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雪原上,风如刀。
少年身着白衣,逆风而动。他纯白衣衫在狂风中被吹得吱嘎作响,那一张脸上也结了白霜,白霜之下,是被冻得紫红的皮肤。
那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他背上好似还背着什么。
少年的脊梁被那重量压弯,他手中拄着木杖,那只手上没有任何布料包裹,皮肤就那样暴露在雪原上,早已经被冻得紫红,严重处,甚至出现了淡黄色的脓疮。
他那只手,怕早就僵硬麻木,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但那手仍紧紧握着木杖,动作僵硬的操纵着手中唯一一件可以帮他保持平衡,不在风雪中跌倒的支点。
“很快就走出去了……白朔,再坚持坚持,师兄不会丢下你的。”
狂风一瞬便将少年本已不大的声音吞噬殆尽,而他背上的,好似有什么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个人,是一个比他还小了好几岁的男孩。
男孩未答,而实则,少年的耳朵上早已被冻了个结实,何时哪怕是有人轻轻一碰,他那双耳朵怕都要碎裂开来,直接掉到地上。所以当下,他甚至连眼前凛冽的风声都几乎听不到。
“快了……快了……”
他低声说着,就这么一步步的,拄着木杖,向前迈进。
身体上的痛苦无法动摇他分毫,他好像是一块在风雪中缓慢前行的磐石,感觉不到痛苦,只是坚定的,一刻不停的向前迈步。就好像他面前所见,不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和那漫天风雪,而是某个只存在于他内心深处的,展现着所有美好未来的归处。
他眼里始终闪着光。
“师兄……”
白朔身上猛得一震,他一瞬支起身,看着眼前的黑暗发愣。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跟师兄有关的梦。在梦里,他甚至没法还原出师兄原本的模样,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就像当年消逝在空中的雪片,距离师兄去世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
一声轻叹,白朔站起身。
他身上穿着朴素的黑色长衫,因为样式过分简单,甚至好似丧服一般。可他又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他的眼睛是赤红的,那不是凡人该有的眼眸,即便是修道者,也绝对修不出那般眼眸。他修的,是坠魔之道。
黑暗中,他的黑衣之上没有点缀,唯独是腰间横带上挂着枚红玉,是一轮燃烧着火焰的圆日形状。那红玉散着幽幽红光,与他脚下磷火的幽暗惨淡相映成辉,便构成了这一方洞天中唯一的光。
但白朔不需要光。
他的灵识早已修至臻境,即便是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他也能清楚的看到自己周身百米范围内的任何细微之处。
况且,这里本是他一手打造出的绝密之处,本也不是要给谁看的。他要这一处地方,只是为了求个安稳之处,来达成这毕生夙愿罢了。
白朔知道,自己终究是不会留在这里的。他本也没那个命,在这世上苟活如此之久。他之所以能够活着,完全是因为江师兄在二十四年前,拼死将他救出了那片狂风肆虐的雪原。
时至今日,他仍活着,可师兄却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二十年了……师兄……”
白朔轻轻念着,手掌在他腰间红玉上温柔摩挲。
“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对的。”
他定定说着。
白朔永远忘不了,那日的漫天风雪,忘不了那日的刺骨寒意,更忘不了江师兄将他从雪中拉出时,那一双无比坚实的手掌。
他许久没有如今日这般,陷在回忆中如此之久。
以往,他都不敢这样。
魔君白朔, 他本是云隐山玄天宗掌门的弟子,论出身,他绝对是名门正派,只是二十年前,他不知何故,竟叛出师门坠入魔道,从此消声灭迹十数载。
直到五年前,人道极东之地,有妖魔再现,祸乱人间,纵有修士前去讨伐,也斩之不绝,反倒叫无数正道修士枉送了性命,引得中原大乱。几年下来,仙魔之间爆发过几次大战,各家仙门胜少败多,均是损失惨重,再不敢妄动干戈。
是以,如今天下江河山川,均已被妖魔霸占,而被这一帮妖魔奉为君王的,却是个人,是个魔修。
他,即是魔君白朔。
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唯独是玄天宗仅剩的几个弟子,还依稀记得,二十年前,在自家门中,有个叛出师门的小师叔,好像跟这位魔君同名,也叫白朔。但再多的,也无人知晓了。
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关于白朔的过往,早已被尘封掩埋。而魔君白朔,也是个极为低调的人,他从不亲自与仙门各家对阵,即便胜了,他也不在那些被自己强占的仙门领地上现身,所以至今为止,没人知道魔君白朔的过往,更没人见过他真容,他就好像是一段人为捏造出的传说一般,处处都有他的名字,可他又仿佛不曾存在。
他,从头至尾,都是谜团。
但这正是白朔想要的结果。
他做这些,不为名利。他毕生所求,不过是回到少年时,回到那个江师兄还在的时代。
那里,留着他太多的遗憾,他必得一一弥补了。否则,即便是叫他再将这天地捣毁一番,也不足以填补他心间的空白。而他的最终目标,就是让他心心念念的江师兄,逃过二十年前的那一劫——那个能要他命的,死劫。
可回到过去……这等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到底只是个凡人,即便出身名门,即便他通识仙道法门,但他终究不是神。
白朔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借由魔神之力,粗通这法门。而要发动这等逆天改命的术式,代价仍然是巨大的。这术他每发动一次,都要向魔神祭献出等价的报酬,且倘若术式发动期间,自己的真身被人扰动,也会令他形神俱灭,从此遁出六道之外,再不能复现于人间。
而现下,白朔终于创造出了这个能够令他放心的发动术式的机会。
他正在自己精心打造的洞天之中,这里处在三层结界之内,且每一层结界外,都有对他绝对忠心的属臣誓死守护。
短暂的追忆过后,白朔拿起腰间红玉,那是他发动术式所需的唯一媒介,那里面,存着江师兄的血。
白朔端正盘坐在地,口中轻念咒文,片刻,黑暗中忽而闪过一道寒光,白朔只感到一阵剧痛在双眸处迸发开来,他的术奏效了。
这次发动术,他向魔神献出的,是他这一双眼。
须臾间,白朔眼角流下两行鲜红血液,可他嘴角却是上扬着的。
在异术的微光中,白朔面上微微带笑,那光照亮他的面容,他肤色白皙,可那张脸却是英气逼人的。那一双剑眉昂扬敷于眉弓之上,转折间,便是他高挺的鼻梁。他鼻下呼吸仿若停滞,向下,唯两片薄唇上,还带着淡淡红光。乍一看,此时此刻的他,就好似一尊被精心雕琢出的玉雕,只是这玉雕眼中,不知为何是流血的。
双眼被剥夺的那一瞬,剧痛无比,但对于白朔来说,无论献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师兄,我来见你了。”
他在心底定定说着,而下一秒,他睁开眼。
室内,卧床上,天已大亮。
白朔怔怔看着这间他几乎忘却的卧房,这是他早年在云隐山玄天宗修道时住的房间。
白朔抬起手,那是一双男孩的稚嫩小手,上面不曾留有岁月风霜。而当他再侧过头,便一眼瞧见自己枕头边上的花布老虎。白朔不禁有些诧异了,但很快,他就辨认出自己眼下所处的时段。
眼下他不是十一就是十二。
因为他正是在十一岁那年,被玄天宗宗主江天鹤带回云隐山的,而他来这儿的前两年,一直住在这间位于玉鼎峰上的小屋里。至于他枕头边的布老虎……看到这东西,如今的白朔,也只剩感慨了。
那是他娘亲留下的遗物,刚到云隐山那会儿,他日日都要抱着这布老虎睡觉的,只是这记忆太过久远,如今突然见到,反倒要反应一阵儿,才能认出来了。
看着枕边的布老虎,过去的记忆逐渐涌现。白朔想起自己当时在玄天宗的处境,那时候,他在玄天宗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那时的云隐山上,大多数的人,见到他时,可都没什么好脸色。
原因也无他,第一嘛,便是因为他白朔,没有任何身世背景,却被宗主破格收为弟子,叫很多人妒忌。而第二点,则是因为他本人行事顽劣乖张,不服管教,惹怒了好些师长,以至于原本想与他亲近的门人,都被他一番惊人行径给吓退,时间长了,便再无人肯与他结交。
而白朔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从不对同门说哪怕半句好话。只是这里面唯独有一人是例外,那就是他的江师兄——江逸之。
白朔刚入门那几年,没人待见他,就连那位刚刚将他收入门下的宗主大人,也闭关修炼去了。但唯独江师兄,还愿意时不时的过来教他,督促他修道。
只不过白朔那会儿,对江逸之也没好脸色,他心里知道这位江师兄跟其他人不一样,但面上,他便是连江逸之也要骂的。因为他那时,是打心底里觉得,这玄天宗的一帮子人,没一个是真心待他的。
现在想起来,白朔可是连肠子都要悔青了,但还好,至少现在,他还有挽回的机会。
出得门去,再游玉鼎峰,当年的滴滴答答洪水猛兽般从他脑中肆意涌出。那些原本已经被他淡忘的记忆,也随着目之所及,被一一唤出。
远远的,白朔看到当年师兄弟们一同练武的演武场,他不由轻叹一声,只觉得感慨非常,但还未等他走近,演武场上几个白衣少年,已然朝着他走了过来。
“哼……你小子竟然还敢来!看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是记不住了!”
那为首的少年手拿木剑,对着白朔冷言喝道。
白朔这才认出他。
这小子是罗振风,是二师叔的弟子。那厮俨然就是个小霸王,仗着自己师父在宗主闭关期间,在门中主事,便总爱撺弄起一批人,来合伙欺负白朔。
当年白朔对他恨之入骨,但现在……
呵呵……
他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只冷眼看着,眼光中尽是那打从骨子里渗出的蔑视与厌恶,就像在看一只虫。
“你——谁许你这样看人了?反了你了!”
罗振风与他打眼一碰,那脸色一下就变了,好像受了莫大的羞辱。
只听那少年大吼一声,提手操起木剑,便径直朝着白朔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