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实验楼内的门禁卡得较严,好几个楼层都有独立门禁,贺昀迟不能带人进去,只能自己找人帮忙进何莹所在的课题组。
搬完饲料之后,贺昀迟给楼上课题组认识的人发了条微信,请他替自己刷了楼层卡。楼上实验室里还有几个学生,见贺昀迟进来,纷纷像往常一样打招呼,“来啦?有事?”
贺昀迟指指何莹的东西,语气平淡,“来替人取点东西。”
室内立刻静了,几个学生都盯着贺昀迟看。他仿佛毫无察觉,径直过去,将桌面上的东西有序收进一个桌下的小纸箱中。
眼见他快收完,终于有人忍不住开腔,“何莹过来了?干嘛不自己来拿?”
话说得不平和,听起来多少叫人感觉不太舒服。
贺昀迟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他们临在研二研三的关头导师出现问题的复杂心情,但同时也认为,庄泽森的话没有任何问题。无论怎样,出现当下的局面都不该说是何莹的错。
“她没来。”贺昀迟抱起纸箱,瞥了对方一眼,语调放沉些许,“我想她不来也很合理。”
说罢,他不再看几人的脸色,拿着东西离开实验室,下楼交给了宋亦杉。
“你看一看有没有少什么。”
宋亦杉呼出两口白雾,简单翻了一遍,确认重要的东西都在。她抬起头,冲面前的人感激笑笑,“谢谢你。”
“没事。”贺昀迟送她走出实验楼,“何莹姐怎么样?”
“她……还好。”宋亦杉说。她今天穿了一件剪裁得宜的黑色羊绒大衣,踩着深棕色的小羊皮靴,大衣上侧一颗琥珀色的扣子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好像要松脱。
贺昀迟知道这只是礼貌性的说辞,并觉得连宋亦杉看起来也不太好。虽然涂了颜色艳丽的唇彩,但那张嘴唇在初冬的寒风中微微张合,仿佛某个阴冷清晨未及开放即凋谢的花朵。*
他想,多管闲事不差一件两件,便补充道,“如果还需要帮忙的话,可以直接找我。”
宋亦杉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笑得没刚刚说话时那样勉强,“好,谢谢你。”她抱着纸箱,朝台阶歪了一下头,“我先走了。”
“嗯。”贺昀迟看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右侧的学院路口,转而给庄泽森打了一个电话,“你不是有宋亦杉微信吗?”
“有啊,怎么啦。”庄泽森说。
“推给我,我加她有事。”
“噢噢,行。”庄泽森边打开微信边嚷嚷道,“贺昀迟你是不是在楼下呢?”
“嗯。”
“嘿嘿,那帮我带杯柚子茶上来吧,就右边草坪下去一点儿那家咖啡店的。”
贺昀迟答应了。他挂下电话,点开微信,向宋亦杉发送了好友申请才把手机收回口袋,裹紧外套朝那家咖啡店走去。
下午两三点,咖啡店刚走了一波赶去上课的学生,人不太多。贺昀迟点好两杯柚子茶的外带单,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坐着等。
他穿过收银台附近几个坐满人的位置,走进一条不太宽敞的、沿窗整齐排布着一列枫木桌椅的走廊。
尽头的两三张桌子附近没有人,贺昀迟一眼便望见坐在玻璃窗边的宋亦杉和她对面的男人,那个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是秦教授的一个学生。
宋亦杉的表情与方才交谈时大相径庭,嘴角很浅的笑容也带有一丝锋利的讽刺意味。贺昀迟直觉他们的对话不太愉快,在附近坐下来,静静观察着那边的情况。
“毕竟秦老师都已经离职了,闹下去对她自己又没好处,你们就不要再去警局那边……”
“你的意思这件事离职就够了?”宋亦杉反讽道。
“不是,你……”对方放软了点语气,说,“那件事情本来也有何莹自己的责任,是吧,她跟老师去合作企业的饭局吃那么晚还喝酒,本来就——再说哪个无辜的学生像她这样一直讨价还价的?”
“你现在是又怪起何莹姐不对了?”宋亦杉把捏在手里的餐巾纸摔到桌上,“我就问你哪条法律说了深夜醉酒的人就活该被性骚扰啊?!”
“而且要不要接受赔偿,接受什么样的赔偿只有受害人能决定,你又有什么资格干预啊?”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着对面的人。
“……宋亦杉你讲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咄咄逼人?”男人说,“秦老师已经表示愿意赔偿了,你们非得让他坐牢啊?”
“是我们让他坐牢么?是他自己让他自己坐牢。”宋亦杉挺直脊背,“愿意赔偿又怎么样?法律还没说民事赔偿能免除刑事责任,你倒先替法官判好了。”
“你……”男人被她干脆利落几句话噎住,怒火中烧,语气尖酸了不少,“你挺懂的嘛,对,毕竟你就是这么从B大保研过来的。”
贺昀迟看见宋亦杉的表情短暂的僵硬了,嘴唇颤抖如疏忽落下的花瓣,失去神采。但那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她微侧着脸,冷笑道,“难不成你不光是秦老师的学生,还是邵教授的学生?这么真情实感,你挑导师的眼光也挺独特的啊。”
吧台已经叫了好几遍贺昀迟的单号,他不得不先起身到吧台取了饮品。再过去时,那个男人不见了,应该是和宋亦杉闹得不欢而散。
宋亦杉一直望向窗外,时不时咬着下唇,嘴上的唇彩几乎快要掉干净了,显得妆容残缺了一角。她没有哭,但总让人有种她即将落泪的错觉。
贺昀迟拉开她对面的木椅坐下,将自己的那杯柚子茶推到她面前,道,“请你喝。”
女孩吓了一跳,回过神,怔怔看着贺昀迟,“你……怎么在这儿?”
“帮朋友买东西。”贺昀迟点点手边纸杯的杯盖,道,“你那杯是我自己买的。”
宋亦杉看了他一会儿,抱着热热的柚子茶说,“谢谢。”
他们静静对坐许久,贺昀迟道,“刚才那个人是秦老师的学生吧。”
宋亦杉抬头,转了转眼珠,声音不大地说,“你听到了?”
她表情倔强,掩盖了一丝不太想提及过往的难堪。贺昀迟看着,突然有些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正要开口时,又听见她主动道,“他还算说得直白点的,学校有些人,来来去去说得好听其实也是一样的意思。”
贺昀迟:“学校很多人找你和何莹姐说这些?”
“何莹姐的姐姐过来了,在陪她做心理治疗。”宋亦杉道,“我陪她报案的,所以秦老师和学校的一些人总找我。”
“你……”贺昀迟找了个温和些的措辞,“你自己没被为难吧?”
“还好。”宋亦杉坦然一笑,“我导师劝过我一次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她像是被这句话勾起什么回忆,说,“比起帮过我的师兄,我还算挺幸运的。”
贺昀迟确信之前听到的那些关于她保研的话存在不少误会,皱皱眉道,“其实,就保研的事,你可以和别人解释,不然总会有人误会你保到我们学校来是……有问题的。”
宋亦杉明白他的关心,咯咯笑了,喝了一大口柚子茶,说道,“我解释过啊,可最终传到你耳朵里的不还是那些误会的话吗?”
“所以后来我也懒得再去解释了。”
贺昀迟一时语塞,愣愣看着她。
“你听到过对吧?”宋亦杉按着纸杯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发白,“我大三下学期的时候遇到过跟何莹姐差不多的事,幸好我有个师兄愿意替我作证。是,虽然我成绩在本专业一直很靠前,但那时还没进行期末考,没法确定最终的保研名单。我接受了院里的保研安排,没有继续举报。”
“不过A大保研夏令营的优秀营员我是靠自己拿到的。”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说。
“前一两年的时候我经常想,就算保研又怎么样呢……就像现在何莹姐,让她转博甚至公派,也不能抹掉这件事啊。”
宋亦杉转过脸,对贺昀迟轻轻微笑,“可是师兄说得对——”
“什么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他们最后从咖啡店出来时,贺昀迟原本买的那杯柚子茶已经完全冷掉,不得不买了杯新的。
宋亦杉与他一起走到学院路的尽头,约好改天一起帮何莹从宿舍搬东西到现在租住的房子去。
道别时,贺昀迟稍加犹豫,又叫住她,几乎肯定地问,“你说的那个师兄,是陈南一对吧?”
-
陈南一这天下午接到宋亦杉打来的一个电话,聊了不短的时间。通话结束后,他独自在民宿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随后下楼做了一个黑森林蛋糕,切分给工作室的几个人。自己端着一碟,倚着露台栏杆慢慢吃。
这家工作室不远是当地很有名的花市,傍晚时分,陆续有人拿着大捧大捧的花离开,四散奔向自己想要送花的人。
微苦的巧克力在舌尖化开,他看着夕阳,拿出手机,给贺昀迟拨了过去。
贺昀迟好像很忙,接起来的时候那头有些吵闹,隔了小半分钟才安静下来,“陈南一?”
“是我。”陈南一叉起一块蛋糕,边吃边含混着说,“小杉把今天的事都告诉我了。”
贺昀迟那边静了少时,“嗯。”
“我这阵子不在,她都没和我提过这些事……总之,谢谢你帮她……”陈南一说。
“没——”贺昀迟一句没什么已经到了嘴边,但出口前话锋一转,“怎么谢?”
“……”陈南一没想到他这么打蛇随棍上,有些头疼,半晌,妥协道,“那请你去店里吃饭吧。”
然而贺昀迟对他施恩望报:“太远了,不想去。”
“就家里吧。”
“……不要胡说。”陈南一笑道,“你不是在学校?哪里就远了。”
“就是很远。”贺昀迟夹着手机,拎着电脑和一堆文件走下楼,脸不红心不跳道。
他的声音一贯沉稳有力,自带一股逻辑周密的味道,蛮横不讲道理的话也说得非常认真。陈南一用手轻轻按着露台边缘的铁质栏杆,语气里混杂着揶揄意味,“噢,那以后都不要去了。”
贺昀迟噎了一下,好一会儿,声音不大地控诉道,“你自己刚才说要谢我。”他像是猜到陈南一下一句要说什么,又很快补充道,“快年底了实验安排很多,我前两天都没空回家。”
他在那头闷闷说,“就在家里吃不行吗?”
陈南一觉得他和贺希确实是一家人,明明是自己任性,得不到满足就要弄得像是别人不对。
“好吧。”陈南一拿着餐叉戳了蛋糕好几下,最终还是硬不下心拒绝,“等我回家再说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贺昀迟大有一副穷追猛打的架势。
“看情况,可能这几天会临时回去一趟处理点事情,然后就要过来学到元旦之后了。”陈南一说,“新年打算换一遍菜单,所以有很多东西要准备。”
“这几天?”贺昀迟跟着重复一遍。
陈南一束手无策,连续转移话题失败,只好照实道,“这周末。”
“好。”贺昀迟满意了,“周末见。”
跨年前后的机票照例要涨价,贺昀迟的请假申请得到了老板的批准,便提前下单了十二月底飞往旧金山的机票。
他和宋亦杉最近交集很多,关系近了不少,甚至一起陪治疗告一段落的何莹吃过一顿饭。
周末下午,宋亦杉给贺昀迟打了一个电话,说是何莹的姐姐送了他们一些老家的特产作为感谢,问贺昀迟什么时间方便拿。
贺昀迟:“我在综合实验楼附近的协同创新中心,你直接过来?”
“好啊。”宋亦杉对那一带也很熟悉,“等我十分钟。”
贺昀迟今天的实验每隔一到两个小时就得观察记录,还剩最后一两组结束。他扫了一眼进度,匆匆下楼找到等在门口的宋亦杉取了特产,打算再去旁边的便利店买杯咖啡就回实验室。
“哎哎你急什么,等等我,我还有事要问你呢。”宋亦杉见他拿了东西就脚步飞快地朝马路对面走,赶紧喊了一声。
“我赶着做实验。”
“很快啦。”宋亦杉从他背后追上来,眨眨眼,语出惊人道,“就一件事,听说你在和南哥谈恋爱?真的假的啊?!”
贺昀迟立刻停住脚步,侧过脸看她,“陈南一跟你这么说的?”
“没有啊。是林昂。”宋亦杉拖长声调,笑眯眯道,“我昨天去吃饭他跟我聊的八卦啦。”
贺昀迟不置可否,继续往前走,步调放慢了一些,淡淡道,“还没有。”
“什么?”宋亦杉扶着自己被冷风吹得有些歪的贝雷帽,“什么还没有?”
“还没有开始。”贺昀迟说。
“哦……所以你表白被拒绝啦?”宋亦杉毫不留情地戳破他。
贺昀迟瞥了她一眼,把脸转回正前方不接话了。
“讲一讲嘛,我可以帮你出主意啊。”宋亦杉挑挑眉,“我还以为南哥完全不会考虑比自己小的男生哎。”
两人走进便利店,贺昀迟从货架上挑了一罐常喝的咖啡,语气像是很漫不经心,“他之前的交往对象都比他大很多?”
“差不多。”宋亦杉也拿了一罐,跟在他身后排队付款,“邵越是邵教……就是南哥导师的儿子。”
“邵越比南哥大几岁,做金融的,蛮厉害的。”宋亦杉故意撞他的肩,“长得嘛……是没你好看啦,不过也不差。”
贺昀迟默默回过头,看了看她,把那罐咖啡从她手里抽出来递给店员,和自己的一起结算,“楼上坐?”
宋亦杉被他这副想知道得不得了又硬要忍住不开口问的样子逗得直笑,“你实验不着急啦?”
贺昀迟抬手给她看了一下表,冷静道,“二十四分钟。”
-
陈南一从机场回到自己家里时,最后一点晚霞刚刚没进夜色之中,小半个月没住过人的屋子落了一层很薄的灰尘,他打开音箱,听着音乐简单清扫了一遍房间。洗过澡,蜷在沙发一角,靠着抱枕点外卖。
他还没下单,门铃先响了。陈南一愣了一下,拖着疲乏透顶的身体爬起来开门。
贺昀迟拎着两个纸袋,带着些许寒意站在那儿。
陈南一有点心虚,“今天太晚了,我也没买食材……明天再请你吃饭吧。”
贺昀迟下巴略略一抬,“不晚。我买好晚餐了。”他盯着陈南一,仿佛知道陈南一总有很多借口等着自己,索性直白道,“不用你请我吃饭,陪我吃就行。”
陈南一看见他的手往前递了一下,似乎要把食物交给自己。但那张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睛眨了好几下,表现出一种与他彬彬有礼的外在完全不符的意图。
他们对望了小半分钟,陈南一毫无办法,让步道,“进来吧。”
贺昀迟换好鞋,将食物放到料理台上依次打开,是之前陈南一吃过几次的那家老粥铺的点心和粥。
“你怎么知道我回家了?”陈南一问。
“今天从你那儿回A市的班机只有下午这一趟。”贺昀迟说着,把餐具递给他。
贺昀迟说得很平淡,没有卖弄和强调的意味,好像只是他非常想知道陈南一什么时间回来,就自然而然地去检索了航班,推算时间,并调整了实验安排,去买好了两人份的晚餐。
陈南一认为贺昀迟格外擅长用“理所当然”这一样技巧来打动人,如同窗外缓缓降落,完全笼罩一切的暮色。
陈南一不太想谈两人之间的话题,随口问,“小杉最近怎么样?那件事处理好了?”
“嗯。”贺昀迟说,“她很好,我们今天下午刚聊过天。”
“你们这么熟了?”陈南一转过头,“都聊什么?”
贺昀迟平视他许久,说,“恋爱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