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在空阔宽广的国道上骑摩托车确实是一件很爽的事。虽然汤于彗战战兢兢地把速度控制在安全限速内,但好像还是能体会到康赭平时的快乐。
康赭只是在一开始会等他,后来就常常甩开汤于彗一大截。
等汤于彗颇感得意地自娱自乐骑过来,往往看见康赭站在白底红字的路碑旁等他,手里还夹着烟。
汤于彗早就发现,康赭抽烟好像和他脑海里理解的这种行为一直都不太一样,既无颓废之感,也一点不绻长暧昧,那烟雾在康赭的面前依旧是明亮的,让人想起冬天早晨的白汽,尽管他们同样模糊。
康赭正盯着山坡上簇拥在草丛中的白色藏文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当地人曾经跟汤于彗解释过那藏文就是康定情歌的意思。
不知道康赭会不会唱。汤于彗胆大包天地想。
他们一起踩在黄昏的影子上回了家,而康母已经站在门口等他们了。
康赭默不作声地把摩托停了回去,汤于彗也沉默地跟在他后面。
这种安静从回程的时候就一直持续了。他们没有人不开心,但都不想说话。
这是共享了一个静谧午后常有的后遗症,汤于彗明白那种失落。
而为了下午能称得上美好的奔逐,和这一瞬间与康赭情感的共通,汤于彗不仅理解,甚至也原谅了一直缠绕于他的、不止于这种的失落。
晚饭只比午饭还要丰盛,汤于彗面前摆了两个大锅,两个都是火锅,分辣与不辣。
他感觉到很是赧然,觉得康赭的家人对他实在太好了。
他想到自己不仅无法报答这种友善,还曾经用一种不太光彩的方式惦记着。
康父把他们上午带来的青稞酒打开了,给汤于彗也倒满了一个玻璃杯。
汤于彗欲言又止地看着杯子,康父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喝一点没关系,度数低。”
汤于彗很想拿起酒瓶查证一下,被康赭轻巧地拿走了瓶子。
康赭淡淡地道:“他们喜欢你,你就喝一点,喝不完也没关系,我帮你喝。”
晚饭的气氛比中午时还要亲切,而就在席间,康母一边给汤于彗夹菜,一边用手肘顶了一下喝了酒之后突然变得侃侃而谈的康父。康父这才像想起什么似地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摸索了一下,有点欲言又止地对着汤于彗道:“小汤,你来了这么久了,都去哪里玩了?去色达和稻城了吗?怎么不在县城住一段时间啊?”
汤于彗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叔叔,我还没去县城,这一阵子就一直呆在这边。”
康父啊了一声,有点惊讶地道:“连县城都没去啊?”
汤于彗小声地嗯了一声。
康父顿了几秒,然后放低了语气,用一种长辈的温柔轻声地道:“那木格措去了吗?贡嘎呢?”
汤于彗窘迫地摇了摇头。
康父和康母说了一句什么,两人顿时不赞同地看了康赭一眼。
康赭把一块牛肉挑进自己的碗里,面无表情地道:“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不出门。”
又变成藏语交流了,汤于彗听见康母明显语含责备,但是康赭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有点紧张,真的在考虑要不然找个时间去学藏语。
康母说了一句什么,康赭想了想,最后用汉语回答了:“那好吧。”
汤于彗一头雾水,康父则已经又笑嘻嘻地端起酒杯,热情地邀请汤于彗和他再碰一下杯。
他们聊天时虽然一直是康父掌握着话语权,但是却始终不离一种饱含关怀的体贴,仿佛他是真的关心汤于彗这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汤于彗最怕这种厚重的好,只想拿出自己所有的讨人喜欢;但同时他也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在这样一个热情而温和的夜晚里,他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对着人倾诉的渴望。
可是医治长痛并不是一个立即见效的过程,所以汤于彗只能很甜地笑。一面唾弃自己作为破坏工具的隐秘感情,一面揣着这份郁热的体贴不愿意放开。
晚饭的量实在太多,他们这一顿吃了很久。
汤于彗本来不太爱喝酒,但康赭带他买的这瓶青稞酒却十分清润绵甜,喝起来悠香醇厚,他喝的时候完全没有上头的感觉。
汤于彗觉得很好喝,像甜甜的泉水一样,又主动敬了康赭的家人好几杯,逗得康父康母频频大笑。甚至他还一时得意,胆大包天地反抗了一次康赭的挡酒。
到离席时都还很正常,但是当汤于彗站在院子门口和康父康母道别的时候,他突然开始觉得世界都呈不规律的角度旋转。
汤于彗很慢地失去平衡,下意识拽着康赭的袖子,但指尖离得很远,仿佛一种肌肉记忆,没有碰到康赭的皮肤。
这是一个需要用力才能保持的手势,这个时候就显得很不自然,因为喝醉了的身体仿佛就应该顺应世俗地获得一种宽容。
康赭表情冷淡地看着自己的袖口。他很不想照顾醉鬼,考虑把汤于彗丢在这里留宿一晚,相信他阿爸阿妈一定很乐意。
然而康赭的脚步刚要动,身体却蓦地一顿,因为手上突兀地感受到了一股带着怯意的、孤注一掷的体温。
醉鬼汤于彗紧紧攥住袖口的手指静静地往下滑落,很轻地握住了康赭的小指。
康赭几乎是自然地、瞬间产生了一种怜悯的感情,他知道这不是另一座冰山,但同样在渴求相撞于粉身碎骨。
汤于彗好像难以对焦,他的指腹卡在了康赭的突出的指节上,最前面的部分贴到了一层薄薄的茧。
他看不清,只能用触觉静静地发愣,想起了红色蜻蜓如茧一样的翅膀。
康赭等了很久,正在考虑直接抽回的时候,汤于彗突然很轻地放开了。
他抬起了头,努力地眨了几次眼,觉得好像清醒了些。
但他的眼睛还是睁得很浅,带着一种夜的静谧和伤心,“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康赭沉默了一会儿,夜色稀释了他的叹息,他把袖口挽到了肘部,扶着汤于彗站了起来,
“走吧。”
喝醉的人总是比平时沉一点,幸亏汤于彗喝多了以后很安静,除了不舒服地蹙着眉,没有动来动去,否则康赭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载他回去。
因为回去会开得很快,康赭怕汤于彗掉下去,把他的手臂圈过来,环住了自己的腰。
汤于彗一开始还很乖,后来可能是酒意晕散了,他开始觉得热,整个人就开始不安分地抱着康赭动来动去。
狭小的摩托车座上,一点点的身体接触都会被无限地放大。康赭的情绪和感官都很清醒,但还是被磨得想发火。
他啪地一声用力打掉汤于彗无意识往他外套里面伸的手——
那一块的皮肤被夜风吹得发凉,汤于彗的手实在很烫。
汤于彗瑟缩了一下,康赭很用劲,他的手背立马开始现出清晰发红的印子。
他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地缩在后边,环着康赭腰的臂围也不动声色地放宽了一圈。
可是没过一会儿,醉鬼又不记得了,康赭感觉到安静贴在腰侧的另一份体温。
它没有怯意了,但是康赭明白这仍然是属于汤于彗的,因为实在很笨,也很可怜。
他没有再把它打掉,而是很淡地在夜色中笑了:
“你是不是故意的?”
汤于彗:“?”
他茫然地抬起头,只能看见冰山的背影。
汤于彗努力地侧了侧头,但是从这个角度仍然只能看到康赭的嘴角微微上扬,看不到他的眼睛。
他有点迷茫而委屈地道;“我本来就没醉啊。”
康赭笑得更有诚意了一点,“没醉你在我身上摸什么?”
汤于彗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在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眉头都蹙到了一起,他现在的脑子无法理解康赭在说什么,但是隐约感觉到了害怕,只能诚实地道:“你很凉。”
康赭没有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在汤于彗都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把摩托车开到了路边的一侧,然后减速停了下来,熄掉了火。
他划下摩托车的单撑,让它倚在公路的护栏旁,然后伸出两只手撑在后座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汤于彗。
汤于彗还坐在摩托上,康赭用行动圈住了他,意思是不准下来。
被康赭清晰的烟味贴近与包围,汤于彗霎时间明白了自己有多可怜,他知道他无法阻止自己剧烈的心跳在这片寂静里遁型。
他这个干枯的三维生物,正在被名为康赭的受力不断挤压,等着被封进一个黑暗而寂寞的真空里。
酒还没有完全醒,汤于彗愣愣地仰头看着康赭,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远处嶙峋又绵延的山坡,在黑夜里不过也只是泛着暗辉的几何阴影,星星如常地耿耿缀在天幕上,而月光此时正如流水一样倾洒在他们身上。
然而在汤于彗后来的理解中,接下来发生的一瞬,或许同样是因为有一只蜻蜓飞离他的手心,在热带振动翅膀,物理发生了未知的褶皱,改变了谁都没有预料到的、世界不知所云的两秒钟——
在抬起手之前,康赭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把汤于彗抱起来,然后绕过摩托放下,让汤于彗垂着脚坐在护栏上。
但是康赭并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感到欣喜。
他把双手压在汤于彗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汤于彗虽然迷迷糊糊的搞不清楚状况,但也配合地坐在护栏上。
他的眼睛里充满迟钝的顺从,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他没办法拒绝康赭。
护栏很宽,汤于彗悬空坐着也不至于掉下去,但是康赭的眼神让他几乎生理性地颤抖,因为那看上去就像此刻要把他推下去一样。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个很高的上坡,康赭就把车停在坡度拐角的地方,汤于彗被困在护栏没办法回头,但他听到了自己背后又急又闷的河水声。
汤于彗又倦又热,只能充满潮湿地看着康赭,很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大脑拒绝了这种行为,酒精在他的身体里朗读免责宣言,但是汤于彗还是不敢。
他刚想从栏杆上跳下来,康赭却真的推了他。
汤于彗差点叫出来,然后才发现康赭并没有用力,而且他的后背被安稳地圈在康赭的臂弯里。
康赭淡淡地看着他,平静地问:“醒了吗?”
汤于彗的酒精早就被刚刚那一下吓得魂飞魄散,他呆呆地点头,“醒了。”
康赭又问:“还醉吗?”
汤于彗立马摇头:“没有,不醉了。”
康赭没说话,安静地端详了他一会儿,离着汤于彗这么近的距离,突然笑了。
汤于彗看见那颗康赭的武器又露了出来,如同矿物被镶嵌在人类的书写里,从简单的生物蛋白质中生长出一颗纯白的釉石。
康赭很慢地凑过来,那颗釉石被他藏起来了,但包裹它的唇一样很具有欺骗性,印在汤于彗的额头上像是抵达一场遥远的梦游。
康赭往后退了一点,又问了一次:“还醉吗?”
这个问题很奇怪,汤于彗想。很短的时间间隔内,生命的很多片刻在他脑海里途经这一场梦游,那些无机物的语言,机械顺从冷淡的银光,写满黑板和纸页的方程,那些自己以为曾理解、学会的很多力量,此刻一一告别了他,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试探性地改换了答案,喃喃着不确定道:“还有一点……?”
康赭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满意,然后又靠了过来。
月光一定在这瞬间凿通了汤于彗的七窍,不然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懂得这种语言——
康赭在吻他,舌头横扫口腔内的柔软,一一舔过每一颗牙齿,很凶地往里顶,薄凉的唇肉却仿佛亲密无间,温暖地和他厮磨在感官之中。
他和康赭在接吻。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汤于彗瞬间就从灵魂上安静了下来。
这个吻不长,但是汤于彗很想为它装上光年的单位。因为它听上去很美,而且真的走了很长很久。
康赭在和汤于彗分开的时候竟然还笑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汤于彗感觉到了那颗虎牙从自己的唇上很轻地碾过。
他看到康赭眼睛呈着月光,依旧泛着蓝,很漂亮,像是从云层藏起的皎洁中跋涉而来。
汤于彗不知道会不会醒,但他还是很轻很轻地闭上了眼。
闭眼当然不会闭一晚上,但是汤于彗有意识的睁眼,却确确实实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眼睛接触到阳光的第一瞬间,汤于彗甚至根本没有想起别的事,只是感到迷茫——他在哪里?
本性使然,他只要一提出问题就会想很快弄清答案,所以在盯着头顶的天窗眨第二下眼的时候,汤于彗就已经明白了当下的状况。
学术不端、休学、扫地出门、甘孜、春季、康赭……这些词语很快地在他脑海里形成被箭头串联的谱系。
汤于彗想起自己喝醉了,感觉头又开始疼起来。
莫名其妙地,像是非条件反射一样,汤于彗的睫毛突然短促地颤了一下。
类似这样的动作发生在他身上总是格外有春意,像是发绿的嫩叶被雨水拍打的初次颤抖,紧接着,倾盆而下的名词开始如暴雨一样砸在汤于彗的神经上——
青稞酒、河水、冰冷的栏杆和山脊的月亮……
连接这些词语的箭头还没有打出来,但是汤于彗已经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
好像是被冰冷的釉石贴到皮肤,汤于彗一个激灵,完全醒了。
他对着空气中被晨光沁润的灰尘发了会儿呆,很慢很慢地又眨了下眼,然后把自己埋在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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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于彗磨蹭了快一个小时才缓慢地拖着沉重的身体下了楼。
他头一次在镜子里端详自己这么久,企图用一个诚实的镜像练习视线相对,尽可能地像平常一样自然,直练得他感觉自己面目茫茫。
但好像还是没什么用,汤于彗下楼后,在还没有看到别的事物之前,先看到了康赭。
他周围的光线在迅速暗淡。和康赭目光相对的时候,汤于彗一瞬间想起来镜子前那个苍白、瑟缩的自己,只刹那就错开了视线。
康赭好像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平静地对汤于彗道:“早。”
汤于彗不自然地举起手,嗓子有点干,“早上好。”
康赭走了过来,站在汤于彗面前,“休息得怎么样?头还疼吗?”
汤于彗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几乎是英勇地看向他,“还好……还有一点,但已经好多了。”
康赭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笑意挑起嘴角,“还醉吗?”
这笑容和话语都让人晕眩,像回到草原夜晚的季风里,汤于彗头疼地道:“不醉了……你是不是只会问这一句?”
康赭挑了挑眉,有点惊讶地感叹道,“你居然记得啊。”
汤于彗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你比较希望我不记得了吗?”
康赭没说话,伸出手指扣住汤于彗的下巴,把他低着的头抬了起来。
他用指腹轻轻地捻了一下汤于彗下颌的皮肤,淡淡地道,“记得就记得吧。”
因为知道汤于彗宿醉难受,康赭难得早起,去集市上买了粥和小酥油包,即使汤于彗并没有胃口,康赭还是逼他吃了很多。
在努力塞食物的时候,汤于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出了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微信取名叫康巴小王子啊?感觉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说完,汤于彗很少见地,看见康赭愣了一下。那一下很可爱,让汤于彗几乎忘了自己问了什么,只想亲他一下。
康赭笑了笑,“不是我啊,是我的羊。你在家里不是见到了吗,没认出来?他才三岁,叫嘉瑟,就是藏语里的王子。他阿爸长得很英俊,阿妈也很漂亮,是羊群里地位很高的情侣。”
他看了汤于彗一眼,缓缓地道:“再说我不是配了它的头像吗,怎么会以为在说我?”
天,太可爱了吧。
汤于彗不知道这样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反正康赭总不能打我吧。汤于彗竟然还分心地想。
他带着晨间熨热的气温,如愿以偿地抵达地球星康巴区的B612,和真正的小王子嘴唇相碰。
康赭反应不大,只是看着汤于彗很慢地眨了一下眼。
汤于彗红着脸退回去,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辩解道:“谁看了都会以为在说你自己吧?”
康赭无所谓地笑了,“那随便吧。反正我微信里人很多,你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
汤于彗在心里叹了口气,因为其他人都默认了你就是在称呼自己。是你,就是你吧,你就是故意的。
康赭嫌汤于彗吃饭太慢,没收了一个他的酥油包,冷静地道:“你慢慢吃,我们今天就可以不出去了。”
被抢了唯一念想的汤于彗两腮都塞得满满的,很忧郁地盯着他的酥油包,有气无力地道:“去哪?”
“今天去木格措,”康赭道,“我阿爸阿妈早上打电话,让我带你出去。”
汤于彗哦了一声,感慨地道:“叔叔阿姨真好啊。”
康赭咬了一口酥油包子,很敷衍地认同了,“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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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于彗跟着康赭,这次没有再问要不要买门票的事。
他被康赭带着进了景区,陈恳地感慨道:“做当地人真好啊。”
康赭看了他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希望你以后也会这样觉得。”
其实汤于彗本来没有抱太大期待,因为康赭对带他来景区玩一向很排斥,一路上也没少编排木格措的坏话,好像汤于彗对于景点的过于雀跃是游客的标配版没见识。
但是站在泛着如麟金光的深蓝色湖水面前,汤于彗看康赭的神色,心想,你明明也很骄傲的。
汤于彗不知道是不是都是这样,但是高原的湖泊仿佛真的带了一点神性,那美好确实似乎不属人间,应该遗落在神话和挽歌里。难怪总有那么多的故事。
眼前山河渺渺,群山拥挤向苍老。
七色海月牙形的湖面倒映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天光山色,那光线像是溶解在水中,点染出如缎一样的纤纤金浪,除了婉顺的涟漪什么都悄然无迹。
汤于彗现场就能编出一个童话,到了晚上,这里一定有偷捞月亮的罪人或神明。
他不动神色地站得离康赭近了一些。在他们不远处就有一对游客,应该是情侣,女孩子刻意穿了鲜红色的长裙,在荡漾湖光前摇曳如经幡飘荡,男生举起手机,不断换着蹲姿地拍照。
汤于彗很小声地道:“我可以站在你旁边吗?”
康赭侧过脸来看他。好了,现在溶解金光的逝水淌在康赭的眼睛里了,汤于彗想。他看见康赭露出了费解的表情——
“你不就站在我旁边吗?”
汤于彗跨了一步,差一点就可以和康赭并肩而立,“再旁边一点。”
康赭没说话,转了回去,盯了湖面很久,第一次看懂了金色的涟漪。他想,汤于彗胆子不大,还常常看似很单纯地袒露畏惧,但是只要跨过了谁也不懂的一个点,他就会充斥一种狭路断崖一样的勇,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
湖面如天空背影,康赭顺应自然,漂泊过了那段涟漪,填补上了月亮的金烫出的最后一块空白。
还有牵手的瞬间就会颤抖的人,康赭默默地想。
他看着如月缺一样的湖水,淡淡地道:“再旁边一点吧。”
汤于彗的生活终于在康赭的带领下丰富了起来,开始像个合格的游客。
他去了木格措,看了薰衣草田,爬了好几座他不记得名字的小山。
他们常常在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座寺庙,康赭没有带他进去过,汤于彗就每次安静地坐在摩托车后座上,在掠光一样的朱红金顶中悄悄双手合十,祈求康赭快乐、健康。
康赭不会每天都带他出去玩,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呆在一起打发时间。
后院的权限被分给了汤于彗,那里竟然还有一个康赭改造的小书房,成了他们消磨时光最久的地方。
康赭有时候会邀请汤于彗一起看电影,汤于彗每次都答应得很高兴,但其实他对纪录片以外的电影并不热衷,如果一起躺在沙发上,更多的时候他也只是光明正大地坐在一旁,看康赭专注的侧影发呆。
汤于彗一直知道自己喜欢康赭,但现在竟然害怕自己爱他。
康赭从来不要求他集中注意力,任何事情都是,随汤于彗喜欢就好。被看也没有什么反应,被亲倒是会笑。
汤于彗觉得他有种安安静静的疏狂气质,常常被理解成冷淡,其实这也没什么错,但康赭只是对什么都不在意,他不关心万物,不关心明天,所以能永远保持清醒,漠然。
看电影的时候,康赭的侧影在黑暗中常被投影仪的光线勾勒得更为深邃,荧蓝色的冷光投射在空气间,让汤于彗联想到很久以前在学校礼堂播放的,星轨纵横的银河。
他觉得康赭像一颗沿闭合轨道做周期运动的卫星,有时候近,有时候远,平衡汤于彗所在星球的自转,控制潮汐,变成类似阴晴圆缺的时间坐标,安静地运行在一个遥远的点上,不离开也不靠近。
汤于彗没有过问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康赭也没有提,他们像一对哑巴,很宁静地在恋爱的云海遨游,不深进也不靠岸,只是荡舟逐流。
汤于彗并不认为自己追上了,但他愿意做那颗被注视的、无言的行星。他可以不睁眼,可以像是在黑暗中被塞入一个填满棉花的房间,他可以在爱情里无声,听话,不提出任何问题。
因为难以言说的暧昧浪潮涌动在两人中间,康赭变得愿意和汤于彗共享很多的时间。早起虽然是昙花一现,但是很多时候,即使没有计划出门,康赭下午也会呆在客栈,汤于彗晒太阳看书,康赭就在他旁边打游戏。
天气越来越热,午后被放肆的春暑侵入,恹恹欲睡突然变得合理。汤于彗常常蜷在葡萄架下午困,然后被康赭和晚饭的浓郁香气叫醒。
他和柯宁打过好几次电话,柯宁的态度总是表现的高兴得很复杂;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问汤于彗恋爱求证的实况。
这点倒是让汤于彗感到庆幸,他不想说谎,虽然他拥有自觉人生迄今为止最巨大的快乐,但他有预感柯宁不会感同身受。
天气已经暖和了很多,汤于彗之前带的稍薄一点的衣服也渐渐地能派上用场,虽然他还是会在早晚借康赭的羽绒服穿。
汤于彗宅本质的懒筋作祟,一点也不想回到城市文明,即使是小县城,他想到要去逛街也觉得很麻烦。
因为太满意米虫一样的生活,他很快就产生了新的需要,好几次汤于彗都托柯宁寄书给他,但他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一天会收到。
镇子上没有快递点,柯宁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汤于彗一片茫然,只能托康赭专程出去,然后把一小箱重重的书用摩托车给他载了回来。
康赭抱着箱子进门的时候,汤于彗虽然感觉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快迎了上去——
“麻烦你了,是不是很远啊……”
“没有,骑车还好。”康赭去前台拿了一把小刀,帮汤于彗把箱子拆开了,“但是与其寄这么多书,你不能让你朋友给你寄点衣服和生活用品?有需要看的在电脑和手机上读不就好了?”
汤于彗道:“那不一样。”
康赭点点头,他以为汤于彗有固定的阅读纸质书的习惯,但汤于彗实际在想,这样他就有足够的借口不把这些书带走,他会顺其自然留给康赭。
如果能送给康赭什么,他希望留下汤于彗这个人的意义,希望喜欢的人能共享自己的灵魂。
康赭随意地翻了翻,“你看这么多书?《一维量子物理》、《多体系统的量子理论》……这都是什么……”
他拿起几本包装明显不同的薄薄书册对汤于彗道:“这几本是什么……这是英文吗?你的书我好像没几本能看懂。”
汤于彗:“这是我搜集的诗集的原版,上面的字是西班牙语,是我本科的时候辅修的第二专业。”
“你到底是学什么的?”康赭笑了,“不仅是少爷,还是学霸,你的人设太理想化了吧。”
“没有那么夸张啦……”汤于彗想了想道:“其实很难解释,我学的还是物理,但是研究方向是凝聚态,它是一个很复杂的学科,总的来说就是研究原子、分子和人工原子分子的集合体,我对理论不太感冒,所以一直在做与化生交叉的材料实验。”
他淡淡地笑了笑,“但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语言,可我家里人不让我读。我爸爸是工程物理学家,以前在大学教书,后来开始研究火箭;我妈妈是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他们都觉得自然科学才是人间的真理,并且常常相互看不上,更不论其他笨人的语言。”
“但我可能比较有天赋,你可以试试教我藏语,我应该能学得很快。”汤于彗说道,笑容变成生动的甜。
康赭表情没变,伸出了手,诚恳地拍了好几下。
看见汤于彗投来怀疑的视线,康赭举起双手,很无辜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觉得很厉害。”
沉默了一小会儿,汤于彗又复弯起眼角,“对吧,是很厉害吧?”
“嗯,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康赭凑了过来,揉了揉他的头发,纠正道:“我是说你。”
汤于彗一愣,“我吗?”
“是啊,”康赭道,“比我想象的聪明太多了。”
从来都被赞赏才智的汤于彗没有表现任何异议,他把康赭的手拉下来,用掌心包住他的手指,轻轻地道:“也没有很聪明吧,我有很多事都做不好。”
康赭道:“每个人都有很多事做不好。”
“你有吗?”汤于彗又露出那种毫无自知的、纯真又引诱的提问表情,和他表述的聪明面貌完全不一样,“我总觉得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恰恰相反,”康赭抬起眼皮,“有很多事我都无能为力。”
那是因为你想做的事很少,太少了,所以并不屑于包括这么多擅长。汤于彗在心里默默地补充想道。
康赭对汤于彗的书好像起了不小的兴趣,游戏都打得少了,常常和汤于彗蜷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一起打发时间。
虽然康赭常说看不懂,但汤于彗觉得并不完全是那样,康赭很有条理地从易到难选择了书目,而且几乎正是研究入门的顺序,并且停留在每页的阅读时间正在逐渐缩短,这期间汤于彗并没有告诉过他任何要点,所以觉得康赭真的很聪明。
这些书汤于彗早就全部看过,柯宁寄给他无非是担心他过于颓废,但其实这只是无妄之忧。哪怕是最难的那段日子,汤于彗也从来没有忘记在每天起来的时候刷一遍当天的期刊和论文消息。
这是十多年训练刻入骨髓的习惯,几乎和呼吸一样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好在汤于彗也喜欢物理,真正想读的那几册薄薄的诗又也被寄了过来,所以他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现在几乎已经到了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梦想和感情都和万物一样郁郁葱葱。
汤于彗和所有普通人一样,开始投入大量的时间在这个季节注视天幕,长久地凝聚目光中的云。
读书是一种适合迎接春天的方式,更何况是高原的春天。草熏风暖,光阴洁白,所有的美丽都在打破沉默。
汤于彗在渐渐生长,发生改变,尽管慢了很多,但他同时共情到康赭一样野生在这群地上,等待一场春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