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这已经是孟和玉第三次做这个梦。
昨晚帘幔拢得不够严实,一道天光自玻璃门外投进,正正地印进了孟和玉的眼皮里,叫他在闹钟之前就醒了过来。
刚睡醒时的阳光总是尤其刺眼,但孟和玉没有挪动半分,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光在眼皮里印出两道深红。
可这对挽留急速凋零的梦境并不起作用,尽管孟和玉竭力捕捉,但他的思绪很快就变得白茫茫一片,只剩零星几点关键词残存:枝叶横生的大宅,亮着的平开窗,以及窗后坐着的人影。
由这几个关键词所组成的画面,又一次与前两晚的梦境重叠。
这已是他第三次梦见这个场景,他像是被困进了这个梦境之中,只有等待白昼的降临才得以暂时逃脱,然而当夜晚到来,这段情节又将不断地在他身上重复。
孟和玉从床上缓慢地坐起身,忽然又记起了一条新的线索:梦里下着雨。
暴雨。因为此刻他还能听见雨水冲撞大地时的沙沙响闹,脑海里一阵嗡鸣。
孟和玉赤脚下床,踩着柔软的羊羔地毯,按开了电动窗帘。天花板里响动起齿轮走动的擦撞声。
然后他发现了窗帘没能合好的原因:昨晚他从书房抱来了一叠书,就随意放在地毯上,无意绊住了窗帘布的行进。
孟和玉将书本移开,走进了阳台。
太阳向来是偏心大海的,海上的阳光比哪里的阳光都要热烈。
孟和玉极目远眺,直至目光与海平线相交。波光粼粼的海面尚未全然苏醒,不见游艇与帆船,也不见游泳嬉闹的游客,只有一位悠悠踱步的老者。
风里是海水独特的咸湿气味,从正前方扑面而来,掠过孟和玉的耳廓,也灌满了他的衣袖。
孟和玉木木地站了一会儿,感受着属于现实世界的真实触感,心想:我确实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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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
“小孟?”
“小孟!”
“孟——和——玉!”
一迭声的呼喊掠耳而过,直至最后三字连名带姓,终于一个激灵窜上孟和玉的背脊骨。他转过头看杜珊珊,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啊?”
“叫你老半天了,”杜珊珊作势推了推他,“怎么了你?”
醒来了,但没醒透。
孟和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没听见你,这里的音量有点大。”
确实很大。时下最流行的歌曲从耳边连成一线地过,敲击的节奏一声声擂动着胸膛。
舞池里五颜六色的俗艳灯光落照下来,笼着夜不归宿的男男女女。
杜珊珊又朝孟和玉凑近了点,眼里闪动的关切就更明显:“我看你是不是没睡好?一整天心不在焉的,要不然我帮你向老板说一声?”
孟和玉婉拒不必:“我也就快下班了,等等回家补个眠就好了。”这个月的奖金他还想要呢,迟到早退缺勤,样样都要不得。
杜珊珊只是盯着孟和玉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孟和玉问怎么了。杜珊珊分明是话到嘴边又咽回肚子,违心地回答没什么。
舞池里跟随着节奏晃动身体的人群,在摇摆的间隙,又朝孟和玉投来一两道试探目光。
孟和玉习以为常不作理会,只是朝杜珊珊浅淡地笑了笑:“那我工作了。”转回身去取酒杯。
孟和玉离开Instinct的时候是凌晨一点。
按照现下年轻人的生理时钟而言并不算太晚,但孟和玉只觉得整副骨骼都垮掉大半。午餐也不是没吃好,但腹中还是一团混沌。
耳朵里的轰鸣终于消淡,街巷变得格外安静。
方先原来来过一场阵雨,将绿叶打落一地。孟和玉偶尔踩中叶片,就听见脆生生的响动。
孟和玉其实并不喜欢这份调酒师的工作。
首先是工作时间,下午三四点上工直至半夜,算是半种日夜颠倒。其次就是工作环境,嘈杂喧嚣,闹得人耳朵连着脑仁一块儿疼。
或许最重要还是因为不怀好意的人太多。
孟和玉脚快了两步,依然在保安亭附近被一直跟在身后的人拦截住。
“这么快就下班啦?”是个中年男子,一张笑脸在路灯下油光闪闪,“想认识你都没机会——住哪,送你回家?”
这种越界的自来熟叫孟和玉周身恶心又不适,他退后一步双手抱臂,是明确表示拒绝的肢体语言。他的语气也是冷漠而生疏的:“不用了,我已经到家了。”
中年男子两边眉梢都跳了跳,挤出额上三道抬头纹。
他望向孟和玉身后的住宅群,语气里满溢着不可置信:“这你家?”
孟和玉已经工作了十个小时,周身的力气都跟抽空了一样,无心与他再多说一句话,只点了点头,拔足便要走。
中年男子回过神来,还想拉住他,余光里突然多出一张满是横肉的凶脸。
“您不住这吧?”身材壮硕的保安挡在了他跟孟和玉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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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和玉的确没睡好,醒得太早,再加上连轴转了十个小时,等电梯的时候都要站着睡过去。
等叮一声电梯降到大堂他再睁眼,才从电梯门的镜子里,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多出一个陌生男人。
孟和玉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恍惚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男人一个正眼都没给过他,下一秒电梯门开,他直接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原来也是住在这里的,孟和玉想。
他很少遇见近邻,主要是因他的作息跟大部分住户都不重叠,莫说认识他们,有的甚至连一面都还未见过。
孟和玉打了个哈欠,蔫蔫地跟进了电梯。
等他伸出手想按楼层时,才发觉这个陌生人跟他住在同一楼。
孟和玉下意识脱口而出:“真巧,我也住五楼。”
孟和玉住在南城出了名的富人区“天海合”。此处地段上乘,傍海,天开地阔,然而这样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并非它的最大卖点。
这块地最特别在风水,据说很旺人,有好几段真伪难辨的传闻。
天海合拢共只五幢楼。因为傍海,不好修得太高,以免挡去了海风,所以一幢只五层,一层有左右两个单位。孟和玉住在5R,那么这个男人应该就住在他对面的5L。
孟和玉稍稍醒了醒神,自从他一个星期前搬到这里,他就还没见过他的邻居。
毕竟大部分人的工作时间都是按着朝九晚五的调子走,这个男人今晚这么迟才回来,大概是要加班。
社畜不容易啊,孟和玉一边在心里感叹,一边转向他的邻居:“我是上个星期刚搬来的。”
孟和玉一米七九,是最不尽人意的身高。虽然与一米八只差一厘米,但这一厘米就是条填不上的鸿沟。
而他的邻居显然不用为此烦恼。孟和玉微微仰着头看他,心想这身高快要有一米九了吧?
邻居没有转过视线,只是对着跳动的电梯荧幕掷出了两个字:“你好。”
很沉的音色,两个字落地有声。
这样简明的回复跟他的衣着打扮一模一样,毫无多余赘饰:挺括的白衬衫、西装裤、纯色领带、黑框眼镜,好一副干练的职场精英形象。
是帅的,高鼻深目窄脸,典型的英俊面相。
只是帅得太冷了,如果说相由心生,那这男人胸膛里揣着的大概是一块冰,即便对上跟他主动打招呼的新邻居,也不带半分笑模样。
于是孟和玉不再多话了,只最后一句收结的自我介绍:“我叫孟和玉,和田玉的和玉。”
男人沉默了两秒,似乎在考虑要否遵循这传统社交礼仪,也同样向这位新邻居做自我介绍。
叮一声电梯升到了五楼。
在步出电梯门前,孟和玉听见了男人的回答:“钟承明,继承的承,明天的明。”
电梯对开的玻璃窗外是静谧的大海,海的深处不时传出轰鸣。在这样深的夜,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不再温柔可亲,那一击一击冲上沙滩的低吼,仿佛是要吞噬万物的警示。
于这黑沉的海色而言,人造的灯光与微弱的萤火并没有分别,一样毫不起眼,一世界都成为了黑色的流质,而唯一能与这深不见底的黑暗相抗的光源,只有云尖的那一轮明月。
是夜十五月圆,皎皎月光半垂天边。
一阵风带走了云絮,月光就更形明澈,仿佛连边缘都清晰可见。
五楼过道的声控灯昨天刚坏,还未来得及换上新的。两人从电梯走出来,就走进了一团昏暗之中。
在开门之前钟承明听见他的新邻居对他说:“很高兴认识你。”
这团昏暗卸去了钟承明的一些警惕,他用了两秒,终于决定转过身观察他的新邻居。像所有夜行动物一样,他更擅长在暗色里拿捏对手。
电梯门尚未闭合,投出一块长方形的光域,而他的新邻居就站在光域之后,倚着门,一边背包已经卸下。
在黝黯里他的五官仿佛成了幅洇开的水墨画,变得不真切,但钟承明还是一眼就判断出了他脸上鲜明的异族特色——是个混血儿。
是个相当漂亮的混血儿。
孟和玉背对着门转开了门柄,退进去,按开了客厅的灯光。
伴随着这套动作的,是一句带着笑的“晚安,早点休息,做个好梦”。
说到“梦”字的那一瞬间,满堂灯光乍起,世界倒像是从梦中醒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光将孟和玉的五官清晰地雕琢了出来——那一对蓝眼睛蓝得根本不是人间颜色,是技艺最精湛的画师都调和不出的纯粹。
钟承明转过身,不再看孟和玉的眼睛,找回了自己的心跳。
“嗯。”他没有跟孟和玉说晚安,只满心在想,这种美丽的眼睛过于不切实际。
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