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1913年,北京,温府。
这座府宅占着皇城正后方的鼓楼街,四进院落,重檐屋顶,漆蓝色的牌匾上是古体的“温府”二字,又刻了浮金的满文,朱漆门厚重,要两人合力才关的上,两个穿着蓝色棉布褂子的管家一左一右地立在门外。这两人都留着老式的金钱鼠尾发型,面无表情仿若石樽,只有在有人经过时才会缓慢地掀开眼皮,打量着行人。
不过这样的神色过于不善,凡过往行人皆是低头回避,加快了脚步。
直到正午,一辆黄包车停在了温府门口,这两个管家紧绷的脸才终于动了动,机械一样扭动了下脖子,将一手垂至身前,屈膝行了个“打千”礼①,其中一个清了清嗓,喉中像沙砾滚过一般粗糙,“您来了,行李给我就好。”
“劳烦诸位了。”
男人还未下车,温润沉静的声音先一步落进耳里,他说话轻缓而谦和,是标准的国语,细听却能察觉尾音的声调上翘,字句稍含糊点,带着些南方的柔和,让人在11月的天里生出些如沐春风的感觉。
随着他走下车,温润声音里勾画的模样也落入人眼。
褐色的大衣兜着西服,裹了一路的寒气,撞上这人柔和的面色却都悉数化成了水,额前短发因为一路的奔波有些凌乱,温眸半颌间视线就从上往下将人打量了遍,却半点不让人觉察到唐突。
“请顾少爷安。”另一人上前接过了行李,弯腰请安。
顾澈微微颌首,唇边勾了些真切的笑意,“多谢。”
很少会有对他们这些下人这般和颜悦色的,管家拎着行李的手紧了紧,大着胆子近距离瞧了眼,却突兀地发觉男人的头发长了些,有几缕趴翘在眉下,眨眼时卷翘的睫毛会刮蹭到,致使那双水似的眼睛总是半敛着,添了更多的谦和感。
视线下移却让人惊异,他胸前的西装口袋上别着一朵白紫色的六倍利,被风吹得发蔫,还带着些土,乡野里才会有的小花,平白就给这份矜贵里染了俗气,像涓涓清流里扔进了一颗石子。
注意到他的视线,顾澈伸手拢了把大衣,轻柔地将花护在衣服里,眉梢下压,眼间就透着些欢愉的无奈感,“火车上遇到的小孩给的。”
他就这样将花带了一路,幽幽水韵,顽石相抵,不是唐突而是献吻。
管家垂下了头,一改此前不近人情的冷肃,声音里也带着些恭敬:“大少爷在书房等您,我们带您过去吧。”
顾澈点点头,跟着他们再次踏进了这所记忆里的府邸,温家是满族世家,承的是古老的温特赫氏,家底雄厚自府宅构造便可见一斑。一入大门便是八字形影壁②,不似普通府宅在山墙上凿出的影壁,温家财大气粗,直接在宅门对面砌出了对雁翅影壁,即使开着大门,也窥不见府内,入目只是盘花刻物的磨砖。
温府会客的中堂是在第二进院,进了垂花门,两侧是抄手游廊,为他拎着行李的那位管家便转了弯,走入游廊,与他们分开。
留下的那位管家便道:“行李给您放到后院的西厢房,房间也已经打点好了,等见过了大少爷,会有人领您过去的。”
正是午间,府内里多是穿着粗布小褂,梳着双髻丫的丫头,她们自游廊中穿梭而过,穿着小巧的棉布鞋,走动间也并无声响。偌大的宅子,只有顾澈的靴子踏在石板路上的踢踏声,恍惚间,他还以为自己进了紫禁城,衣服也显得格格不入。
管家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压低声音宽慰道:“府里确实少有客人来住,不过少爷也不必拘束,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就好。”
顾澈回了一个感谢的笑,声音温吞,“多谢照拂了。”
只是瞧他神色自然,端正的肩线自进入二进院起便放松了些,葱白手指自然地拨了拨额前发丝,露出一双淌着细碎阳光的眼眸,是令人舒适而不过度亲昵的会面姿态。管家才意识到是自己多虑了,凭着这顾少爷待人接物的柔韧骨性,又哪里需要他的照拂。他也不再多说,将人领到耳房,而后行了个端正的拱手礼③,鞠躬道别。
顾澈眼里划过一丝诧异,随即便难掩笑意,还了一礼。
只是书房内似乎在讨论些什么,隐约听到两道人声交流,顾澈轻咳了声,敲了敲门。
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便有一道声音自屋里传来:“进来。”
听不出什么情绪,顾澈推开了门,果见屋里站着两人,带着暖帽的那人鞠了一躬,冲暗处的人道:“温参领,那我就先告辞了。”
走时他还冲顾澈颔了颔首,顾澈点头回应,待到人离开,才将视线放回另一人身上。
这人逆着光,面容看不大真切,只瞧见身穿清朝官服,蓄着辫子,有种莫名的压迫感,他便先行鞠了一躬,笑道:“温大哥,许久不见。”
他6岁时香港青帮暴动,父亲陪母亲回了香港,他则被放在温家私塾上学,直到庚子年八国联军入京时才离开,也因此对于温府有些了解——温家的老爷温昀共育有两子,大少爷名为温铎之,就是眼前这位,他是府中的林姨娘所出,因而身上一半流着汉人的血,满人的特征在他脸上也并不明显。
走近了便看得清,这人与记忆里的模样相差不大,只是成熟了些。凤目狭长微翘,柳眉似剑,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眉梢上有颗痣,让人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他眉眼处而忽视了那张薄情唇,可那双吊眼太过冷淡严厉,对上他的视线只让人觉得背后发凉。
也仅仅是一瞬,他眼里的冷冽便埋了起来,被合适而体贴的礼貌代替,他冲顾澈伸出了手,“算是熟人了,不必多礼,快坐吧。”
两手相握,顾澈只觉得他手心冰凉。
温铎之又叫人赐了茶,隔着书桌问他:“算起来,自庚子年至今,也有十多年了吧?”
“是,来这里时还险些认错了路呢。”他露出一副懊恼的神色来,话语里多有无奈,“北京变化太大,都快要认不出了。”
“庚子年后听说你出了国?”
“嗯,去了日本,这几年才回来。”
“从湖北来的?”温铎之端起了茶,透过弥漫的水汽打量了遍他,试探道,“香港租界安稳些,怎么又想到来北京了?”
“本在湖北任职,只是如今有熟人在北京做事,托我来帮忙,还得叨扰温大哥一段时日。”
他回答得不露痕迹,言语中是委婉的抗拒,温铎之哪里看不出来,便挑了挑眉,顺着他的话道:“不着急,把这儿当自己家里就好。”
“黎副总统也是湖北的吧。”他忽然问。
顾澈浅浅应了声,并不准备深聊这个话题。
“前儿个黎副总统入京,这事你可知道?”
他正待端起茶水,听得这句先是一愣,旋即皱眉思索了下,才道:“来的路上倒是听人说起过,不知温大哥提及此事是何意?”
温铎之眸中探究意味明显,将他细细打量过,似乎在思索他话中的可信度,而后者眼角都勾着笑,微微歪头迎上他的视线,眉眼舒展着,眸中是静静等待回答的耐心。
温铎之是意外的,他对顾澈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爱哭闹好粘人,模样心性都是顶顶幼稚的,如今审视过一番,才发现他早已不似从前。面容俊秀,却是不锋利的美感,连同心性都像一块玉,温润着惹人喜欢,软了它就暖着你,硬了它便碎作一地,余下的渣滓还刺得手心疼。
只一眼他便知从顾澈身上问不出什么来,便笑道:“随口一提罢了,路途艰辛,想必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顾澈旋即起身行礼,缓缓道:“告辞。”
有丫头早早等在门口,预备引他回房,他仍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道了谢便跟着她走。
一路上的裹挟的寒气方才在房间里被暖化不少,他又伸手捋了把头发,拨走了挡在额前的发丝,露出额头来。丫头走着走着便忍不住瞧他两眼,偷偷红了脸。
“温伯父不在家吗?”顾澈问道。
“大人在宫里,一时怕是回不来的。”
丫头一边说着,一边放缓了脚步,带着他穿过游廊,才到了三进院落,东边的厢房已经收拾了出来,门就敞着,行李也放在了屋内。只是这院中寂静,似长久未有人来,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厢房,“我记得那西边以前是林姨娘在住,她如今不在吗?”
温家主母去世的早,府中便只有她一位女眷。
“林姨娘?”丫头犯了难,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
眼前的小丫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许是新来府上的并不了解,他适时地换了个问题:“十安呢?他还住前院的西厢房吗?”
“您说小少爷呀,他嫌主院闹,迁到后罩房了。”
“后罩房?”顾澈难得有了些惊愕。
这一般都是下人住的地方,再或是放些杂物,他好歹是温府堂堂正正的少爷,迁到后院便罢,竟然还住进了后罩房。若说是温府苛待了他,顾澈是肯定不信的,若依照那人的行事作风,怕都是他自己所为了。
“十安知道我今日前来吗?”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悔了,这话着实不成熟了,听着像是讨糖的小孩,偏偏丫头还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而后试探道:“或许不知,小少爷他一向不过问这些事。”
“我知道了,多谢。”
些许懊恼涌入眼里,在本就温润如水的眸中添了些旁的色彩,午间的阳光被睫毛割裂洒进眼里,恍若波光粼粼的海面,让人瞧出了神,直到他已经走进了房间,小丫头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