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夜色茫茫,树影像疯人院的围墙把他们圈起来。
闻又夏只用一个字就打碎了他晴朗的幻想。
笑意霎时冷凝,可嘴角还上扬着,弧度变得异常僵硬而扭曲。邱声内心的暴戾霎时拔高了十来米,穿透高墙占据了理智,迫使他猛地站起身,抬手想抓闻又夏。
闻又夏预知到他接下来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堪堪躲开了邱声。
他以为我要打他?意识到这点时,邱声更加愤怒,不由得音量也提高了:“你什么意思闻又夏!你当我是什么人?!”
“邱。”闻又夏喊他,“行了。”
声音不大,但沉沉的让人如堕冰窟,奇异般安抚了疯狂的燥热。
邱声被当头棒喝,收回手不安地十指互相纠缠。他猜可能闻又夏想听的不是恋爱,于是说:“你不想谈恋爱……因为我做得不好,肯定是的。我做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不要拒绝,你在惩罚我。”
“不是的,邱声。”
但邱声捂住耳朵逃避,不想听闻又夏否认:“我说对不起!对不起!行了吗?我不该擅自做决定把版权卖了,很多事我都处理得不好……很多事……我想着为你好,但实际上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这是我的不对,我道歉!”
“……”
“当时的事,我不该卖掉我们的歌,现在版权拿不回来,但是……以后……”他下决心般蓦地大声,“你给我一个机会大不了以后我都听你的!你说了算,这样行不行?你别再怪我了,行不行?!”
“我说了,我现在没兴趣。”
“……”
闻又夏仍然是好好在讲道理的姿态,他半弓着身体,眼眸比夜更深:“这些东西我现在不会在乎了,你决定就好,不用征求我的意见。”
邱声一下子绝望起来。
他说了那么多理由,但始终不敢问闻又夏,不答应是因为还在怪他,不是因为已经不喜欢他了对不对。
“邱,你说找我回来是做乐队的,是吗?”
邱声掐着手掌心:“乐队是我……我和你的,也是你的……”
闻又夏摇摇头:“银山从来都只是你一个人的。”
“……”
“乐队继续合作可以,其他就算了吧,我们俩都分不太清私事和正事。”闻又夏直起身,踩住一片树叶,“我太懒了,不想再操那么多心。”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闻又夏那么配合却让他不安:卢一宁在讨价还价,畅想着未来会有什么待遇和漂亮姑娘,顾杞熟悉吉他的六根弦,练习从前他们写的歌。他们都对“银山2.0”有所期待,并且觉得自己会是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但闻又夏没有,他没想法,没意见,退回了最初见面时的状态。
可能比那时候还要糟糕。
闻又夏不喜欢弹贝斯,也不喜欢他了。
原来没有转折点,他拿的是最糟糕的剧本。
“不想操那么多心?”邱声喃喃,“你以为你以前操了多少心……你真这么想?”
什么叫私事什么又叫正事?说到底还因为一首歌的版权就在耿耿于怀,合作可以,但是恋爱就不行,怎么分得这么开了呢?
闻又夏不语,沉默得很坚决。
一整晚心情大起大落,邱声现在累极了。他再不想看闻又夏一眼,举起手指向灯火通明的公园中心:“那你滚吧。”
闻又夏再看他一眼,背着琴盒,当真就听话地“滚”了。
直到抬头时发现对方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邱声颓然坐回长椅上,冰凉的铁艺椅面让他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掏出裤兜里被压扁了的烟盒,里面还剩最后三根烟。
邱声点了第一根烟,仰起头,朝黑透了的夜空喷出一口蓝灰色的烟雾。摇着火星,烟味刺激他的呼吸道,鼻尖的酸楚冲到眼眶。
眼泪沿着侧脸落进衬衫领上时邱声还没什么感觉,随后越来越多。他咬着烟,又抽了两口,后颈疼得支撑不住,邱声于是撑着膝盖,手指颤抖地掐着烟蒂,吸几下就扔在脚底踩灭,然后继续抽下一根。
邱声哭着没声没息的,就一个劲地抽烟。
他不该喝酒,不该抽烟,但现在没人拦着他了。
别的乐队以前写酸不拉几的歌词,说什么“你的眼泪像海水,沾满了我的衣袖”。邱声当时还听得有点感慨,踩踩闻又夏的鞋跟发表意见:“你喝过海水没?”
闻又夏看他的目光像看神经病,他就笑得很大声:“我喝过,好咸啊!小时候差点掉进去淹死!”
他那时说得痛快,但他没尝过自己的眼泪。
现在知道了。
和海水不一样,眼泪是苦的。
他庆幸这地方偏僻得很,光线不好,腻歪够了的小情侣站起身时忙着你侬我侬发现不了他藏在树和草的背后。哪怕现在路过个人,多半也只是把邱声当成什么喝醉了失业了正在抽烟发泄的可怜鬼。
当贝斯手,可以;谈恋爱,不行。
银山是你的,你说了算,满意了吗?
什么狗屁逻辑。
邱声气得差点想笑:“去他妈的!”
是我错了吗?
我错了?
错了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吗?
真那么在意为什么不和我犟到底啊?
第三根烟也抽完,邱声还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小树林里别人都成双成对,就他再次失恋还没出息地大哭一场。
虽说哭倒是也不一定全因为闻又夏,还有自我厌恶和否定一起涌动着拍打着,糟糕的情绪到了那个点,邱声根本无法自控,只好流眼泪。
那些苦味里,他分不清是伤心多一点还是恼怒多一点,他就要从里坏到外了。
如果他伤心得理由充足,闻又夏不会走。
闻又夏是个讲道理的人。
“好吧,我确实不无辜。”邱声恶狠狠抽了口烟,想,“可是我不无辜,那闻又夏干脆一点,恨我,讨厌我,再也不见我啊——他怎么可以无所谓?”
无所谓是吧?
邱声拿出手机,因为被眼泪濡湿了手指在屏幕上一按一个水做的指印。
他要删闻又夏的微信,再把闻又夏电话也拉黑,下次见面时直接宣布“你滚出我的乐队”,然后就此让闻又夏彻底滚出他的生活。以后是死是活大家都别再来往了,反正之前也告别了那么多年,谁离了谁不是日子。
但邱声手指颤抖着,他看了良久那个黑背景的头像和一条杠的朋友圈,还是退出了微信。
他想走就走,凭什么?他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我连随便一个路人都比不过吗?
行,那就继续折磨闻又夏,反正我也很擅长折磨乐手。
你不是想懒么,不是只想当乐手吗?应付我?
不喜欢了,对吧?
我非要把你那层皮扒了,看看你心眼上写的什么字。
做不到我他妈跟你姓闻去。
邱声又开始钻牛角尖,瞪手机屏幕瞪得眼睛发疼。
最顶端跳出一条热点新闻的推送,他恍然醒悟,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拼命默念着,告诉自己“这样不好”——却也没打算有改变,他不知道怎么改。
邱声握着手机,也许是哭过让他有所缓和,坐了会儿,他选择离开鲜花公园。
这地方简直成为了他新的噩梦。
他再也不要来了。
狼狈而消沉的背影穿过树影幢幢,街灯明亮的地方照得邱声眼酸耳热。
时间越来越晚,公园里的人开始和他走向同一个大门的位置。他怀疑自己的眼睛还在充血,脸应该也很红很烫,不想抬头和任何的人对上视线,选了条最短的路,拿手机叫车,等司机一到就迫不及待地躲进铁壳。
出租车汇入交通干道,成为众多红星中的一个点。
鲜花公园大门侧面,闻又夏站在原地,望向那辆黄色小轿车驶远的路口。他修长的手指玩着一个打火机,花哨地在指间来回旋转后打亮一团火。
但叼在唇间那根烟没有被点燃,闻又夏把打火机和烟一起扔进垃圾桶。
他知道邱声刚才哭过了。
能怎么办呢?闻又夏看不见那辆出租车了,他的手指拽着贝斯琴盒的肩带,经年磨损过度,他无意识地抠住上面将要断裂的边缘。
改天把肩带换了吧。
闻又夏想着,低头回复“闻皓谦”发来的微信消息:“今晚和朋友喝酒,医院就不去了,你现在过去陪闻老师。”
他输入在文本框里的字比能从嘴里说出来的多,闻又夏发出去消息,烦躁地皱起眉,在对面开始弹问号之前抢先一步将手机关机。他扒拉了一下钱包,掏出两个一元硬币和一张十块纸币——去买瓶水,再买点薄荷糖之类的。
便利店在公园右侧,闻又夏走向那边,但还没跨进便利店,他就被两个小女孩拦住了。
小姑娘可能小学都没毕业,个头只到了闻又夏的胸口,要和他说话必须把头抬得很高。穿碎花衬衫的女孩梳了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眼睛很大,猫一样弧度钝而无辜。
他被这双眼睛激了一下,想起了邱声。
邱声的眼睛也像猫,越精神时就越显得明亮,但是他犯懒或者犯病时眼皮耷拉着遮住大部分瞳仁,就会让人心软,情不自禁要照顾他。
邱声那么倔,固执得让人厌烦,邱声容易冲动,听不进去别人的意见。他有很多缺点,他说“你真有骨气等我死了再来见我”。
可现在他们又见到了。
闻又夏脚步不知所措地一停,两个小姑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哥哥!买花吗?……”
花?他疑惑地一低头,看见羊角辫手里抓着两朵快蔫了的红玫瑰。
“不了。”
他长得不算和善,个子又高,就算是平常说话对小孩子依然有威慑力。
羊角辫的同伴被这句冷硬回答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闻又夏嘴角一撇。他绕过两个女孩,但下一秒,羊角辫却突然再次拦住他。
“大哥哥!”她鼓起勇气,几乎让旁边的人都看过来,“最后两朵花了,卖完我们就能回家吃饭了,大哥哥能买花吗?”
闻又夏错愕地看她,那双眼里的倔强让人心疼。
太像了,就在几分钟前,邱声也是差不多的眼神,让他险些觉得他们真能“重新开始”。
“多少钱?”闻又夏松了口。
“诶?”女孩子绝处逢生般地抬起头,“那个……本来是五块一朵的,花不太好看了……就买一送一好了,这朵送给大哥哥!”
她清脆的声音也很适合唱歌吧,闻又夏天马行空地想,把打算买糖的十块钱递过去。
换了两朵卖相不佳的玫瑰花。
“不用找。”他捏着花梗,矮下身让自己的目光和小女孩视线齐平,朝她很轻地笑了笑,“快回家吧。”
两个小姑娘手拉手跑进街对岸的一条巷子,他拿着玫瑰花,闻到一股开到极致的带着腥味的甜香。
玫瑰后来被他随手插进了某个矿泉水瓶,放在窗台上,堪堪能晒到秋日正盛的阳光。夜里窗外下雨,翌日开始降温,玫瑰花到底没撑太久。
花瓣全枯萎了,闻又夏买了个最便宜的花盆,把它们埋进去。
他知道来年也不会发芽。
他只是觉得,这好像是邱声会做的傻事。
“停。”
顾杞尴尬地抬起头,邱声不满地瞪他一眼,放——或者说扔——下吉他,长叹一口气,干脆推门而出。
“我又招他了?”卢一宁玩着鼓棒,“还是你招他了,杞哥。”
“不知道。”顾杞拨了拨弦,去看角落里的人。
闻又夏抱着贝斯贴墙站,在发呆。
乐队重新开始是一件激励人心的事,连柳望予这种事业为重、赚钱至上的当代葛朗台都对他们网开一面,多少有点情怀作祟。
不过真正开始的时候才发现,再次出发并没有最初一个冲动说“我们重组吧”那么简单。
顾杞已经四年没怎么练琴,虽然临时抱佛脚了,但显然达不到邱声的要求。
卢一宁的技术没得说,可他现在做职业鼓手辗转许多乐队之中,感情生疏太多,就算知道怎么去配合节奏却少了以前的生猛劲儿。而且不知怎么的,卢一宁力气好像总差了一截,顾杞问,卢一宁就吊儿郎当地笑,什么也不肯说。
至于剩下那个全程“嘣嘣嘣”的根音战士……
邱声没对他有任何要求。
毕竟,对邱声而言顾杞和卢一宁是伙伴也是工具人,不需要太在意私人感受。犯了错就喷,玩得好就夸兄弟牛逼,除了原则性冲突大家都默认了排练时的矛盾别太当回事。
闻又夏和他们不一样。
闻又夏占着一层尴尬的身份,前男友。
而且怎么看都不像他们已经“冰释前嫌”或者即将“破镜重圆”:眼神交流为零,语言交流约等于零,闻又夏从头到尾就只对邱声说了一个字,“对”——还是邱声主动问:“贝斯是不是以前那把雅马哈?”
问过那句后邱声也不理他了,骂遍排练室包括自己的所有人却惟独漏了贝斯手,很难说不是存心的。
当然邱声有心骂人也不一定有立场,闻又夏今天弹得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外人可能还觉得他认真又努力。但顾杞和卢一宁对视一眼,都发现了最大的问题:
闻又夏不配合。
尽管编写过不少花哨的bass line,闻又夏本身却并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和躁动的演出现场相反,他安静而冰冷,到最激烈的高潮也不过撩起衣袖,跟着律动打拍子、轻微摇晃身体。以前演出的地方小,乐迷——男的女的都有——扑到舞台右侧就为了一睹他的风采,尖叫,飞吻……
无论他们怎么造作闻又夏始终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几下,是一个完美的没有感情的演奏机器,酷得别具一格。
蓝莓之夜的老板“六哥”评论闻又夏:太理智了。
理智的贝斯手能在大家热血上头时依然保持冷静,稳重地托着基石,根据现场气氛选择最合适的变化。无论乐队的成员多疯狂,他们只要一听闻又夏的节奏,就知道整体推进得如何并迅速找到状态。
但“太理智了”总让人觉得疏远。
以前邱声形容他,“大概能在沸腾中永远保持37.2℃”,这比喻颇有点异想天开。
“为什么是37.2啊?”卢一宁问,“37.3不行吗?”
邱声撑着话筒架,没骨头似的往闻又夏身上贴:“不行,37.3就发烧了。”
闻又夏是正常体温的极限。
现在他不极限了,旋律也越发机械和本能,毫无创造力。两个小时下来,一次都没出错,但一次也不出格。
顾杞和卢一宁交换过眼神,更确信自己所想是对的。
今天闻又夏有情绪。
和邱声又臭又硬的性格不同,闻又夏脾气甚至可说得上“软”,过去要求他帮忙是非常简单的。但饶是如此,没谁闲着没事故意去招惹就为看他发火是什么样,总觉得沉默寡言的人生气会特别可怕。
卢一宁朝顾杞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问问。
但顾杞一点也不想问。
“喝水吗?”顾杞缓和气氛,“还是你们想喝点别的,我去冰柜拿。”
卢一宁摇头晃脑:“可口可乐!”
顾杞宠他像宠自家叛逆的亲弟弟:“好,闻夏呢,你要什么?”
“水,谢谢。”闻又夏说。
今日台词总字数:4。
顾杞在心里给闻又夏记了个数,暗自发笑,摇摇头,放下吉他后也出了排练室。他还没拐弯,先被走廊上站着的人吓了一跳:“哎!”
“嘘。”邱声朝他做手势,意思是别把门关死。
顾杞心下不解,但还是先照做了。
他想问邱声喝什么水,看对方的模样决定先不征求意见。只是前脚刚要离开,突然半掩的门缝里传来卢一宁略带抱怨的声音。
“大清早排练亏他想得出来,累死我了。”
才两个小时有什么累的?
顾杞刹住脚步,再望向邱声时顿悟他喊别关门的原因——排练室用的最好的隔音板材,一旦关门,里面就算吵翻了天,在外面听来也不过只有点普通分贝的人声,而正常音量说话更是会被完全隔绝。
顾杞睁大眼睛无声地问:“你知道他们要聊天?”
邱声朝他做口型:“我不知道。”
他指了指门后,示意顾杞要么保持绝对沉默要么赶紧走,顾杞选择了加入偷听计划。
“怎么不说?”这是闻又夏。
片刻后,卢一宁回答:“有什么好说的,我说了他能改吗?不挖苦我都算有良心了。”
闻又夏好像在整理措辞:“他不是不讲理的人。”
“我才不想对他服软,妈的,烦死他了……嘶,痛。”
“带膏药没?”
“真心疼我啊?”卢一宁笑了,又继续说,“没事儿,回去敷一敷就成。再说吵架又不是我先大小声,你看邱声什么态度……”
听到这儿,顾杞忍不住看邱声,但他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闻又夏过了会儿才说:“他身体不好,你听着就算了,别吵他。”
今天刚开始排练卢一宁与邱声就为个嗵鼓的加花夹枪带棒地互相攻击,他们常态如此,顾杞没当回事,骤然听闻又夏提到感觉不太对劲。他扭过头,邱声眉心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顾杞戳他一下,意思是:他是在替你说话?
邱声摇头:鬼知道。
正适时卢一宁不情不愿地答应了闻又夏“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让着邱声”,闻又夏再说:“你那手也省着点,小心又伤了。”
“我心里有数,哥,嘿嘿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嘛……”
闻又夏不吭声了,接下来卢一宁又说了些有的没的,邱声从中逐渐拼凑出一点他不知道的往事,额角都开始跳了。
顾杞拉了他一把后指向走廊尽头,邱声便和他一起去拿饮料。
楼层茶水间里有个小冰柜。这个本来是许然的私藏,被乐队成员抗议了一波,最终成了排练室的补充站,从矿泉水到各种饮料一应俱全,夏天还能吃雪糕。
顾杞拿了可乐和矿泉水,又给自己选了一瓶橙汁。
“卢一宁的手受过伤吗?”邱声突然问。
顾杞诚实地说:“好像……是在我们不怎么联系的那阵子吧,乐队刚、刚……不活动,我问过一次,他说不严重。”
顾杞不肯说“解散”,邱声笑笑:“应该挺严重的,不然闻夏不会专门提。”
“是嘛……”
“就我不知道。”邱声心情复杂地说,“你们都有联系,但都不……杞哥,你跟我实话,你和小卢是不是也觉得是我错了?”
这话题在很长一段时间是邱声难以启齿的,顾杞思考着他怎么突然转性:“我和小卢怎么想不重要,归根到底和我们两个关系不大。”
“你意思是我得看闻又夏脸色了。”邱声嘲讽地笑笑。
“又开始钻牛角尖了不是?”顾杞叹了口气,“没让你看他的脸色,当时的事,咱们说得肉麻点儿,歌,就像你和闻夏的孩子,然后你一声招呼不打把孩子送给别人养,送了还告诉闻夏,‘我是为你好’。”
“我没有不打招呼!”邱声本能地反驳,“他自己那段时间缺……缺钱。”
果然,刚才好说话的样子都是假相。
顾杞喝了口橙汁,知道自己劝不动邱声,不愿意提“送走孩子”的责任分配了。又想起闻又夏分明对邱声很关心的态度,感觉两个人今天气氛不太对劲。
“那你和闻夏……”顾杞委婉地说,“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我想跟他和好,他不想。”
顾杞夸张地学综艺女主播:“真的吗?我不信。”
“不信拉倒。”邱声转身要走。
顾杞追上去:“我信,那你们就能和好了吗?你说的是‘复合’,对吧?邱儿你搞清楚啊,分手是结果不是原因。而且你们两个闹成那样,主要矛盾……”
“闻夏。”邱声突然喊。
顾杞噤声,捏着矿泉水转过头,走廊空无一人。
他蓦地被吓到心跳差点骤停,结果是恶作剧。顾杞拿手里的矿泉水给了邱声一下,邱声躲开,问:“你在劝我别喜欢他吗?”
表情像揶揄,“想不到你浓眉大眼的也是棒打鸳鸯的人呐。”
“……”顾杞一时语塞,半晌低声道,“也不是。”
“那你就别管。”
顾杞怎么可能不管:“我当然知道他对你很好。但在你俩的问题没彻底解决前,我觉得面对闻夏你比较容易……你会很危险。虽然感情没法算对错,但有些东西毕竟发生了,也伤害了人,你,闻夏,你们都受伤不是吗?”
邱声不说话了。
“而且邱儿,你还记得你们分手之后你怎么进医院的吗?”
那些记忆对邱声而言或许很混乱,他记不清痛苦是一件好事。但对于顾杞,他全程旁观,见证邱声病情恶化,到后来躲在乐器间不肯登台,哭,小声喊,发泄……
最后送他去医院,医生翻开他的手时掌心已经被划伤得血肉模糊了。
经过那些事,邱声好不容易能够正常一点生活。作为朋友,也作为不多的知道来龙去脉的人,顾杞明白不是闻又夏的错,但他不想邱声再为此受伤一次。
做单纯的乐队拍档起码现在是安全的。
顾杞真心实意地劝:“邱儿,你再想想,再想想,别那么急。”
“想什么?”
“你现在就是冲动。”
“对啊!”邱声莫名地语气变得激动,“你让我不冲动!我怎么可能不冲动?就算卖版权是我不对,那他凭什么把纹身洗了——”
“你冷静点。”顾杞劝他。
邱声一把甩开,神经质地握住无名指来回摩擦:“你现在让我冷静,怎么不去问闻又夏到底想什么!他要真不肯见我,那他妈装个屁啊回乐队,我求他回来了吗?!两条腿的贝斯手遍地都是我真非他不可吗?!我……”
顾杞正要说话,身后的脚步声让他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他草木皆兵,但这次不是错觉。顾杞看见闻又夏不知什么时候从排练室出来了,右手夹着一支烟,他安慰不了邱声只好喊:“闻夏。”
果然邱声一下子缄口了。
“禁烟楼层。”顾杞指了指不远处的标识,他走过去,要调节气氛似的说,“要么我陪你去找吸烟室?”
“不了。”闻又夏说,“你先回去。”
走廊只剩两个人了,表情都欲言又止。邱声上下扫了闻又夏一圈,目光黏在他拿烟的右手,警惕地问:“你听见了多少?”
“没,出来抽烟。”
“瘾比以前大很多啊。”邱声根本不相信闻又夏没听见,他没发现闻又夏什么时候出来的,但总不会太晚。
闻又夏含混地“唔”了声,不能抽烟让他难受,只好先叼着缓解一下。他以为邱声要问为什么烟瘾变得严重,但邱声重重地喘了口气。
“离骨头那么近,洗纹身的时候很痛吧?”
他问得太直白,闻又夏也实话实说:“还好。”
“那你想过我痛不痛吗?”
“……”
“你和过去一刀两断了,那我呢?我像个傻逼,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继续留在身上?!”邱声逼问他,竭力忍着,“行啊,要不干脆我拿把刀自己把它剐了,干净利落。还是说你觉得那个位置我自己看不见就能当不存在?”
闻又夏无法招架,喉咙干得耳朵也开始痛了,他转身就走。
“闻又夏,你站住!”
身后的人喊他的语气让他想起很早之前的告白,还有不那么早之前,邱声在公园里淋着雨湿漉漉地叫他的名字——邱声的音量不高,可听上去总像竭尽全力以至于有点嘶哑。
闻又夏很讨厌自己名字里的“又”字,但邱声连名带姓,他唯一不会反感。
“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再看到它了?”
“……”
“说啊?!”
“讨厌我自己!”闻又夏愤愤低吼。
他咬着烟,尼古丁的味道像已经被点燃了,他被邱声的执着传染,失控地大步踏过去掐住对方的下颌骨,沉声,一字一顿地说给对方听他的理由。
“我讨厌我自己。我什么都做不到也改变不了,把它洗了我就不用想你了。”
“……”
“满意了吗?!”
话音刚落,闻又夏感觉指尖轻轻地一凉。
面前的人红着眼睛猛推他。
“骗子!”
拉拽的两股力量撞在一起,闻又夏出于惯性退了两步。走廊尽头一扇窗,玻璃反射阳光短暂晃花了视野,后背磕在墙壁上一阵剧痛。
邱声一把攥住他的领子。
“邱……”
下一秒,邱声不管不顾地凑上来,咬住了闻又夏的唇。
他笨拙地接吻的嘴唇温度冰凉,攥紧闻又夏的手放开,在对方试图反抗时又不由分说地掐住了闻又夏的咽喉。牙齿磕在一起很疼,被按住的手腕也很疼,邱声吻他用力得让闻又夏一颗心被揉得满是邱声的指纹。
这根本不能叫吻。
撕咬,啃噬,或者别的什么,喉间呼吸越来越困难,闻又夏突然相信邱声是真的绝望到宁愿杀了他也不想听他所谓的“理由”。
难道他要对邱声说“因为那时你让我越来越厌恶自己”吗?他自我厌恶,自我怨恨,再跟邱声在一起迟早会让恨意吞没掉所有的爱。
他一点也不肯回到过去了。
但邱声当然不懂。
邱声只会想,你去死吧,我可以陪着你一起死。
再次被咬了舌头后血的味道更重,邱声大约被刺激得清醒了些,半晌终于消停。他松开扼喉的手,但是抱住闻又夏的胳膊不放,头埋在对方颈间,默不作声。
闻又夏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指尖一片红,擦掉又开始流血。
邱声突然安静了,刚才的暴戾像他的幻觉。
视线略微下垂,闻又夏喉咙被掐得现在吐息都还在痛。他没有躲,凝视着邱声因为拉扯而露出的后颈,那片苍白皮肤刺得他一下子酸楚,而这个拥抱让邱声宽大衬衫的袖口歪歪斜斜地卷起来。
对成年人而言邱声的手腕太细了,好像一用力就会折断,现在却那么固执地禁锢他。他听见邱声鼻息粗重,但这次没哭。
满意了吗?
冰川渐渐地融化,气温变暖,东河已经两个冬天没有下过雪。
闻又夏23岁时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纹身,作为乐手,他选择的图案也令人意外,面积很小,也不是什么摇滚元素。
拨弦的右手无名指第二指节平整干净。
闻又夏在那儿纹了一朵小雪花,用以纪念五年前邱声说爱他的那个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