思量他过往种种劣迹,预备对他动一回家法。
周惟眼瞅着家丁举着比他小腿还粗的棍棒走了过来,于是撒腿便跑。
周正槐见他不知悔改,气不打一处来,叫上三两家丁便穷追不舍。周惟见势不妙,一溜烟窜至府中池塘一侧的假山之上,见周正槐一路追来,情急之下他便往假山高处攀去。
那假山至少有两丈,偏巧又是下过雨的天,他慌里慌张,踩着青苔脚底一滑,猛然跌落,先是脑袋重重的撞在池边一块嶙峋的石头上,而后便满头是血的扑通一声掉入了池水里。
刚入三月的天儿,春分时节,严寒依旧,池水亦是刺骨,即便淹不着,哪怕冻也能冻出个好歹。周正槐见状,大惊失色,纵身一跃入了池中救人,周惟被抬上岸时已不省人事,浑身不自觉的打着颤,脑袋上那伤处依旧涌着鲜血,看起来有些骇人。
请来的郎中说周惟摔了要害又呛了许多池水,一时半刻是醒不了的,只得先缝合了伤口,再等几日看看情形。
郎中想了一想,而后又道,这即便好了也极有可能摔坏了脑袋,免不了留下什么后遗症。周正槐听罢沉默不言,殷然哭的泪人一般,怪周正槐苛待了惟儿。
殷然痴痴守了三日,第四天周惟猛然惊醒。
看起来他似是无碍了,能用膳,能行走,清醒十分,却是不大认识人也不大记得事了,甚至就连周正槐与殷然这对爹娘他竟也记不起了。
殷然将过去之事细细说与他听,他听的云里雾里,懵懵懂懂。
周正槐又急急请来了郎中,郎中道这孩子大概还是摔伤了脑袋,没摔成个痴傻的已是万幸。可失忆之症难治愈,只能多多对他言语过去之事,唤回些记忆罢了。周正槐同殷然感叹,这孩子不仅从前难教养,且好似与他们二人无缘,八年养育之恩,一夕间遗忘的一干二净,当真无奈。
可这周惟自从伤处痊愈后,似乎猛然转了性子。他再不翻天覆地的闹腾,整日只在屋内静默着,人也变得谦和有礼,闲时竟也开始读起原先从不沾手的典籍文书。
于是周正槐着手为他请了读书先生,先生刚来两日,便道这孩子天资聪颖,学什么皆是似模似样,将来定是个能成器的。
这般转变十分反常,周正槐夫妇既是惊又是喜。可几个月过去转眼入了夏,周惟对他二人虽比从前得体却仍旧生分,竟是记不起半分从前的过往。加之周正槐那年忽染痨病,反反复复不得治,只得静养,每日如同泡在药罐子里那般,殷然忙于看顾,又恐周正槐过了病气给年幼的周惟,便求了长姐,将周惟交予苏炎,放在府中教养,将来也好从旁帮衬着。
苏炎向来是个严苛又自负的,知晓这周惟身世,又听说他先前是不大恭顺的,本有些不肯留他,可一段时日后,他发觉这周惟着实是个聪颖有悟性的,任什么都好教,特别是骑射之术,像是有些天资。
且这孩子年岁尚小却善于察言观色,话不多,倒有见识,于是苏炎便有了改观。
再者,周惟只当苏炎是亲生哥哥那般敬重的紧,长长久久,二人便把这连血缘也无的亲眷关系处成了手足情深。
可这周惟许因脑袋受过伤,刚入府那段时日里,每每入夜便噩梦连连,特别是如遇雷电交加亦或狂风呼啸的雨夜,那必定是辗转不得安宁。
他时常一连几晚惊呼着醒来,长发散乱大汗淋漓。每每苏炎问他,他只说是见了杀戮之事,遍地血腥。他话语模糊零散,苏炎也未有再细问。
又过几年,周惟快要成人,发梦的状况略有好转,却是依旧不得根除。倒是他眉目愈发清秀,五官分明模样不俗。府中管事的叶云多年来照看周惟起居,依他的话来说,那些个大户人家的闺秀,一个个都没有我们二少爷这般好面孔。
可多年过去,周惟不知为何性子竟有些刁钻起来,伶牙俐齿说话带刺,且不爱与人打交道。倘若对着苏炎,他倒极会掇乖弄俏,可一旦来了脾气,依旧是没大没小。苏炎虽身份贵重却是个十足的急躁性子,每回周惟犯起病来,他都恨的牙根痒痒却奈何不了。
现今,周惟已满十七岁。儿时诸事随着如梭岁月逐渐流逝在他脑海里,除了雨夜的梦魇依旧没完没了的像道不可磨灭的疤痕一般。
听说周正槐病的愈发重了,可自打周惟入王府,就再未与这对被他遗落在记忆之外的爹娘照过面,他们一次也未见过,就犹如互不惦记那般。
幼年种种皆是从苏炎亦或是旁人口里听来的,拼拼凑凑,浮浮沉沉。说起来周惟觉得自己就像是从没经历过九岁以前的日子,打从进了荣轩王府,那一年才是他生命最真实的开端。
唯有苏炎心知肚明,那个被周正槐从戏子手里买来的顽劣孩童周惟,真真切切是死在了八年前那个冰凉的三月里。
他头破血流,呛了足够填满整个胸腔的泥水,当场气绝,连救一救的余地都没有。周正槐亦是从此生了心病,一蹶不振,这才染上咳疾,久治不愈,从而积累成了痨症,卧床不起。他丢了高官厚禄,捡了个清闲差事,人也算是废了。
而那年慕容家的惨案,那个天生拥有灰蓝色眸子的九岁男孩,拼了命只为阻止那些扮作山匪的禁军残忍的虐杀自己的家人。他强忍眼泪,在雨中拉弓放箭的样子异常凄凉,一名禁军被他射中了小腿,哀嚎跪地,他刚想再放一箭,却被从身后而来的一柄利剑刺伤了肩膀,紧接着又是一记重击打在了他的后脑。失去知觉前他强撑着身子向前爬行,雨水浸湿了他的衣裳。他听见那些人狂妄的讪笑,双眼失焦前他看见遍地的殷红沾染泥泞,雨还在继续,三月天,突然间竟有惊雷炸响之声。他终于流出泪来,濒临绝望之际,却有一双手将他轻轻抱起。恍惚间他听见一个男人说够了,于是他被搁在马背上,而后便再无知觉。
从此这世上再无慕容澈。
而不知情的慕容芝嬅在冷宫中以为自己年幼的弟弟也死于那场屠杀,自戕前她曾悲痛到晕厥。
苏炎救下慕容澈,在场行凶的十来个禁军皆是被苏炎同他手下的将军送入了阎王殿。自打那一刻起,苏炎看着怀里的孩子奄奄一息,他知道自己必须想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
几日后慕容澈清醒过来,他倚在榻边,瞧着面前一对陌生的爹娘亲昵的唤他周惟,他拍了拍被包裹的严实到有些可笑的脑袋,似乎真的什么也不记起了。
那座高耸的假山,那块嶙峋的怪石,那片满布浮萍的池塘,那个惨烈的意外,都是周正槐与殷然不敢正视的过往。只是他们没料到,周惟的死竟然就这样成全了另一个男孩活下来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