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陆凡和楚舒在一起住了三年。
一个教书先生和一个卖猪肉的在小巷里合租了一个院子,当初没有想过一住会是三年。
陆凡在东街私塾教书,楚舒在西街摆摊卖猪肉。
见过楚舒的人都不敢相信他会是一个卖猪肉的,从他在渝水城落户的第一年起,城里爱吃猪肉的人家就越来越多,西郊的杀猪匠更是对他感恩戴德。
他有一双很干净的手,不会油腻,和他的人一样干净。
他还有一把很冷冽的刀,利落干脆,也和他的人一样冷冽。
他穿着一身布衣,站在摊子前手起刀落,做生意时从来沉默寡言,不会和主顾搭讪。
陆凡曾经玩笑过,楚舒切猪肉的样子更像个熟练的杀手,可偏偏他这种气质就叫姑娘们喜欢。
在渝水城待嫁的姑娘们心中,楚舒无疑是个如意郎君的好人选。
长相俊秀,踏实可靠,不会拈花惹草,最重要的是,他才二十出头,把生意好好经营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垄断整个渝水城的猪肉生意,前途无量。
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楚舒淡漠地连名字也不愿多说。
于是很多芳心暗许的姑娘在叹息的同时,都亲切地称他为朱郎,西街朱郎。
陆凡听到这个称呼时一口茶水喷出,笑到差点抽筋。
楚舒当然是一个白眼,不会与他计较。事实上,刚搬进院子时,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和陆凡一起住。
他习惯了一个人,不希望别人打扰,但没办法,他没有那么多钱租下一整个院子。
住进来的第二天,他就看见陆凡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摇头晃脑地念着酸不拉唧的诗。
他皱眉走过长廊,陆凡忽然叫住他:
「你猜我在做什么?」
他面无表情:「晒太阳。」
「错!」陆凡得意洋洋:「错错错,我在晒书!」
陆凡指了指脑袋,眉飞色舞:「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这一脑子天文地理,博古通今的书得经常拿出来晒晒,要不就发霉了。」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得赶紧赚钱了。
陆凡的人和他的名字一样,白面书生,平平凡凡,生平志向也实在得很。
教教书,喝喝酒,攒点小钱,娶上一房水灵灵的媳妇,儿女绕膝,在渝水城终老此生。
楚舒在这件事上和他不谋而合,除了娶妻生子外。
陆凡眉目清朗,长得还算耐看,肚里又有点墨水,也是许多姑娘中意的类型。
两拨说亲的媒婆曾在他们的小院门口撞上,一见对方就摆出了斗鸡的架势,进了院才知道,她们要找的不是同一个人。
东街陆生,西街朱郎,居然就住在一起。
媒婆们喜不自禁,楚舒却闭门不见,陆凡热呵呵地招待媒婆:「别理他,他就想和他的猪肉过一生。」
但说来说去,陆凡的亲也没说成。
不是他达不到女方的要求,就是女方不合他的心意,好不容易两边都对上了,拿来八字一看,又犯冲不合。
陆凡不由感叹佳偶难觅。
晚上他躺在院子里乘凉,喝着小酒,望着月亮,凄凄惨惨戚戚地念着诗: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楚舒从房里出来,冷俊的脸上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在陆凡身边坐下,眼眸难得有了笑意:
「别叫唤了,大不了我把猪肉让给你,你搂着睡也能过一辈子。」
陆凡比楚舒长几岁,也比他早两年来渝水城,生活起居上胜过楚舒一大截。他曾看着楚舒炒出来的鸡蛋匪夷所思:「真不知道你过去十几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楚舒面不改色地把那团似蛋非蛋的东西吞下,「饿不死就行。」
陆凡啧啧摇头,由此对楚舒下了定义——
除了杀猪杀得好外,一无是处,不解风情,没有生活情趣的木头男人。
楚舒不置可否。
陆凡敢这样说,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烧得一手好菜,连对吃食不甚在意的楚舒也被吸引。
所谓吃人的嘴软,久而久之,楚舒也就不提赚够了钱单独租下院子的事了。
陆凡还好风雅,常在楚舒面前卖弄学问,自命风流,笑楚舒是个俗人。
他挥毫写就,在门前挂了一幅对联。
上联:凤凰囚笼。下联:野鸡翔舞。
横批:长欢
楚舒没看懂,对此的评价也就一个字,酸。
陆凡在院里种了花花草草,他躺在君子兰下喝着酒,对楚舒摇头道:
「这花要看得半开,酒须饮得微醉,如此方得大妙趣,你这俗人,不懂,不懂。」
陆凡虽这么说,但他知道,楚舒这俗人也有自己的秘密,还是一个大秘密。
他有一次半夜起来如厕时,发现楚舒居然在洗澡。
这俗人一向有些洁癖是真的,可半夜爬起来洗澡到底说不过去。
陆凡生了好奇心,耐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
楚舒居然常常半夜出去,回来一身是汗,还有泥土灰尘。
他难道半夜拱土去了?
陆凡忍不住半夜悄悄尾随过楚舒,却每次跟到后山时就会把人跟丢。
也不知是被楚舒发现了还是怎么的,每次七拐八绕的就把他给绕晕了,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黑压压的林子就剩他一个人。
陆凡终于忍不住在楚舒一次回来时跳了出来,拦在他面前。
「俗人,承认吧,你其实是个野猪精。」
楚舒瞪了他一眼,却没有力气说话,像是累极了,绕过陆凡就要回屋。
陆凡伸出手拦住,「或者,你是个盗墓贼。」他伸手往楚舒衣服上摸去,「你身上这灰恐怕就是坟墓里死人的骨灰吧……」
楚舒乍然变色,身子一闪。「别碰!」
陆凡眉眼一挑,楚舒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眸,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正当气氛逐渐微妙时,陆凡忽然哈哈大笑,弹了弹衣袖。
「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真是不懂风趣的俗人。」
他打了个哈欠,转身摆摆手。「不早了,快点歇息吧。」
楚舒看着陆凡的背影消失在长廊上,夜风凉凉,他站在月下,眸光复杂万分。
第二天,楚舒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收摊,他想了想,往东街走去。
东街的那间学堂还没有下课,楚舒老远便看见一个人影躺在阳光下,悠哉悠哉地逗着鸟。院里书声琅琅,稚气的声音透着蓬勃朝气。
陆凡逗的是只红毛鹦鹉,那是学堂老先生养的,常被他拿过来逗弄。红毛继承了主人的傲骨铮铮,对陆凡这吊儿郎当的年轻先生颇看不上,一点也不给他好脸色。
陆凡拨着鸟笼,笑眯眯地教红毛念诗。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世间无事人。」
红毛扑了扑翅膀,不屑地别过头。
「人渣,人渣。」
院里耳尖的学生扑哧笑出声来,陆凡回头瞪了一眼,古灵精怪的孩童赶紧咳嗽两声,假模假样地拿起书,又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不远处的楚舒无声一笑,心中绷紧的弦慢慢松开了,陆凡果然没有放在心上。
这就是他的处世原则,很糊涂,但也难得糊涂。
楚舒不由想起陆凡常挂在嘴边的一句: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用三分痴呆以防死。
他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陆凡,转身准备离开。
却就在回头的一刹那,瞳孔骤缩——
杀气,一丝浓烈的杀气。
楚舒猛地抬头,扫向四周,波澜不惊的脸孔下是深潭的冷冽。
他看见学堂的外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一身红衣,打着一把红色的伞,缓缓走过学堂外,似一朵妖冶的幽莲。
但是,她身上没有杀气,一点也没有。
楚舒皱眉,看着那个红影消失在拐角处,和那丝杀气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站在街市中,耳边只有书声、叫卖声、人群的熙攘声。
平静的市井气息,一切如常。
楚舒抬头望了望天,万里无云,一片晴好。
晴天打什么伞?
微微眯了眼,楚舒转身,向来时路走去。
身后陆凡逗的那只红毛鹦鹉还在尖声叫着,在鸟笼里上窜下跳,像被调戏的良家妇女,宁死不从:「人渣,滚开!人渣,不要
楚舒每年都要出去一趟,离开渝水城,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
回来照旧摆摊,陆凡问他去干嘛了也不说。日子久了陆凡也就习惯了,笑称楚舒在外面藏了个情妇。
经过他的放肆想象渲染,楚舒又有了新的身份。
惨遭棒打鸳鸯,逃婚出来的落魄少爷,命途坎坷,一生为情所困,心灰意冷下远离红尘之外,隐居避世。
所以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因为受了太重的情伤,难以痊愈,渝水城的媒婆是做不成他的生意的。
楚舒很真诚地回应陆凡:「你应该去说书。」
楚舒身上奇怪的地方实在很多,好在陆凡不怎么在意,两人就这么柴米油盐酱醋茶地过着,除了偶尔大快朵颐时,陆凡嘻笑地提几句:
「好歹我也吃了你三年猪耳朵,就算被你这野猪精吸干元气也没什么不值当的。」
楚舒出远门的日子,陆凡一个人占了大院子,喝点小酒,赏赏月吟吟诗,好不悠哉。但到了黄昏,他会格外想念楚舒,因为往常这时,楚舒已经提着卖剩下的猪耳朵回来了。
楚舒不在,他得自己掏钱去买猪耳朵吃,实在肉疼。
所以今年,当楚舒告诉他,他这次可能得出门两个月时,陆凡简直心如刀割。
但书上说得不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恋恋不舍地挥别楚舒后,陆凡遇上了人生的第一次艳遇。
秋高气爽,他带着学堂的孩子们一起去城郊放风筝,顺便把老先生的红毛鹦鹉也偷了出来。
红毛大叫:「小偷,小偷!」
老先生在躺椅上睡得正香,对爱鸟的切呼只回应了一个翻身,陆凡窃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红毛两只翅膀拔着鸟笼绝望了。
蓝天白云下,各式各样的风筝飞上了空,孩童们在草地上奔跑着,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陆凡寻了个好去处,拉了长椅躺在树荫下悠闲看书,不时抬头扰乱一下孩子们的军心。
「对,小雪放得不错,跑快点,拉紧线,再放高点!」
「呵,天明你没吃饭呢,怎么一身软绵绵的?」
「哈哈,那个风筝太丑了,大头是你做的吧!」
大头委屈:「先生那是阿哲做的!」
阿哲抹了把汗,冲陆凡做鬼脸:「先生你偏心,凡是女孩儿你都说放得好,下辈子我也投胎做个女娃娃!」
红毛在笼子里高声附和:「色鬼,色鬼!」
陆凡瞪眼:「迟早把你拔毛炖了吃!」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玩得不亦乐乎,手中的风筝高高飞着,无忧无虑。
阵阵凉风中,陆凡倦意上涌,他把书往脸上一盖,迷迷糊糊地睡去。
艳遇就在这时不期而至了。
从树上掉下了一个美人,直直落到他怀里。
陆凡好梦惊醒,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一身红衣,一把红伞。
美人柔若无骨,抱着红伞对他盈盈浅笑,千娇百媚。
陆凡脑子还没回过神来,扭头一看,身旁的鸟笼空空如也。
他恍然大悟:「红毛,果然不枉我对你一往情深,你竟化成精来报答我了!」
美人当然不是红毛鹦鹉,她是来渝水城找人的,坐在树上看风景时不小心跌了下来,鹦鹉是阿哲趁他睡着摸去玩了。
虽然没了鹦鹉化精的动人,但这还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艳遇。
陆凡很满意。
他请美人到他的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美人撑着伞,步子款款,在他写的对联前停了下来,念着「长欢」二字笑出声来:「有趣,有趣。」
她倏然转身,眼眸冰冷:「那么我要找的人,先生想必一定认识。」
陆凡正在沏茶,背对着美人随口道:「说来听听。」
「素明影。」
美人打着红伞,一步一步走近陆凡,陆凡却浑然不觉。
滚烫的茶水冒着热气,就在三步之距时,美人头顶的红伞忽然摇动作响,发出急促的铃铛声。这声音细如蚊呐,寻常人听不见,美人耳尖微动下却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这红伞上竟挂着无数细小的铃铛,通体红色的铃铛隐在伞骨缝中,和红伞化为一体,不仔细瞧根本瞧不出来。
此刻铃铛大作,美人猛地抬眼望向天边,天上不知何时飘来了一朵红云,她挑眉笑道:「孟婆大寿,阎罗唤人。」
陆凡乐呵呵转过身来:「什么孟婆阎王?茶沏好了,姑娘快来尝尝在下的手艺,包你……」
他话未完,美人玉手一转,手中红伞一振,一个精巧的铃铛箭一样射入他怀中,陆凡手一麻间已接住一物。他抽了口气,还来不及细看手中物,那身红衣已经几个闪跃,瞬间消失在了院中。
天边只遥遥传来一个妩媚的声音:
「先生,收好这铃铛,若想起素明影是谁,就将铃铛挂在院子门前,我自会前来拜访。」
陆凡追出几步,不甘心地喊道:「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地藏王。」
陆凡张大了嘴,听着飒飒风声渐远,周遭再无动静。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拈起手里的铃铛凑到眼前,迷惑道:「孟婆、阎罗、地藏王?」
他歪头想了半天,一声叹息,惋惜道:「多么漂亮的姑娘啊,可惜是个脑子不清楚的。」
点点头,他将铃铛随手往角落里一扔,拍了拍手,自去饮茶。
那铃铛在地上一滚,滚进了一排矮柜下,无声无息。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院里的花草上,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泛着金色微光,一片宁静祥和。
虽然脑筋不清楚,但美人终究还是美人。
美人风一样地来去匆匆,连陆凡亲手泡的茶也没喝上,陆凡好生惆怅了一番。但三天后,叫他更惆怅的一件事发生了。
楚舒回来了,还带了个孩子回来。
那是半夜时分,陆凡好梦正香,院里忽然一阵声响,像是小偷翻墙进来,踩碎了墙角腌萝卜的瓦罐。陆凡一惊,披上衣服提着灯奔出去一看。
睡意登时全没了,他一下瞪大了眼,脱口而出:「乖乖,俗人你儿子都这么大啦!」
楚舒浑身是血地站在院子中,身子摇摇欲坠。
他怀里抱着个孩子,三、四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像极了年画里的散财童子。
那娃娃脸上也沾了血,却一点也不怕生,勾着楚舒的脖子,漆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冲陆凡咧嘴一笑。
陆凡平白地打了个喷嚏。
楚舒气若游丝,望着陆凡,眼看就要倒下去,「不要请……大夫……」
陆凡赶紧上前,楚舒连同孩子一头栽在了他怀里,糊了他一身血。
「你家里终于发现那情妇的藏身之地,带着人马赶去,当着你的面打死了那情妇,又要打死你和情妇的私生子以正家风,你这不孝子拼死带着儿子逃了出来,躲过了一路追杀……」
陆凡一边上着药,一边喋喋不休,楚舒倒吸了口冷气,别过头终于忍不住:「你给我一刀痛快吧。」
陆凡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笑眯眯地举起手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的古旧医书:「你可不能死,你是我自学成才的最好证明,放心,我会好好医治你的,包管你像以前一样生龙活虎,依旧是姑娘们心中最欢喜的西街朱郎。」
楚舒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门吱呀一声推响,穿着小蓝褂子的娃娃探进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
陆凡眉开眼笑:「皎儿是来看你爹的吗?来,哥哥抱。」
他抱着皎儿坐到了床边,皎儿东看西瞧,迷惑地「咦」了一声。
楚舒咳嗽了一下:「我在这里。」
皎儿这才看向床上,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又是一声「咦」。
这一团白布包着的东西是什么?
陆凡哈哈大笑,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他抓住皎儿的小手去戳楚舒身上的绷带,楚舒从头到脚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张嘴,疲倦而无奈地瞪着陆凡,样子滑稽又无辜。
「为什么我是他爹,你却是哥哥?」
陆凡摊了摊手,一副「这还用问」的模样。皎儿总算认出了楚舒,小手摸到楚舒的睫毛,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爹」。
楚舒眉眼一暖,像冰山融化般,声音低柔:「乖。」
陆凡打了个哆嗦,赶紧抓起医书。
好一幅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叫他心酸得想掉眼泪,可怜他还是孤家寡人,媳妇都没落着一个。
楚舒的伤好得很快,那夜鲜血淋漓的看着恐怖,实际上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些骇人的外伤。他很快就好得七七八八,能抱着皎儿在院里晒太阳了。
陆凡坐在旁边,对自己的医术赞不绝口,连连夸自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楚舒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以前没用药时,我好得比现在快。」
楚舒没有告诉陆凡发生了什么事,陆凡也没有问,他们之间不知何时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陆凡只是不住催促楚舒什么时候出去摆摊,他可不养闲人,还有闲人的儿子。
皎儿似乎听懂陆凡的不怀好意,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住他的手,痛得陆凡哇哇叫,大骂:「狡童,狡童!」
楚舒看着一大一小在院子里追逐,微微眯了眼,阳光洒在他身上,他感受着这样温暖的热度。
他想,过段时间他就出去开铺,给陆凡留对上好的猪耳朵回来打牙祭。他和陆凡商量过,再攒点钱,就一起把院子买下,长长久久地住下去,在渝水城安居下来。等皎儿再长大一点,就送他去陆凡教书的学堂,不求他有多大出息,能识字明理,平安喜乐地长大就行。
陆凡点头赞同:「俗人养儿果然俗气又实在。」
这样的生活平凡又美好,除了隔壁那个大嗓门的王阿婆,老喜欢和人骂街,最近更是成天叫唤着黄鼠狼咬死了她家的鸡鸭。
入夜,月白风清。
陆凡迷迷糊糊地起夜,经过院子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他揉了揉眼睛,嘟囔了一句,朝茅房走去。
黑暗中,那个小小的身影爬上了树,像一只无声无息的蝙蝠,飞身一跃,翻过了墙。
一口咬住一只大公鸡的脖子,皎儿贪婪地吸允起来,喝饱后,他摸了摸浑圆的小肚子,心满意足。
看院子的黄狗和圈养的鸡鸭瑟瑟发抖着,竟像被什么卡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动也动不了,只能惊恐万分地看着黑夜里那双绿莹莹的眼睛。
皎儿天真一笑,露出一口细米样的牙齿,满是鲜血,一双绿眼更加亮得吓人。
第二天,隔壁王阿婆又开始哭天抢地了,楚舒坐在院里抱着皎儿喂饭,陆凡在一旁搬弄他的君子兰。
楚舒还没喂几勺,皎儿就别开了脑袋,打着饱嗝,钻进楚舒的怀里,悠悠睡去,眉眼一派温顺。
陆凡恶趣味地曲起手指,在皎儿粉样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皎儿立时痛醒,一口咬去,恶狠狠冲陆凡龇牙咧嘴。
陆凡手舞足蹈,得意洋洋:「咬不着,咬不着。」
皎儿气得就要挣脱楚舒扑上去,楚舒一手盖住他的眼睛,面色淡淡:「乖。」皎儿倦意上涌,不甘心地合上眼眸,慢慢睡去。
陆凡挠了挠耳朵,「我去隔壁看下王阿婆,老这么骂着也不是回事。」
他转身出门,背着手,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念着诗:「狡童,狡童,有彼狡童。」
深夜,万籁俱寂。
睡在楚舒身边的皎儿忽然睁开了眼,幽绿的眸子看了一眼楚舒,小小的身子悄无声息地爬下了床。
月黑风高,皎儿一路爬着,悄悄爬进了一间屋子。
看着床上熟睡的人,他眼中燃起怒火,尖牙一伸,一个跃起——
却是咬了个空!
屋里瞬间灯火大亮,皎儿怪叫一声,遮住眼睛,还来不及逃走,衣领便一下被人提起。
陆凡笑嘻嘻的声音响起:
「小家伙,我的血可不好喝,喝了会拉肚子的。」
皎儿怒吼一声,扭着身子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开陆凡的手。他气急败坏,捂住眼睛一口咬去,陆凡一闪,冲后面大喊:「俗人你还不出来,你儿子杀人啦!」
楚舒身形一现,上前点住皎儿的穴道,皎儿脑袋一偏,昏睡过去。他抱住皎儿,面不改色:「乖。」
陆凡弹了弹衣裳,舒了口气:「俗人,你儿子中了什么邪啊?」
楚舒抚上皎儿的脸,眸中隐含忧色。
「他不是中邪,他应该是中了月狱的鬼符。」
秋意渐浓,风一吹,院中便落满了叶子。
陆凡拿着扫帚,慢悠悠地扫着落叶,一旁的皎儿坐在小车子不停地扭着,拍着车子表示抗议。
那是陆凡给他做的木头小车子,机关巧妙,皎儿被塞在里面,就露出脑袋和胳膊,没有钥匙压根出不来。
而钥匙,就挂在一脸幸灾乐祸的陆凡身上。
皎儿挣得筋疲力尽,又生气又委屈,嘴巴一撇,可怜兮兮地叫起来:「爹,爹,爹……」
陆凡不为所动,嘻嘻一笑,落井下石地扬起扫帚,往那粉嫩的小脸上扫去几片叶子,害得皎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你爹卖猪肉去了,你不听话,他不要你了,明儿就去集市里把你卖了。」
皎儿瞪着陆凡,一脸嚣张,却到底是孩子,听到「卖了」二字时还是被唬住了,吸了吸鼻子,眼眶一红,竟撑不住哭了起来。
玉样的小脸上一下落满了泪,泪痕交错,黑漆漆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像一汪清泉,惹人怜惜。
陆凡摇头上前,「怎么和女娃娃样的娇气。」
院中忽然疾风一阵,落叶纷飞,一个身影踏风而来,衣袂蹁跹间宽袖一卷,先陆凡一步,卷起车子飞到了树上。
红衣美人打着红伞,坐在树上,玉手擦去皎儿的泪水,冲陆凡盈盈一笑:
「这么可爱的娃娃,先生你不要,送给我可好?」
陆凡仰着头,淡淡一笑:
「那还是算了,姑娘貌美如花,年纪轻轻的,带着个孩子可就嫁不出去了。」
车子里的皎儿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威胁,张口咬向那只玉手,美人也不躲闪,只微微一抬手,张牙舞爪的皎儿便身子一颤,昏了过去。
「也是,再漂亮的孩子被种下鬼符也没救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吸血的尸鬼,那可就一点也不可爱了。」
她转头望向树下的陆凡,笑颜如花。
「先生还没有想起素明影是谁吗?我给的铃铛你不会扔了吧?」
陆凡赶紧摆手:「没有没有,还好好的在呢,我看着铃铛就想起姑娘,恨不能天天搂着它睡。」
美人一声笑:「先生说话真是风趣,那我便再给先生一些时间。」
她抚向自己的红伞,忽然正色道:「先生知道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是谁吗?」
「是我的朋友。」
「朋友?当年名震江湖的淮楼第一杀手会有朋友?先生说笑了吧。」美人掩嘴而笑,陆凡也跟着笑了:
「他的确是我的朋友。」
「那你可知你的朋友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他又欺瞒了你多少事情?」
陆凡耸了耸肩,无所谓地道:
「不过同住一个屋檐下,他没有必要事事都向我交待清楚,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之间,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秘密,不是吗?」
美人脸色有些微变,她一声冷笑:「先生大胸襟。」
「不妨告诉先生,你的朋友有麻烦了,他惹上了孟婆。上次伽若寺里孟婆失手,回了月狱被阎罗狠狠惩罚了一番,给她过了一次寿。孟婆大寿,我们在旁边看着也是十分热闹。不过这次孟婆有备而来,是势在必得,叫你的朋友小心点。那样俊俏的少年郎,可对极了孟婆的口味,够她美味一顿了。」
这样骇极的话自美人口中说来却是吐气如兰,字字娇媚。陆凡双手抱肩,饶有兴致地望着美人。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喜欢。」红伞一转,美人足踏莲步,飘然而去,瞬间了无踪影。
陆凡看着那身红衣消失不见,他唇角微扬,喃喃自语:「因为地狱里,阎罗座下只需要一个孟婆,或者一个地藏王。」
皎儿悠悠醒转,在树上一声叫唤,陆凡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赶紧追出几步,冲着虚空大声喊道:
「喂,你好歹把车子给我放下来呀,你要我自己爬上去吗?」
陆凡苦着脸,抬头望树,皎儿也正好望向他,两人大眼对小眼,一阵无语。
晚上,楚舒提了一对猪耳朵和一只鸡回来,陆凡大展身手,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
陆凡给自己和楚舒满上了酒,皎儿坐在楚舒怀里,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故意慢悠悠的,也不去看他。皎儿委屈地吸了吸鼻子,陆凡哈哈大笑,一下从身后变出了一碗鸡血,放在皎儿面前,皎儿立刻两眼发光,却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楚舒,见他面色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这才放下心来,扒拉着小碗吞了吞口水。
他今天格外听话,对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允着,喝得含蓄又小气,不时抬头望一望楚舒,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饱含乖巧与讨好。
楚舒暗自惊奇,不知陆凡用了什么法子收服了皎儿。
皎儿百般不舍地喝完了那一碗鸡血,没有浪费一点,碗底都被舔得干干净净。他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摸摸小肚子,冲楚舒羞涩一笑。
楚舒摸向他的脑袋:「乖。」伸手疾点睡穴,皎儿打了个哈欠,慢慢合上眼,在楚舒怀中睡了过去。
楚舒看向大快朵颐的陆凡。「长此以往下去也不是办法,得快点找到鬼符的解药了。」
陆凡正吃得欢快,闻言抬头:「俗人,你知道孟婆是谁吗?」
楚舒脸色一变,沉声道:「谁告诉你的?」
冷风呼啸,一片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陆凡打着哈欠起床去开门,楚舒却已身在院中,在门缝间看了一眼后,对他点了点头。
陆凡一拉开门,一个人影便一下扑入了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竟是他的学生,小雪。
「先生,救救我姐姐吧,她患失心疯了!」
从小雪身后闪出一个脑袋,嘴边流着口水呵呵傻笑,高挑的身子蹦蹦跳跳的,指着陆凡拍手大笑:
「天上西,天上东,天上种个大西瓜……」
乱发下的脸庞秀美依旧,正是小雪的姐姐,翠婷。
陆凡与楚舒面面相觑,楚舒上前伸手一点,翠婷便昏倒在了他怀里。
陆凡摸了摸小雪的脑袋,「先进来再说吧。」
小雪父母早亡,与姐姐翠婷相依为命,被姐姐一手带大,两人感情深厚。翠婷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在云绣坊做事,是城里有名的绣娘。
媒婆曾许多次上门为她说亲,她都没答应,小雪悄悄地告诉陆凡,姐姐喜欢的,是西街卖猪肉的朱郎。
陆凡回去和楚舒一说,楚舒愣是没想起来,「翠婷是谁?」
「就是那个总在你摊子上买肉,但每次只买一点点,又要磨蹭很久很久才走的翠婷,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有吗?」
陆凡无话,去学堂把小雪拉到一边:「告诉你姐姐,先生尽力了,叫她别死心眼了,另外找个好人家吧,西街朱郎这辈子大概要和猪肉过了。」
如今翠婷躺在楚舒怀里,陆凡欣慰地想着,翠婷也算功德圆满了。
翠婷是昨天中午突然发疯的,又蹦又跳,口里念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砸了一地。小雪请了大夫来看也没辙,家里一片狼藉也住不下去了,无奈之下,她只好来找先生了。
小雪拉着陆凡的袖子,泪眼朦胧。
「先生,你不是说你是扁鹊后人,医术天下一流吗?你救救我姐姐吧!」
陆凡讪笑;「那就先住下来观察观察吧,反正你们也没地方可去了。」
楚舒瞥了他一眼,把翠婷往陆凡床上一放,径直回了房。
院子一下添了两口人,十分热闹。
皎儿喜欢缠着小雪玩,却似乎有些惧怕疯疯癫癫的翠婷,看见她过来就不安地拍车子。
陆凡怕翠婷疯颠起来伤到孩子,便叫楚舒每天带着她出去卖猪肉,楚舒看了一眼皎儿,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翠婷只听楚舒的话,一到楚舒的猪肉摊她就会安静下来,一个人搬个凳子,坐在楚舒身后,痴痴地看他卖猪肉。
翠婷的目光太过深情,太过绵长,饶是楚舒这样淡漠的性子也有些忍受不住。她也不管多少人对她指指点点,好像就活在自己和楚舒两个人的世界里,对周遭动静充耳不闻。
人们纷纷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渝水城渐渐传开,冷俊的西街朱郎终于心有所属,那就是云绣坊美貌的翠娘。
城里的张媒婆来买猪肉,一个劲地对楚舒挤眉弄眼:「朱老板,什么时候请老身去翠娘家说媒呀,老身的价钱绝对公道……」
楚舒面无表情,手起刀落,身后的翠婷望着他痴痴傻笑。
陆凡和小雪正好经过时,就听到张媒婆那抑扬顿挫的最后一句:「朱郎配翠娘,一个杀猪一个绣花,郎才女貌,再没比这更配的一对了!」
寒光一闪,杀猪刀猛地在砧板上一剁,楚舒沉声道:「猪前腿一只,两斤七两,三十文。」
张媒婆被他充满杀气的眼神震到了,哆哆嗦嗦地掏了钱,拿了猪肉就走,一边走一边心有余悸道:「真是的,那么凶干什么,老身可是渝水城数一数二的媒婆……」
陆凡站在不远处,笑得打跌,楚舒一记眼刀杀去,陆凡赶紧别过头,憋不住笑地对小雪道:
「你姐姐怕是害了相思病吧,装疯卖傻地接近俗人……朱郎和翠娘,哈哈,真是天生一对啊……」
小雪嗔怪地瞪了一眼陆凡:「先生怎会懂女儿家的心事呢?」她望向一脸痴傻的姐姐,发出一声叹息:「真希望姐姐快点好起来,能和朱哥哥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
陆凡笑道:「那等皎儿弟弟长大了也娶你怎么样?」
小雪脸上一红:「先生胡说什么呢。」她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陆凡,低下头小声道:「小雪有喜欢的人了,等我长大了,我希望他能娶我。」
陆凡敛了笑,眉眼一挑:「哦?」
小雪像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一下满脸通红,看也不敢看陆凡,捂着脸就从他身边跑开了。
陆凡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回头与楚舒对视一眼,贼兮兮地一笑,吹着口哨转身离去。
微风阵阵,真是天凉好个秋!
楚舒有些洁癖,身上的布衣总是一尘不染。
陆凡说皎儿做他的儿子真是倒霉,三天两头就要被他捉去洗个澡,关起房门死命揉搓。
院子里常常能听见皎儿呼天抢地的声音,涕泗横流:「爹,热,热!爹,轻点!不洗了,不洗了……」
翠婷趴在门缝里偷看,嘴边流着口水,呵呵傻笑。小雪过来把她拉开:「弟弟在洗澡呢。」自己却也禁不住好奇,往里面一探,却恰对上楚舒冷冽的眼眸,吓得她赶紧走开。
走得急了,正好一头撞在迎面走来的陆凡怀里,小雪一脸绯红,叫了声「先生」就拉着姐姐急急跑开。
陆凡抱着书一声笑,在后面喊道:
「我又不是老虎,你见了我跑什么?」
自从上次玩笑后,小雪见了陆凡就脸红不已,陆凡却总是喜欢逗她。楚舒冷眼旁观,见他二人玩狼兔游戏,乐此不疲,也禁不住一阵肉紧。
小雪十分勤快,下了学堂就挽起袖子在院里洗菜洗衣,打扫卫生。皎儿很喜欢她,总是叫着「雪,雪」,要她推着车子带他在院里到处玩。
小雪曾问陆凡要过钥匙,说皎儿被困着实在可怜,陆凡打着哈哈,趁机调戏:「那你每天帮先生按摩捶肩,按满一百天先生就给你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