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要接的人,乔奉天没见过。是吕知春的母亲。
原先托杜冬公安里的朋友拿“吕知春”的名儿查,错了一个字,任档案怎么车轱辘似的翻,皆是语焉不详。年前杜冬让人赶紧别费神做那无用功,换个名儿,吕九春——当真一查一个准。
和吕知春自己说的一样,他的老家,在里上市的下塘。
南站人际寥寥,巨大的候车大厅显得分外空旷。旅客慌乱地拖着硕大行李箱,轱辘碾过杏色的大理石地砖,目及的四方空间,似乎都在回荡着隆隆的动响。
乔奉天被拦在了安检外,只能立在大厅原地四下逡巡。猜女人岁数大不到哪儿去,就擅自排除了几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猜女人是独自来的利南,又划去了结伴儿的三三两两。剩下一个挎着黑色手包、踩着半高跟鞋的中年女人,正倚着一截不锈钢的扶手。
背影微佝,风姿却依然很好。
乔奉天不大确定地上前,触了触她的肩。女人很快回头,让乔奉天看清了正脸。
这几乎是一下就让乔奉天确定了,是她,没错,和吕九春长得很像。尤是那一对黑沉沉的眼珠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硬要说不同,该是她的眼下生了细细密密的蜿蜒褶皱,而吕知春没有。
“请问,您是吕知……吕九春的母亲?”
女人眼里有一刹的不可置信,轻微的地皱起眉来。因为进门就摘了帽子,暴露了一头“不正常”的头发。乔奉天习以为常,依然能客气地对她微笑。
“是,我是。”
“我是乔奉天,杜冬的朋友,您的儿子在我们店里打工,杜冬应该给您说过。”
女人若有所思,来回又看了乔奉天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开口是股子南方人的温软:“说、说过的,我知道的。”
并不像中年失子,也不像家庭不睦。女人从说话的语调,到面庞上的表情,都非常普通。扔到人堆里,让人分辨不出她和普通主妇间的区别。
乔奉天引着她走出候车大厅,不时回头与她说话。
“您一个人来的么?”
“是的,一个人。”
“等等有人送我俩去店里,是旁的人,您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
“行,我不多说。”
“您衣服够么,利南今天降温了,外头下雪刮着风呢。”
“没事的,里上,比这儿要更冷些的。”
女人的鞋跟踩在地上“咯嗒咯嗒”响,听起来清脆而颇有节奏。没一会儿又不响了,乔奉天就回头,看女人略显局促而尴尬地停在原地,交叠在一起的手,正来回揉搓着。
“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你和我儿子一样,也是同性恋吗?”
乔奉天上下看着她,倒也没有从她的话里听出丝毫的恶意。
“是,我是。”
郑斯琦抽烟时的模样,和乔奉天想象的不大一样。乔奉天猜,凭这人的气质,抽烟也该是直直立着的,看着冷冷淡淡的,用食指中指轻轻夹着的,送到嘴边吸得轻而优雅的,像半开的兰花。
但明显不是。郑斯琦正一手环臂,倚靠着车门。像个熟稔流程的老烟民,用指尖捉着半截烟,送到嘴边呷一口时,也是用嘴角抿的。吐纳之间,微微眯起眼睛。眼镜儿也摘去了,光杆儿的鼻梁更显得高拔。
“郑老师。”
郑斯琦深深吐完最后一口,站直了:“能不再叫郑老师了么,老觉着我假里假外都摆脱不了熊学生。”
“……”
“郑斯琦”是真叫不出口,又不熟,又不了解。
“走吧,刚好过了瘾。”
郑斯琦让女人坐后座,乔奉天上了副驾驶,郑彧还在仰脖儿睡着,肚子上搭了珊瑚绒的小方被。刚一发动,郑斯琦就伸手把掌心里攥着的烟头往挡杆边上的杂物桶里一丢,乔奉天余光瞟了一眼,差点儿喷了——一小把儿,少说得有五六根。
“嚯……你这真是过瘾过大发了……”
郑斯琦慧黠地勾了勾嘴巴,将眼镜儿往鼻梁上一放,又伸了食指轻轻贴在嘴巴上。
“嘘,知道就行,别说。”
郑斯琦开车很稳,速度倒也不低,到了店门口时,正时至下午。理发店大年三十到初七是不上班的,任乔奉天和杜冬算一心掉钱眼儿里的生意人,也不至于过年也不放假。何况,正月是真的没人剃头。
女人一路温和而缄默,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抿了抿鬓角落下的碎头发,笑着向郑斯琦点头致谢。
“杂物桶里的东西。”乔奉天解开安全带,偏头对着郑斯琦,“我给你带下去扔了。”
“诶?”郑斯琦一时没反应过来。
乔奉天回头望了眼郑彧,佯装似的正色:“替你销赃。”
郑斯琦“噗嗤”一声就破了功,指关节抵着鼻尖,扶着方向盘笑得乐不可支。等到乐完了,抽起杂物桶的塑料袋,利落地在指尖扎了一个死结:“麻烦你了。”
“不会,顺手的事儿。”
乔奉天不是个喜欢排山倒海重复致谢或者致歉的人,毕竟有些话,说一遍是真意,说两遍是矫情,说三四五六七八遍,是意味不明。以致喉咙管儿里含着句“谢谢”,脚迈出车门也没脱出口。
这个人情,以后再还吧。
“哎。”郑斯琦半摇下车窗,一手扶着方向盘,出声叫住了他。
“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乔奉天停下步子,回过头:“……成。”
乔奉天噼里啪啦按下一串号码,继而仔细输上对方的名字,再点击保存的时候,心里一方水潦,突然莫名其妙地微泛涟漪。严格来讲,不算是一种有悲喜之分的情绪,而只是一刹最单纯本真的触动。
触动他与郑斯琦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己可能需要去仰视的人,构建了可能寡淡如水、再不会有机会深入、但确确实实存在的一次关系。
证明就是这一串儿再惯常不过的阿拉伯数字。
以至于往后很久,郑斯琦闲来很是不要老脸地追问乔奉天,为什么你当时对我那样优秀的人没一见钟情的时候,乔奉天神色如常,套用了一个烂大街的网红金句,并删繁就简地回答了他。
我那时只以为,你是我一生中会遇见的2920万人的普通一个,就是因为你优秀耀眼,才让我不能放心随便地把0.000049的相爱概率,压在你身上。
你是前路坦坦的大学老师,我是苟延残喘的怪化异端。
我们之间当然是云壤之别。
霏微细雪渐有转大之势,看沃尔沃趁绿灯未熄,加速驶过路口消失在雪幕之中后,乔奉天才舒了肺里积着的一口郁气,搔了搔后脑勺上翘起来的几绺头发。
杜冬迎着颇猛的风势,来了理发店。西北风挟裹着香樟树上的雪沫子往脸上一个趔趄一个趔趄地狠扑,像压着层层叠叠的愁绪,非要揪住一个人不放似的一咏三叹,呜呜泣诉。
摘了线帽,乔奉天看他脑门冻得都不大亮了。
“大过年把你叫来,李荔没扎小人咒我呢吧?”
杜冬一圈一圈解着围巾:“敢!管不了她那张嘴了我还?”
“少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啊,当人面儿喊去。”乔奉天弓着腰往一次性纸杯里接了点儿温开水,口气挺不屑,“你我还不知道,就一将来天天跪主板儿的料。”
杜冬接着搓了搓鼻子:“电话里忘了问呢,怎么初一就回来了?”
“没什么,家里头待不惯。”
鬼扯,你丫住了十九年的老家你能待不惯?
这话没说。看了眼沙发上摆着的行李包,杜冬问得挺委婉试探:“家里是不是又,因为你……那什么了?”
“你真聪明,就没你猜不准的事儿。”乔奉天摆了摆手,摆明不想提,“这不是重点,人现在在楼上坐着呢,咱俩今儿一气儿都好好问问清楚,嗯?”
杜冬伸头往楼梯上瞧了一眼,又点点头。
女人姓曾,比起林双玉来,看着太过年轻,乔奉天和杜冬怎么也叫不出口“阿姨”俩字,琢磨了半晌,曾姐。
大约是怕他俩不信,女人还特意从下塘,带了吕知春的一张初中毕业照,一把微微变形的长命锁。毕业照是黑白的,巴掌大,精心裹了塑封。女人小心翼翼地裹在一件三折钱包里,抽出来的时候,嘴角噙着温煦的笑意,与任何一个慈祥的母亲无异。
吕知春果真是从小就挺好看。
乔奉天接过照片端详了一阵儿,一眼就瞅准了他。照片里男孩儿的轮廓朗朗净净,迎着太阳对着镜头,笑得羞涩而不大自然,但平凡贞静,非常美好。相较之下,吕知春现在,着实是要比年少时颓圮邋遢不少。
杜冬又接过那串长命锁,不但变形,还年久氧化起了大团银渍。背面刻的字还算清晰易辨——吾宝九春,一生平安。
女人捧着手背来回揉搓了两下,一微微笑起来,嘴边就漾开了一对括弧:“谢谢你们,一直照应着我家九春,还辗转托人联系到我……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乔奉天把东西还给她,看她珍而重之地收进随身的提包里:“我们就是想问问您,他是几岁离家的,是为什么独自一个人跑出来。”
见女人低着头没说话,杜冬接着话茬,乐呵呵地开口:“……曾姐,真不是我们八卦。但这些东西,怎么说呢……啧,很重要。知……九春儿现在是我们店里的员工,是我们当弟弟的一孩子,这些东西您要不说,我们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们。”
女人又默了半晌,才伸手掌往下轻轻按了按:“这我明白,这我明白。”
这边,等郑斯琦把车开到了家,郑彧都还没醒。果真是不能吵着闹着要早起,萝卜头大的小孩儿非得睡足了觉不可。
郑斯琦一米八八的个头,颇是费力地半身钻进后排,替闺女解开了安全座椅。又拿小方被当包袱皮似的把小人儿一裹,把她打横一抱。
摸到手了就情不自禁地上下掂了掂分量。
我宝贝儿闺女好像胖了点儿?
郑斯琦家是六楼,配了电梯,但他多数时候不坐。正好儿上到三楼的时候,郑彧给颠醒了,揉着眼睛在郑斯琦怀里拱来拱去地不老实。
“晚上好,枣儿。”
“唔……”一个劲儿地拱。
“别瞎动,给你不小心摔了屁股就得变四瓣儿。”
“唔……”依旧拱。
郑斯琦停下了步子,低头拿鼻尖儿在她脸蛋上蹭了蹭:“下来自己走,嗯?”
“不……”郑彧从包袱皮里伸出细溜溜的一对儿胳膊,往郑斯琦脖子上一环,“还是要爸爸抱回家……”
得,怨不得胖呢,这都快懒成球儿了。
郑斯仪为他溺爱枣儿这事儿,跟他耳提面命了不下八百回。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车轱辘话,不能惯着,不能宠着,以后无法无天,以后不得成人!要么就是大肆宣扬她那一套四五六不通的郑家家法。
不听话嘛,该打就打。别舍不得,打不坏!又不是纸做的!打了嘛,就长记性了,知道疼了嘛,下次就不敢了。这都是经验,你学着点儿。
郑斯琦反拿话怼她,您儿子就给您揍得一点儿反骨不敢有,原地画个圈儿站那儿半小时都不带动弹的,那样还好?
好,男孩子上哪儿规规矩矩的,怎么不好!
没法儿聊。
郑斯琦多数时候听到这儿就不接着掰扯了。理念不同,不在一频道,听谁说话都像是攒着劲儿地抬杠。他宁愿他家的小枣儿,给他宠着溺着不知冷热地平安长大。轻尘栖弱草,将来风也好,雨也罢,总有他这个当父亲的在。又何必早早庸人自扰。
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就光这一日三餐的事儿,就够郑斯琦自斟自饮喝上几大壶。
郑斯琦是一点儿做饭的头脑都没有。
倒能熟,吃不死,且搭配合理妥善,就是勉强进了肚子不会让人多快活。
进屋给郑彧拿热毛巾胡噜胡噜脸,洗了洗凉生生的小肉手。郑斯琦蹲下来冲郑彧眨了下眼:“枣儿,晚上想吃什么?”
“……”
沉默以对。
“咱们弄个胡萝卜炒肉片,再煮几个三鲜饺子怎么样,吃完再给你切一个无花果?”郑斯琦一边儿说一边儿不住心虚。
憋了半天,郑彧还是憨憨笑起来,给足了郑斯琦面子:“好的哦!”
郑斯琦其实心里门清,无花果是他压底儿的筹码,是枣儿对晚饭唯一的期待。
门外“叮咚”一阵响,有人按门铃。郑彧听了,忙从小沙发上一屁股蹦下来,“噼里啪啦”踩着拖鞋去开门:“我来开我来开!”郑斯琦煞有介事地围着条围裙,在水槽儿底下冲洗着条胡萝卜:“小心点跑,不要摔倒了。”
来的是郑斯仪,新烫的卷发上落满了晶莹欲化的雪片,还拎来了大包小包。
“嚯,您这逃难来了。”郑斯琦在围裙上揩干了手上的水渍,冲郑彧弯着眼睛笑,“枣儿,去厕所拿个毛巾给大姑擦擦头好不好?”
郑彧点头:“好的哦。”
郑斯仪倒是挺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儿,随手在身上掸了掸:“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我逃难逃去伊拉克我也不逃到你家啊。”
郑斯琦推了推眼镜儿:“您就会一门而心思怼我。”
“怪你老子,把你生成我弟弟。”
郑斯仪是利南市委医院的脑外科护士长,医院待遇好,过年发了不少粮油干货。郑斯仪分了一半儿出来,趁着夫家拜年的亲戚还没上赶着上门拜年,赶忙抽空给郑斯琦送过来。家里大把的零食坚果没人吃,也一股脑儿地顺手捎了过来。
“大姑擦擦头。”郑彧小跑着拿来块儿蓝白条的方巾,“给你。”
“哎,咱们枣儿又乖又懂事。”
“哎别擦!”郑斯琦一挑眉,连忙伸手一拦,“枣儿拿的是我的擦脚巾。”
“嘿!”郑斯仪一甩手把方巾扔得老远,“你闺女真是豪迈人儿,心眼儿大不讲究!”
郑斯仪把送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替郑斯琦拎进了厨房的储物柜。进去见灶上起着锅,案板上端正摆了根水灵灵的胡萝卜,边上是一柄颇锋的文刀。
郑斯琦家的厨房,整洁规矩,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惜壁上洁净得半点儿油星不沾,处处透露着不可言喻的仪式感。没一点烟火味儿。
“做饭啊?”郑斯仪挽了挽衣袖。
郑斯琦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不然我跟枣儿玩过家家呢?”
“来来来。”郑斯仪来回摆了摆手,冲他挺阴阳怪气地笑道,“围裙解下来给我,打扮得人五人六挺像那么回事儿,连个高压锅都不会使。”意思是她要亲自上阵。
郑斯琦正解着腰上的活扣儿,听她这么信口一提,猛是一挑眉,忙往前凑了两步出声阻止:“哎别别别,这事儿翻篇,别提!”
这算是郑斯琦最羞于出口的黑历史。
十大几年前,郑斯琦高二。时至元旦,市博物馆给研究员各发了箱猪蹄生鲜,郑寒翁乐不颠颠地搬了两箱回家,琢磨着配点黄豆能焖上一大锅。
这边东西洗净下了水,支上了灶。郑寒翁临回单位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郑斯琦好生看着煤气灶,响了就关火,也别忘了关总闸。郑斯琦半是无奈,半是敷衍应付,行了行了,瞧您这一通叨叨,我都多大了这点事儿办不好?
是真没办好。
生活常识极度匮乏如郑斯琦,怀疑高压锅的压力阀太过松动,好意上手拧紧了几圈儿。任它在厨房耗子似的吱哇乱响,锅里的内压一路飙升至爆破点。开火不满半小时,就听“砰”的一声地动山摇。
郑斯琦的房间隔着条走廊正对着厨房,听了动响慌忙回头,就看半拉猪蹄在空中打转划弧飞过来拍自己胸口上。满天花板上稀碎的黄豆,防风玻璃也震碎了大半。
吓得二楼一对老夫妻穿着睡裤慌不择路地跑下来,问是哪家烟花炮竹厂给炸了。
久而久之,这成了郑家的茶余谈资,跟冯巩的“我想死你们了”一样,年年都得拈出来亮个相,不然就觉着不是那么个意思。
郑斯仪洗干净了手,利落地把胡萝卜切成了细细密密的丝儿。又取了个白瓷大碗,舀了点面粉,打了个鸡蛋,加上萝卜丝儿一起混成了一碗淡黄色的面糊。
郑斯仪往平底锅里滴了一勺油,看郑斯琦正抱手盯着她手里的活计:“咋?干看就能看会啦?”
“没那能耐。”郑斯琦笑了那么一小下,“您要是把几克盐,几克油,多大火,那么一条条给我写出来贴门上,我倒是能按着顺序捣鼓捣鼓。”
“得了吧。”郑斯仪抄起盛面糊的瓷碗,“你那大近视眼儿,条子上那油盐的小数点儿还没数明白呢,你那锅都糊了。”
见面糊进锅定形成了块儿湛黄的圆饼,郑斯琦伸手帮忙按开了抽油烟机。“我说。”郑斯仪低头盯着锅里的动静,“枣儿也渐渐懂事了,上学了,你也该考虑考虑给她找个后妈的事儿了吧。”
郑斯琦先是一顿,过会儿才抬头推了推眼镜儿,盯着他姐笑出声儿:“我当你怎么又送东西又帮我做饭这通殷勤呢,您瞧您把您真实目的暴露了吧?”
郑斯仪瞪着眼睛就想举铲子往他头上招呼。
“臭小子!我这上赶着的是为了我自己啊?谁给我好处花啊?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枣儿!该往心上放的事儿不放,该抓紧办的事儿不办,等什么呢?等枣儿嫁了,你七老八十了,连碗粥都做不出来,天天上养老院蹭饭啊?”
“您别举着铲子乱晃把油点子溅一地。”郑斯琦笑眯眯地顾左右而言他。
“你少跟我这儿歪着嘴巴打哈哈!就烦你这样儿!”
郑斯仪把胡萝卜饼往瓷盘子里一盛,回身“梆”的一声把锅铲子丢进了水槽里。
相亲这事儿,郑斯仪在郑彧三岁的时候就明里暗里给他悄悄提了,今年郑彧整满六周岁,郑斯琦还跟个成了精的蚌似的“咬定青山不放松”。
说不明白她是真不明白。郑斯琦仪表出众,气质不俗,房车皆有,工作稳定,也就是带了半大不小的娃娃了,除此之外,哪儿哪儿算不上个“钻石王老五”。
这么些年,郑斯仪看在眼里的,趋之若鹜的莺莺燕燕也是不在少,怎么就还没一个能入了他郑斯琦老人家的法眼?
性冷淡不成?还能是个gay不成?
她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初四,我一同学她妹妹回国,我给你安排着见一下。”
“哎您别。”郑斯琦一下子站直了,“能不擅自做主吗我亲姐?”
“不能。”答得颇是蛮不讲理。
“初四有事儿我不去。”
“不去我就把又偷偷摸摸抽烟的事儿告诉枣儿。”
郑斯琦惊了:“您柯南上身啊?”
“废话你那一身烟味儿也就糊弄枣儿年纪小,没心没肺闻不出来,要是你老婆还在,早一屁股给你踹搓衣板儿上跪着去了。”
“……”
郑斯仪准备把胡萝卜饼端上餐桌:“能成不能成,见一见,英国回来的好姑娘,学历高,通情理,我瞅着也漂亮。”
郑斯琦把盘子端了回来,从碗橱里拿了瓶尖嘴口的番茄酱,瓶口冲下,对着圆饼低头画了几道。
“回头把地址发给我,人叫什么姓什么多大年纪,也一并告诉我。”
听郑斯琦松口应了,郑斯仪的一口气儿也就通畅了,指着饼上的那个精致笑脸不住地咂么嘴:“你就天天拿这小把戏哄枣儿吧,你就哄吧,非哄得她风刮不得,雨打不得。”
乔奉天家里的灯泡瘪了。
当时买的是铁路四局的老小区,二手房,厕所用的还是老式的钨丝挂扣灯。平常倒也没什么不方便,只是换起灯泡来顶麻烦,节能灯成了全国通用,挂口灯泡便利店里早就没得买了。只有隔着铁四局几站路的一家小五金店里才有。
一进屋,先摸黑换了拖鞋,才四下摸索着,按开了客厅里所有的灯。
乔奉天买的房子,房贷还没还完,面积也很是窄小。只是心细手勤如乔奉天,把家整理得还算处处整洁妥帖。
乔奉天好种花草,就在客厅里支了个原木色的多层花架。伺了油润革质的龟背竹、叶片丰茂的橡皮树,和打着橘红碎蕊的君子兰。绿萝好活,就摆了十七八盆,文竹瞧着文雅,就也伺了三四株。
修枝剪叶,播阳洒水,这是乔奉天除了理发店的生意外,每天的必修课。既是消遣,也是托付。至于是谁托付谁,一言一词的,还不能说讲得很清楚。
乔奉天摘了围领,往喷壶里接了点清水。拧紧了盖子,往龟背竹的厚叶上,仔仔细细地喷洒着。心里反复浮想着曾姐的那番欲言又止似的话。
吕知春是偷跑出家的,三年前,谁都没告诉。
曾姐说她是二婚,吕知春父亲去世得颇早,于是她就带着十五岁的他改了嫁。二婚的丈夫是个审计厅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勤勉本分,老实话少。对吕知春,虽不能说得上视如己出,但也的的确确是上了心的。
十五岁的吕知春,比之身边的同龄人,更要敏感多思,不善言辞。人是单薄纤细,心也是玲珑易碎,思绪繁多。曾姐说起吕知春当时的异样时,鼻尖泛粉,手指微颤。既显得吞吞吐吐,又情不自禁地浮出满脸的抱歉愧疚。
“九春那个孩子,喜欢男孩子,我都知道,可他又想不开,又害怕,谁都不告诉,憋心里,就成天耷拉着张脸……”
一句简单的陈述,不由得让乔奉天忆起了自己当年的一番失措迷惘。
“当时,还是他继父发现的。他继父脑子死,不活络,是个传统得不能再传统的男人了。就……就一下子闹得一家上下鸡飞狗跳……”
打也打,骂也骂。不问吕知春难不难过,害不害怕,也丝毫不在意个中因由,且当头就是一阵雷霆暴雨似的责难与毒打。两人试图以最极端的方式,去扭转一件在源头根本上,就不具备可逆性的事。
“眼看着我们九春,越来越不爱说话,成绩也越来越差,我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成天由着他后爸打……”女人谈及这里,终于还是没忍住地捂了嘴。
往后的繁琐描述,囊概出大纲,几乎与乔奉天的想象无异。排山倒海的打骂推波助澜,最终将矛盾激化向顶峰。既企图在沉默中爆发,但又惮于在沉默中灭亡,折中的抗议手段——吕知春偷了家里不多的几千现金,溜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和他后爸一直在找,一直在找,一有点儿线索就抓着不放,可每回都是扑个空……喜欢男孩怎么了,这么多年任谁也想通了,什么东西能比自己孩子安安生生待在身边更重要……”
听曾姐这么些年马不停蹄寻找的意思,利南是吕知春辗转的不知第几个城市。十六岁的少年,也就这么在流浪中,悄无声息地成了年。
乔奉天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听窗外噼里啪啦又是一阵挂炮的动响。
平心而论,乔奉天并不把吕知春的遭遇当成一件能给人生画上背景色的故事,说穿了,充其量就是集《家有儿女》。只不过事件周期被反复拉长了,才显得曲折而冗长了罢了。
乔奉天窝在沙发里咽了口牛奶,把外套蒙在脸上,微微合上了虚浮的眼皮。辗转奔波了一天,劳心费神,过个年比不过年还不痛快。
乔奉天和杜冬让女人先找旅社住下来,说等给吕知春先打一剂预防针,再安排你们见面。
小孩子中二期的事儿,总得大人帮着解决了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