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大姐唰地一下挡在常央面前,伸出双臂像护鸡崽一样护着他。“你来干什么?”
那人指了指常央。
“那是个误会,等会另外有人跟着你走。常央要去制鞋厂,首长会和你解释清楚,你等会在那些人里面——”大姐的下巴一扬,本意是让他在那些剩下的知青里面挑一个,眼睛扫到那地方便傻了,原处竟连一个人都不剩,全跟着制鞋厂的老王走了。
她脑子卡壳了一阵,平时伶牙俐齿吵架从未输过,现在对着这个青年却怎么也搬不出那些歪理。
这青年身上有种莫名其妙的压迫力,尽管他从不大喊大叫,从不面红耳赤地训人,但奇了怪,十里八乡都说宁愿惹周扒皮也不要惹他。
大姐的手臂被压下去,常央把她拉到一边,对青年说:“走吧,我跟你走。”
大姐急了,“不行啊小常,你等等,我再找首长谈一下,马上就给你换一下岗位。”
常央摇了摇头,说谢谢她的好意。“我们到这农村来就是接受改造经受锻炼的么,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吗?而且,父亲所说的希望您照顾我,肯定也想的不是这种违反纪律的照顾,去什么地方,走什么路都是我自己选的。”
小小年纪,还挺有主见……大姐偃旗息鼓了。
常央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似的向前迈了一步,站在青年身边。他知道这一步就是接下来几个星期,几个月,或者好几年的搭桥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城,他在来之前还辗转难眠,现在却意外地,心里跟春天刚融的湖面一样。
他对青年说:“初次见面,我叫常央。”
这下他能仔细看着青年了,剑眉,鹰目,高鼻梁,分明的下颌。典型又正统的英气男子长相,也许是扬头面朝太阳的缘故,常央看得一阵脸热。
对方也垂着眼皮与他对视,忽地绕到他背后,常央感到自己的脊梁骨把后背分割成了两块,像是左右摊开的书页。在左边,对方写下“万”,在右边……常央皱了皱眉,感觉是笔画很多的字,他没有分辨出来。
大姐提醒道:“融化的融。”
从集合地到万融家不算很远,但他赶了辆牛车过来,就停在槐树底下。黄牛仰着头,尾巴甩来甩去地扇蚊子。
板车上面放着一个连着粗壮绿茎的荷叶,像是刚从塘里摘下来,还绿油油地滚着水。
常央第一次坐牛拉车,新奇里还带点拘束,他手摸着荷叶面,不知道这是不是给他的。
万融把系在树干上的绳子解开,牵着黄牛走上凹凸的泥路。这片大概前几天刚下过雨,把泥地挤弄搓捏成了一条条的蚯蚓形状,还等不及铺平,太阳又出来了,车轮滚在上面一抖一抖地,常央紧紧咬着嘴,屁股被震得痛。
他也不好意思喊停,就这么一路受着。
前面牵着牛的万融突然停下来,正在悄悄换另一边屁股坐的常央也停了,瞪大眼睛看他。
万融指了指荷叶,手掌摊开在头上饶了一圈,做了个打伞的姿势。常央一下子笑了,原来这真是给他准备的,没有遮阳伞就用荷叶替代。
他觉得万融好像并不是传言里那么可怕,干脆跳下来,走在他身边。他说:“我也不坐了,跟你一块走走吧,我母亲总是说我该锻炼了。”
万融没什么表情地点点头,他俩一人牵着牛,一人打着不伦不类的荷叶伞,顶着越渐西沉的太阳,慢慢往前方前后相叠的青山里走。
在路上的时候常央就止不住想,万融家会是什么样子。制冰糖该有什么东西?装着白砂糖的罐子吗?是先把砂糖融化,再用低温冻住糖液,最后敲碎成块的白糖,就变成冰糖了吗?
少爷的生活常识当真是匮乏得很,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流程像是合理的。
他们走了很久,这条路在常央看来实在太长了,走到天边都染上橘红色的晚霞,隐在黛色山头,只露出一丝线。常央落后几步,苦着脸锤了锤大腿,他想,要是早知道会走这么远,他还是宁愿屁股痛。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常央立刻掰直了腰。万融侧了侧头,鼻梁上划过一溜晚霞的弧光。
常央顺着万融手指的方向,看到掩映在粗茂密树林里的一间小院子。
青瓦白墙,一扇桃红色的木门微微敞开,缝隙中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探出来。
“啊,”常央感到一切不快和酸痛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往前跑了几步,难忍雀跃地说:“是小土狗吗?有名字吗?刚生下来吗?”
万融只看着他,没有回答。
常央一下子想起来这人是哑巴,他一句“不好意思”愣是没在支支吾吾的声调里说完整。
万融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他的背影还是挺拔,走的脚步还是稳健。
常央看着他,突然醒悟,原来不习惯的只有他自己,万融可能早就在嘲笑和奚落里平静接受了不能说话的命运。
院子里并没有常央刚才在路上一直猜测的那些制冰糖的东西,一棵大桂花树支棱在院角,树下放着一个用圆形木板盖住的水缸,地上散落着一些被风刮下来的绿叶片,融在地里。
黄色小土狗使劲摇着尾巴去抓万融的裤脚,伸出舌头哈哈地喘气。但是常央一走近,它那不停摇动的尾巴就焉下来了,四只肉垫在泥土地里拍打,很快又跑到万融身边。
万融没理这个小家伙,抵着它的肚子,轻轻把它踹到一边。他拉开红漆正门,领着常央走到左边的一间屋子里。
采光不是很好,有一点点潮味。常央下意识屏住呼吸,闷声闷气地说:“我就住这里是吧?好,谢谢。”
万融转头就走,常央立刻想拽住他,但是这人穿着短袖,常央有些抗拒和陌生人的肢体接触,便像也没想抓住了万融裤腰上的那一截白毛巾,结果直接给抽了出来。
常央像被烫了一下,一松手,毛巾掉在地上。
好像他很嫌弃似的。常央又连忙去捡,但万融先他一步,捡起来重新抓在手中。
“我不是……”常央说,“不是故意丢下去的。这是我的应激反应,你能懂吗?”
看万融那样子,估计是不懂也不想懂。
常央说:“我就想问问你,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你是要教我制冰糖吗?”
万融冷冰冰地瞥他一眼,依旧是抛下他,独自往外走。
常央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和人打交道。
他站在黑漆漆的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头一次感觉到所有的桌子椅子都变得庞然,而他缩小得如此伶仃。
常央想起出发之前母亲带着哽咽的嘱咐,“央央多和人家说说话哦,不要整天闷在屋子里,多认识认识朋友。”
万融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常央站直了些,看见他回头寻找自己。万融皱着眉偏了下头,像是在催促,在说“你怎么没跟上来?”
常央打起精神走上去,不知道都已经快傍晚了还叫自己出来干嘛。冰糖是要晚上做吗?
他们跟着一条溪流往林深处走,小溪水面倒映天上破碎的月亮,粼粼的光反射到草地上,常央就借着这一点光,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在这片陌生林地里跟着万融。
对方显然已经对这里熟悉透了,闭着眼都能找到路。初来乍到还娇生惯养的常央自然是跟不上,但他一直没喊,鼓着脸勉力跟上去,不多时就落下好几米的距离。
他逐渐感觉到吃力,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不会踩到一个小坑,每次这种仿佛踩空的瞬间都会让他心中一紧,背上也吓出一大片汗。
光线又逐渐变弱,万融腰间挂着的白毛巾像在林间跳跃的兔子,一蹿一蹦地就是不要他靠近。
他们离得越来越远,常央突然心慌,脚下没有踩稳,直接被一堆结实又凌乱交杂的草绊倒了。
“啊呀……”他下意识抱住头,片刻后睁眼,虚惊一场地想起脚下踩的不是楼梯。
而他抬头一看,前面哪还有万融的影子。
猫头鹰咕咕地叫,茂密草丛间响起树叶碰撞的沙沙声,恰巧在这时候他又想起在火车上听人讲过,这一片常有蛇出没,祖上好几辈就是靠捕蛇为生。
常央喘着气站起来,揉了揉磕破的膝盖,觉得从未这么委屈。
“万融,你在哪啊?”他漫无目的地对着黑漆漆的树林喊,“你不会丢下我跑了吧?你在哪,你快出来,我,我……”
常央死活都说不出我害怕这三个字。
“我想起来,我还有文件压在首长那里,你陪我去取——啊!!救命——”
他募地被捂住嘴,一双眼睛睁圆了,惊恐地四转。
他耳朵里只听见心跳剧烈跳动的声音,那一瞬间差点激得他灵魂出窍。
一人的嘴巴靠在他耳朵边,“嘘——”
常央不动了,飞快地思考这人是来打劫的还是来取命的,他一只手悄悄往后探了一下,摸到一截毛巾。
常央揪着心脏,小声说:“万融?”
背上划了一个“✓”。
常央完全没忍住,硕大圆滚的泪珠争先恐后从眼眶里冒出,以极强的存在感砸到万融捂住他嘴巴的那只手上。
那只手一僵,随后不再捂着,转到常央的肩膀上,把他转了个面。
常央立刻用手臂挡着眼睛,咬住嘴不再让呜咽声泄露。
他抽噎得都快没力气了,呼吸艰难,袖子濡湿一大片,好半晌才揩了揩哭肿的眼睛。
万融就站在他面前,蹙着眉头盯他。
“看什么看?”常央终于露出点少爷的娇惯脾气,只是跋扈的语气里夹杂刚哭过而躲不掉的鼻音,总像纸老虎。“不准看了!没见过人宣泄情绪吗?把头转开。”
他忿忿地撞开万融的肩膀,往来路走,膝盖破皮的地方似乎碾入碎石子,随着腿部的摆动而往皮肉里嵌。常央疼得直冒冷汗,依旧是一声不吭。
他没走几步,被万融截住了。
常央推开他,那人又死跟着上来。
常央又想哭了,这人怎么这么烦?他仰起脸,恶狠狠地说:“你离我远点!”
万融直接勒住他的双肋,把他提了起来。常央立刻双腿乱蹬,嘴里“烦人”“讨厌”地乱喊,万融充耳不闻,还是摆着那副冷漠表情,走了几步把他抱到溪边。
万融强硬地压着他的肩膀,令他坐下去,随后卷起他已经被划破的裤子,一手掬着沁凉溪水往他伤口上洒。
常央的腿一动,又被他按住,还被瞪了一眼。
光线很模糊,万融却能无比精准地从他的伤口里捻出小石子,一点没碰到周围泛红的皮肉。
万融扯出白毛巾,在空气中掸了掸,擦干常央腿上的水。
常央的坏脾气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焉头巴脑地说:“谢谢。”
万融背对他蹲下,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常央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万融回头,安静地看着他。
那一刻,常央觉得他应该是明白这动作的意思,但因为意味太过夸张,而下意识地不信任这直觉。
常央犹豫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突然被扯住指尖向下拉,常央的上半身都被拉了过去,胸膛隐隐地靠着万融火热的后背。
常央这下确定自己没有想错,但是怎么回事呢,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呢。
被万融的手勾住大腿,背起来时,常央还在这么想。
万融走得依然很快,步步生风,林中树影像牌场中杂耍演员发牌一样刷刷的飞过。
常央想,好久都没人背过我了。最近一次还是十二岁生日,父亲背着我逛庙会,母亲在旁边唠叨说“你啊就是太惯着他了”。
记忆里父亲的肩膀并没有这么坚实,父亲后脑的尾发也没有皂角香。
从四合院到这个地图上从来没记录过的小山村,火车上的青年男女们很快打成一片,常央时常一个人靠坐在一边。大家都知道他是常厅长最宠爱的小儿子,搭讪中总归不像和其他人说话时那么自在。他不喜欢那些谄媚和闪烁的试探,黑眼睛里只映照逐渐广阔的麦田和清澈起来的河道。
常央侧头枕在万融肩膀上,感到久违的踏实。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他没来得及追究,后来在和万融躺在谷垛上数星星时才知道,这应该是两个被条条框框所摒弃所不接受的人之间,避无可避的相吸。
常央都快睡着了,突然被放下来,他脚踩地上时还感觉这处软绵绵的,身体直往下坠。
万融摇了摇他的肩膀,常央打了个哈欠,说,“可以睡觉了吗?”
他以为已经回到家了,没想到入眼的是另一个陌生的院子。
万融走到正屋,在里面捣鼓一阵,一团火嘭地一声从灯芯燃起来。常央走过去,发现里屋睡着一个老妪,头发花白,背对他们躺在床上。
万融把灯塞进常央手里,自己在柜子里翻了一阵,一张写着字的木板出现在常央面前。
他有些近视,昏黄灯光又照不明白,好一阵才认清上面的字。
“你不用去制冰糖,帮忙照顾我奶奶就好。”
常央面露难色,不是他不想照顾,主要是他连自己都拾掇不好,怎么照顾一个老年人呢。
“怎么照顾啊?是需要我做饭吗?”常央绞尽脑汁地回忆以前在自己家里做活的阿姨,“还是说打扫院子,收拾屋子?或者说当个护院的,帮她赶走野狗野猫还有毒蛇?”
万融眉头一动,梢尾向上挑动一下,脸上浮现出隐晦的嘲弄。
常央被盯得窘迫,嘟囔道:“虽然刚才我看起来确实有点弱,但那也是因为我不熟悉这里,你别小看我了……”
万融找来一只烂笔头的铅笔,在板子上写:你有空就来陪她聊天,送送饭。
常央说:“好简单啊,我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万融在他还没把话说完的时候就眉头一皱,立刻摇头。
常央被打击到了,他很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可是要想举出个例子,脑子里咻地浮现出自己刚才摔了一跤还哭得抽噎的模样。
很丢人。
万融把灯吹灭,这么晚也该回去了,常央像个睁眼瞎一样举起两手胡乱摸,摸到砖砌的墙壁,顺着粗糙硌手的纹路往外慢慢挪。
向前试探时,手腕上突然啪地握上一只手掌,常央的心还慢吞吞地留在原地,整个身体就被直接拽走了。
他用气音小声地抗议,黑暗带来未知又陌生的恐惧,但被万融牵着,脚下一点没有撞到杂物,连门槛都轻松跨过去了。
尽管刚才碰过凉水,现在万融的手心也已经恢复了干燥温暖,他的手很大,握住常央如少年一般细韧的手腕,四指倒是能和大拇指圈上好多。
他用劲不大,疏离而克制地牵着,常央感到手上细小的绒毛都没有被压下去,会轻轻地搔着万融掌心。他会觉得痒吗?
院子里的月光轻盈,万融把手松开了。
像一根牵着手的绳子突然断了,毫无征兆地,常央的手臂荡了荡才安静地垂在身侧。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的那条要好走些,他能跟上万融了,直到又看到那条静静淌着的溪,常央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原路返回。
是我走过一遍所以熟悉了?还是因为他刻意放慢脚步?常央仔细观察万融的背影,他的步调还是那么流畅,跟着他踩过的脚步,泥土都仿佛更平软一些,没有突然冒起来的土包也没有陷下去的小坑,他闭着眼都能精准避开每一棵树,他就是这片土地的儿子。
而整条路上,万融没有一次回头看自己有没有跟上,没有一次停下来等自己。
果然只是因为我自己走过一遍,变得更熟悉的原因。而且膝盖并没有因为走路而疼痛诶。
常央甜滋滋地想,写信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母亲,他们的儿子长大啦。
小土狗没有名字,也是,它的主人是个哑巴,那它要名字干什么呢。
常央揉了揉睡昏了有点发胀的太阳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下床就看见小土狗用细小的牙齿叼着一个小盆,蹲在门口,圆圆的脑袋上耸起绒毛。那样惧怕又殷切地看着他。
他去灶房绕了一圈,大铁锅里剩了三块面饼,常央坐在台沿,和小土狗一人一点分着吃了。
它尾巴向下垂,稍微夹在两腿之间,硕大的黑眼睛自下而上看着常央,小步挪过来,伸出粉红舌头轻轻舔了下常央的食指。
常央的手动了一下,抬起来,它立刻后退三步——
结果是被抚摸了小脑袋。它明白了,原来这样是被允许的,原来这个小主人比另外那个主人更能接受我的亲近。它前肢抬起,跃龙门那样欢快地跳了一下,绕着常央打圈圈地转,不停用湿润的鼻头来嗅他,要记住这个小主人的味道。
常央给它取了个名字,叫普朗克。小狗头顶一撮黑色,毛发旺盛,稍微用手揉一下就全体带上静电,起立炸开,很像教科书上的普朗克先生。
常央很少见到万融,偶尔一次早上起得早,能看见刚刚被关上的门板在轻微晃动。他通常是去公社领了饭,用木匣子装好,送到万融婆婆家,与老人家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把粥喝完。
她好像也不会说话,总是在脸上一道道皱纹里睁开混浊的眼睛,坐在院子里,常央每次开门都能看见她那样苍老地坐着,像和院中古树一样的年纪。
常央心疼,触景生情地想起姥爷。就算从来没听到回答,常央也经常和她讲话,扯东扯西,从学校不合身的制服,到再也没找见的一封情书。
他顺手掰下来一块面饼扔给普朗克,说:“我怀疑是母亲给我丢了,她总说我容易被骗,让我在二十岁之前不准谈恋爱。”
常央说到这,有些失神。他想起那封用雪白信封包裹的情书,并不是从女孩子柔软的指尖递过来的。
这里的生活一切都还不错——除开睡觉时会想念北京之外。相比起制鞋厂里刺鼻的橡胶臭,他还是庆幸自己误打误撞做了个正确决定,万融只是性子冷,时常不搭理你,但并没有怪癖,也不凶,常央也没有与他交朋友的念头,心想,要是在寄宿学校遇上这样的舍友,他该谢天谢地了。
所有都差强人意,但唯有一点,常央觉得,自己真的再也忍不下去了,再不提出来,他就会被憋疯的。
这一晚,常央等得普朗克都趴在他的膝头睡了三个来回,才终于听到门锁响动的声音。
万融显然也没料到常央这么晚还没睡,看他直挺挺地站在阶檐,壮士赴死一般,严肃地绷着嘴角,两眼炯炯地看着他。
万融没有理会,走到树下的水缸那打了一盆水,将手浸在凉水里头,上面印着树杈的黑影。
常央走到他后面,扯了扯毛巾。他觉得自己和万融的所有联系都可以通过这跟毛巾传达,所有不便宣之于口的都可以这样隐晦地提及,感觉比情人扯着大款的袖子还隐晦。
常央突然被这联想吓到了,又一下子松手。
万融回头看了他一眼,往屋内走。常央紧跟着他,小狗紧跟着常央。
他说:“万融,我这几天照顾婆婆照顾得还挺好。”他打算先给自己争取一点表现分,“吃完饭我都要扶着她在溪边绕几圈,我和她讲了很多北京的事,讲我童年遇见过毛主席,她听得可认真了,我觉得她很喜欢我。”
万融拿了一个塑料袋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些白粉末。常央还在说:“我也帮婆婆洗衣服了的,收拾桌子我也做了,我觉得……”
万融站在水缸边,开始脱衣服。
常央立刻背过身,月影下一截腰身还是印在了视网膜上。他再不想绕弯子了,闭眼大声说:“万融,我想洗澡!我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