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景见做了个梦。
梦里,他坐在一张桌边,左手边摆着一杯凉透了的茶,右手抓着一枝从后山折来的梅花。
窗外是随风纷扬而落的大雪,呼啸的寒风循着窗缝溜进来,擦过窗框,发出细细的吱唔声。
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眼睛也很难受,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却只能怀着一丝侥幸,硬着头皮对着端坐在对面的男人勉强挤出来。
“不能……再试试吗?”他下意识地收着手指,想抓紧手里梅枝,又怕力气太大折断了他特意为男人采来的红梅,来回松紧着劲,话在心里斟酌了几遍,才接着说出口,“我会好好修炼,不会拖你后腿的。”
“不是你拖我后腿,”男人平静地说:“你十五岁筑基,十六岁融合,十八岁心动,十九岁结成金丹,与我结成道侣之前,你是修道界人人赞扬的天纵之才。如今你我成婚六年,六年来,你的修为迟迟未有进展,至今仍滞留在金丹初期,我从不在乎旁人看法,也不求你这样年轻便炼出元婴,却也不得不每日自省,是不是我阻碍了你。”
成婚六年,男人极少对景见说这样多的话,也不曾主动了解过景见,此时却能将景见过往之事一一道出,说得分毫不差。若是往日景见听见,早欣喜于男人对自己的了解,放到此时,景见只有满心羞赧,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底下去。
纵羞愧至极,听到最后一句,景见也顿时忘了自己的羞窘情绪,想也不想反驳:“不是,不是你的缘故。”
“景见,”男人叹了口气,“我们和离罢。”
景见眼眶一红。
“我会好好修炼的。”他向男人重复道。
男人问:“以往修者从金丹修至元婴,少则五年,多则百年,你需要我再等你多久?”
“三、三年……”景见嗫嚅着,看着男人皱起的眉宇,又改了口,“不,不,一年,就一年,我会让你看见进展的。”
男人笑了,话里像含了讥讽。“一年?什么进展?”
景见也不知自己说出这个时间是想给男人什么答案,他心知自己就算接连遇见罕见机缘也未必能在一年内踏入元婴之境,被男人这样尖锐地指出来,不由愈发心虚得难受。
“青别……”景见求饶似的喊男人的名字。
男人不为所动:“我等不起,也不愿再等。”
景见的脸白了。
男人不再说话,稍稍掀起左手袖摆,露出劲瘦的腕子。景见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视野跟着模糊,他看着男人右手并指在腕上转了两圈,一条系着三枚银色铃铛的红绳显出形来,被男人毫不留情地拽下。
接着他又伸过手来,强硬地抓住了景见的右手,运起灵力让景见手上的手绳也现了形。
景见挣扎两下,听男人吐出一个冰冷的“定”字是,就再也动不了了,那条自大婚后由他亲手为彼此系上的红绳就这样轻易地被解了下来。
修道界中,两人若结为道侣,行了婚侣之礼,宗门长辈便会为二人炼制两条姻缘扣,上系相思铃。相思铃系相思,情人间或是情动,或是思念,或是欣喜,相思铃皆会响起,纵远隔万里也能听见。
成婚六年来,景见从未听见铃声。
此时被男人褪下相思铃,他心如刀割,竟也觉得果然如此。
终究是他强求而来的姻缘。
画面定格在男人离去的那一瞬,紧闭的房门打开,风雪自外灌入,吹起了男人青色的衣摆,浅淡梅香夹杂寒风而来,迷蒙了景见的眼。
景见猛然惊醒。
刚和离的那几年,他经常会梦见方青别,哭着醒来是常事,近些年梦得少了,也从不曾梦得这样真实,就像又亲身现场经历了一次。
他一身冷汗,亵衣被浸得湿透,掐了个小清洗咒后才舒爽许多。他在床上睁眼躺了良久,还是爬下床来,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件新衣换上。
噩梦惊醒,窗外天光幽暗,景见没了接着睡的想法,站在原地发呆一阵,不经意看见了旁边案上放的小镜,索性盘腿坐在了榻上,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扯开衣襟,凑去看锁骨上的图案。
是一只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猫,约莫两指大小,尾部上勾,陷入锁骨凹处。
这是方青别在大婚之夜亲手拿着绞丝针在他身上刺下的印记,印记沁入方青别指尖血,异样刺痛流转而出,历经七天七夜,将景见炼成了方青别一人的炉鼎。
方青别娶景见并非自愿,景见师尊亲手将姻缘叩与相思铃交到景见手上时,还曾叮嘱景见千万当心方青别,不要陷得太深。
可惜景见一见方青别就忘了,甚至妄想起方青别将他炼成炉鼎,是做好了要与他欢好的准备。
结果七日之后,方青别一把将他按下,道:“你修为太低。”
“诶?”
“若要双修,你需得修至元婴之境,否则会灵力暴动,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走火入魔。”
“那……那该如何是好?”
“无妨,”已是元婴中期的方青别摩挲着那青色印记,轻声哄他,“我等你。”
方青别的声音很好听,似穿林而来的微风,一句“我等你”,让景见至今都在懊悔,是自己的不求上进毁掉了他与方青别之间的可能。
方青别给他下的是引月映日印,炉鼎与下印者关系绑定,不得有第三人,炉鼎境界与下印者一致或高于下印者时,便能发挥修炼效果双倍的作用。
遇见方青别前,景见是修道界赫赫有名的天之骄子,谁也猜不到,方青别这一等,就等了六年。
而景见真正修炼至元婴境界,也不止他当时话赶话承诺出的一年。
这是他与方青别和离后的第十年,一个月前,他才正式踏入元婴之境。
旁人修至元婴,不说欢天喜地,至少会满心欢喜。景见却不见开心,唯有十年不改的羞愧,外加满心感叹:怨不得方青别会放弃他,真让方青别再等他十年,他宁愿一锄头把自己埋进坑里。
闭关月余,景见元婴之境彻底稳定,出关之时,旁边为他护法的两位宗门元婴前辈皆欢喜不已,接连来摸景见的脑袋。景见一张脸面无表情任他们揉,等两位元婴前辈讪讪地收回手,才察觉自己态度太过僵硬,便舔了舔嘴唇,朝两位前辈一拱手,道:“多谢两位前辈为景见护法,景见感激不尽。”
早年景见天资聪颖,宗门上下视他为宝,将他宠得无法无天,连带着人情世故也不太通晓,直到方青别出现,才让景见彻底反省了自己的所作所为,由此醒悟。
可惜这剂药下得太猛,景见从目中无人骄纵任性一下子退到了正常值以下,变成了如今沉默寡言的模样。
两个前辈知道景见情况,也不和他多谈,简单嘱咐两句就走了。景见长出一口气,拿着其中一位前辈给他的菱形白玉,出了洞府,御剑直直往南都赶去。
半年前,修道界第一宗门岫玉宗测算出南都将于今年立秋出现一处秘境,会有仙级法宝入世。一时间,修道界上下震惊,纷纷开始召回门人,预备于立秋秘境开启之前进入南都,伺机入秘境求机缘。
修道界绵延数千年,仙级法宝只出现过一次,名唤玄天钥,可破世间所有禁制、结界,千年前一位修道界大能苦苦修炼多年未能飞升,机缘巧合下得到了玄天钥,立时打开了封锁数千年的飞仙塔,成功渡劫为仙。
自此,仙级法宝在修道界众人眼中,便成了羽化登仙的通行证。
凡人修道,皆为长生,纵为大乘尊者,寿元亦有尽,唯有成仙,方可与天地同寿。
岫玉宗身为修道界第一宗门,第一时间通告了天下修者,秘境虽无修为限制,却凶险万分,仙级法宝可遇不可求,切莫为求机缘以身犯险。
言下之意,便是劝修为低的修者莫要入境涉险,也劝高境界修者莫要强抢仙级法宝,免得引来天灾人祸。
景见身为岫玉宗掌门座下弟子,本被规劝不要前往南都,奈何方青别要入秘境的消息一传来,景见的心就乱了。
十年前一别,方青别消失于世间,再未传出任何消息,甚至还有传言说方青别已身陨。景见忧心数年,这次得了方青别的消息,任师尊如何阻拦,也始终坚定要前往南都。
许是要见方青别一面的决心刺激了景见,他竟在赶赴南都的路上突破了金丹境界,成功炼出了元婴。
景见手握前辈给的菱形白玉,在看守秘境大门的岫玉宗弟子那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菱形白玉上显出了“景见”二字,随之一道法阵在景见脚下显形,将人托起,直直撞入了秘境之中。
景见脑中一阵翻天覆地,眼前风景瞬息万变,上一眼是满山郁郁葱葱,下一眼便是黄沙万里,接连变化了不知多少次,脚下阵法方才停息,缓缓落下。
景见手中掐诀,清醒过来,定睛一看,此地是一处山谷,立足之地芳草萋萋,小腿高的野花自草中探出,迎着风儿晃悠鹅黄花蕊。
再远处是一处小瀑布,落水温柔,水气夹杂花香扑面而来,水声与鸟鸣呼应,更添几分闲雅。一座小楼立在瀑布边,只三层高,八只檐角上悬着穿叶风铃,随风拂出清灵响声。
景见这些年没少入秘境寻求机缘,还是头一次在秘境中见到这样静谧美好的地方。
他朝前走了几步,眼前忽而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他心道不好,却已来不及运起灵力,恍惚间察觉自己落入了一人怀里,他浑身一震,
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辨出了来人怀中熟悉的浅浅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