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那日在醉生阁,沈澄要人不成反被调戏,切实体会了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肉没吃到惹一身骚。
沈澄威胁在场的人不得传出去半句,又下令醉生阁的看守连带自己院里的家仆满京城搜逻那人的踪迹,势必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但是也不知道那人什么来头,找了好几日竟然杳无音信,仿佛人间蒸发。问了老鸨,她只说在人贩子张瞎子那里花了十两银子买的,当时满脑子都是自己捡了大便宜,盘算用什么手段大捞一笔,哪还来得及想别的。
那天的情景好似午夜朦寐时浮光掠影的一场浅梦,从窗棂溜走之后,沈澄就再也摸不着了。
虽然为此心情郁闷,但幸好沈澄是个心思跳脱的主,没几天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沈澄早上去找那群狐朋狗友作乐,结果落了空。冯荣他们被父母勒令去了学堂,而沈澄还处在禁足期,自然不能和他们一起。
戏楼听了出戏,斗鸡场看了几轮,又去八宝斋大吃一顿,沈澄游荡到很晚,快打烊了才要回府。
马车驶到一个分叉路口,走青石板铺成的大道回府畅通无阻,另有一条小路也能走,但弯弯绕绕还得转好大一个圈。
成泽自然驾车走大路,沈澄突然撩开帘子说:“往巷子那儿走吧。”
“少爷,那边石子路又陡又远,要耽搁不少时辰呢。”
沈澄心想我就是要耽搁,恹恹地回:“我就要走那边。”
成泽回头瞅他一眼,眼神宠溺得像看一个耍小性子的孩子,没再说什么,依言驶向了另一边。
车轮轧过碎石子踢踢哒哒的,沈澄垂下脑袋,怔怔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走了多久,外面模模糊糊飘进几句哝哝细语,春风抚柳般闲适温煦。
沈澄伸出手拨开窗帘一条细缝,两排矮房门前,有三三两两的小夫妻饭足后乘凉,男人啜茶,女人抱着婴孩柔哄,执着蒲扇轻扇,挽着的散发有几缕滑到腮边,细听还有嗑瓜子的微响。
沈澄把缝隙剥大了,不知不觉就趴到了窗框上。
远处落霞一团一团,像是女人脸上揉开的胭脂,门前婆娑的树影,烟一样弥漫在沈澄心口。人间最平凡也最珍贵的东西,沈澄望眼欲穿又求而不得的渴望,融进月色在这条小街缓缓流淌。
有妇人给孩子唱起了童谣,土气、低智,登不上大雅之堂,沈澄却觉得比在戏院里丝竹管弦咿咿呀呀好听多了,他躲在马车上,鬼鬼祟祟偷一份雨露均沾。
出了巷口,拐上土路,不知怎的就停了下来,紧接着有簌簌的拨弄草丛的声音。
“怎么了?”
成泽回到马车前室:“少爷,有个人躺在路中间,我给拖一边去了。”接着他又怜悯地嘀咕,“看身段挺年轻,不知道有病还是有伤,就这么倒在外面了。”又为他未卜的命运叹了声气。
沈澄掀开帷裳,探出头往路边一瞥,夜深了,轮廓模糊得看不清样子,孤零零扔在这儿挺可怜的。
“京城最近治安不好,城郊还有土匪出没,他一个人躺在路上,生死难料啊。”
“把他一起带回府里吧。”
“少爷?”成泽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愕然回首。他就随口可惜一句,少爷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了?
沈澄一副不甚当回事的模样,“找人来医治,治好了送走,治不好再丢回来。”
沈澄说完便放下车帘,不容置喙的架势。成泽呆了一会儿,重新挪过去,把那人拖上马车前室,驾着马重新启程。
草熏风暖,花倚东风,沈澄心情好,捡了一个人回家。
沈澄来到偏房,捡回来的男人躺在床上,王大夫正给他处理伤口,成泽也在旁边守着。
“他怎么样了?”
成泽回头看见我,忙道:“王大夫说是中迷药晕的,身上的刀剑伤没什么大碍,休养个把月就能好了。”
王大夫开完药单子,收拾好东西就该走了。
沈澄注视着男人的方向,踱步至床前,吩咐:“成泽出去送送王大夫。”
成泽嘴唇动了动,有几分欲言欲止,犹豫一下先领了命陪着王大夫走了。
沈澄略低下头打量这人,衣衫褪去,胸膛包扎着白布,下裤干净齐整,应该是成泽给换的,他向来办事妥帖。
由于此人现在半裸着躺在床上,沈澄就无可避免地注意到他鼓囊囊的胸膛,完全是成熟的男性体貌。
沈澄情绪低落地瞄了一眼自己的小身板,抚摸着平坦,几乎没有起伏,颇为幽怨地转移了视线。他的视线继续在这人身上游走,划过此人的脸,沈澄猝然靠近了。
这人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沈澄狐疑着,将偏房里的烛台再移近了,扑朔的烛光打得他的脸半明半暗,沈澄伸出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往自己这儿迎面一拨,在烛光下切切实实看清了他的脸。
这这这、这不就是前几天醉生阁那个小倌吗!
刚才便道上无人掌灯,凭借微弱月光,只能看清是个人躺在地上,但人脸模糊难辨。
沈澄瞪大了眼睛,扬唇笑出声。
简直太巧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躲了这么久,到头来还不是落到他手上了?
沈澄得意地看着他,也不想让他继续睡下去了。伸手拍着他的脸,响起好几个清脆的巴掌声:“喂,别睡了,快起来。”
沈澄手上真使了力气,这人眉毛紧皱着,眼皮微动,一双瞋黑锐利的眼睛缓缓睁开。那一瞬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迷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眼神清明凌厉,像磁石一样吸住了沈澄的眼睛。沈澄暗暗心惊,把目光从他脸上拔出去,别开脸,心虚地咳了两声。
等那股怪异消失后,沈澄板起脸问:“你还记得我吗?”
他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沈澄。
沈澄登时火了,拉下脸一字一顿道:“醉生阁,一万两,买你的人。”
傅峥撑着床沿直起上身,歪头打量沈澄的脸蛋,眉宇舒展开。他邪气地拱手作个揖,却没多少尊敬样子:“哦,多谢老板救我一命,小人不胜感激。”
沈澄拧眉觑着他,他坐在床榻上吊儿郎当的姿态谈不上多尊重。沈澄高傲惯了,头一次碰到这么一个放诞无礼的刁民。先前被摸屁股的耻辱又涨上脸,既然又逮到了,就清账旧账一同和他算。
沈澄转身在这间简陋的小耳房里踱步,从门旁边墙角拾起一把笤帚,照着傅峥脊背就是一抽,像赶一条狗一样让他滚下去。
这里是沈澄的地盘,不是醉生阁人生地不熟的厢房,沈澄有底气随便处置他。
傅峥惊讶地看着他,然后舌尖顶了下侧脸,许是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收起刚才没正行的表情,手撑着床沿下榻。
但即使听他的话下去,傅峥也没表现出弱势。他就在沈澄面前站着,面无表情和他对峙。
耳房烛火点得少,加上他们身高差距太大,沈澄仰起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两人悬殊的体型差距清晰地展现,沈澄悄悄吞了口唾沫,不得不忌惮傅峥的强健,但面上强撑着不露怯。
这时成泽送完大夫回来,恭敬地敲门唤着小少爷。沈澄突然有了底气,成泽的提醒把他扯回现实,又有了主人的气势,扬声叫成泽进来,继而举起笤帚“砰”的一声抽到傅峥胸口。
“看什么看,给我跪下!”
成泽推门看见了,被那一棍子一惊,讶异地看着沈澄,不明白明明刚才还又是带回府又是请大夫地救治他,现在又是整哪一出。
沈澄恶狠狠地瞪着傅峥,咬着牙吐出一句:“成泽,你有没有瞧着他很眼熟?”
成泽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傅峥,他被光线晕染得暧昧蛊惑的线条渐渐和醉生阁那天看见的重合在一起。
成泽一下明白了,识趣地缄声。小少爷有仇必报,这人以后的日子怕是好过不了了。
沈澄用笤帚柄一端戳在傅峥胸口包扎的细布上,肌肉因用力施压向下凹陷,沈澄逼着傅峥跪下。
这点疼痛对傅峥来说算不了什么,他玩味地注视沈澄因为气愤微鼓的侧脸和弯曲的指骨,像被奶猫又凶又恶地挠了一爪子,没有杀伤力不说,反而激起他逗弄的兴致来。
“小、少、爷,”傅峥也跟着成泽叫他小少爷,可是语气截然不同,“您对我这么凶做什么?上次在醉生阁您直勾勾地盯着我看,还以为是迷上小人了呢。”
傅峥嗓音慵懒低哑,沈澄满脸戒备看着他,看着他伏低脑袋一双桃花眼噙着笑,看着他抓住了笤帚柄一点点和他拉进距离,眼看着下一刻就要被他拽进怀里。
沈澄瞬间警铃大作,想叫家丁来把这人拖出去打上几十大板,可是看着傅峥漂亮的脸,他很荒谬地狠不下心去弄伤他。
“成泽,你看他!”沈澄慌叫着。
沈澄到底还是小孩心性,刚才还牛气冲天,一被欺负了就习惯性找人护着自己。
成泽赶紧过去,从傅峥手里扣出笤帚来,沈澄奋力往他身上一摔,怒道:“明天给院里家仆休个假,脏活重活全都让你做!做不完不给饭吃!”
说完就拖着成泽走了,那个慌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把他怎么了呢。
傅峥是山寨里的土匪头子,这几年势力越来越大,朝廷忙着剿匪。龙争虎战,两方对峙,朝廷久攻不下,士兵疲敝不堪。
不过他们打起退堂鼓,傅峥却不想善罢甘休。
就在一月前从围剿山寨的军队中活捉了一员小将,逼供招出行兵布阵图就藏在兵部尚书曹宪家中。
傅峥和土匪寨潜伏在京城的密探张瞎子联手,被老鸨买进青楼。
傅峥已经打听好了,曹宪这人最好男色,他都安排好了,等“赏花会”那天晚上被曹宪买走之后,进了曹府就从他嘴里撬出行兵布阵图藏在哪。
谁也没预料到,半路杀出一个沈澄来,打乱了他所有计划。
虽然他对自己的相貌很有信心,肯定能被看中,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怎么会有这么一个败家子,肯花真金白银一万两买下他,都把曹宪给挤走了。
沈澄被带去厢房领人,傅峥也不能真跟沈澄回家啊,于是乎,他抓紧跳窗逃走。
原计划失败,傅峥还得自己费九牛二虎之力潜入曹府,好不容易在书房密室找到图纸之后,也暴露踪迹,差点被守卫抓起来。
傅峥武功高强,曹府里的守卫对他来说全是半吊子武功,以一敌十绝不成问题。
但是这群混账功夫不咋滴,还格外喜欢玩阴的。傅峥本来要平安逃出去了,最关键时刻被耍阴招中了迷药,混乱中还被刺了几刀。咬牙强撑着出了府,赶路回山寨途中体力不支倒在半路。
老天爷不知道怎么想的,也是很凑巧,那天晚上正好被更改路线的沈澄碰到了,被他捡回沈府,还帮忙请大夫医治。
他好像和这个小家伙格外有缘分呢。
傅峥抻平胸前布条上的褶皱,朝沈澄逃窜的方向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
翌日,沈澄很少见地没有睡到日上三竿,一大早领着两个家仆跑去院子看傅峥有没有乖乖干活。
院子里没有,柴房里没有,厨房里没有,前厅也没有。
“人呢?死去哪了?怎么每一个要干活的地方都没在?”
沈澄挨个地方找,都不见傅峥踪影。
昨天晚上教训完,沈澄心满意得地认为这人能长记性,恭恭敬敬听他的话干活赎罪,能够谨小慎微地和其他下人一样侍奉他。
结果,这人是真的狂妄无礼、胆大包天。沈澄高高在上的自尊仿佛被丢到地上,再淋了一通狗尿。
区区一个下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怎么敢忤逆他沈公子?
沈澄被气得额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奋力推了一把旁边的家仆:“还傻站着干什么?赶紧去找啊!”
“一群蠢货!”
沈澄张牙舞爪地发着脾气,此刻想杀了傅峥的心都有了。
沈澄现在还不知道傅峥的名字,昨天给他赐了一个新名字,就叫二黑。
当时傅峥脸色就黑了,沈澄还装模作样地思忖着。
“该好好给你取一个新名字,叫什么好呢?他叫‘成泽’,你就叫……就叫‘二黑’吧!”
也不知道是沈澄胸无点墨,还是故意羞辱他,这句话说的只能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说明。
要是换别人,傅峥根本不会让他有机会见到明天的太阳。
不等沈澄找到人,大院里就来人了。
“小少爷,老爷回来了,叫您赶紧过去。”
老管家奎叔弓着颤巍巍的腰杆,皱巴巴的老马脸上笼罩一层忠厚的愁云。
沈澄预感到老爹又为了什么事来找自己算账了。
——
“爹,您找我有事?”
沈澄梗着脖子进了书房,刚刚怒火还没发作完,因为父亲突然叫他过来,这股怒火就像轰隆轰隆燃烧着的锅,热气蒸腾着,下一秒却被强硬地扣上了盖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沈父看见沈澄大喇喇走进来,一副无法无天的二世祖样子,气得不打一处来。
“你就这么走进来?你的教养呢?被狗吃了?!”
沈澄撇了撇嘴,闻言极不情愿地给他爹做了一个长揖。
“拜见父亲,敬叩金安。”
拖着长音,还是不服气。
沈丞相揉了揉过分疼痛的脑袋,沉声问:“我先问你,你院里的那男人究竟怎么一回事?”
沈澄硬着头皮不答,心虚地别过眼。
沈丞相训诫道:“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弄进府的,哪来的给我送哪去!不仅要送,还要送得满城皆知。”
“凭什么?!”
沈澄登时顶起嘴,这么说他可不乐意了,本来一开始拍下傅峥就是为了在那群狐朋狗友面前找场面,不能被他们轻看了。
现在居然让他送回去,还满城都知道,那不是打他的脸吗?以后还怎么在兄弟们面前做人啊!
沈澄回嘴:“我不!你说什么我都不还!”
沈父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上气不接下气:“胡闹!”
“你可知道京城都传你传成什么样子了?不学无术,荒淫无度,为了一个妓子花了一万两,我们沈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我和你二哥忙着剿匪,不求你也能上阵杀敌,报效国家,光宗耀祖,但求你能安分老实,不要再搞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我干什么就偷鸡摸狗了?”沈澄的脸气成猪肝色,愤怒地辩驳,“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买了一个人吗?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什么?”沈父怒极反笑,“凭我是你爹!”
“我平时太宠你了是不是?你瞧瞧你这不知悔改的样子!”沈父痛心疾首,无疑把沈澄视为不肖子孙。
沈澄感到一种突然的堵塞,涨闷的空虚从五脏肺腑里奔涌而出。
像是打碎了一个茶壶,旧日里蓄积的东西爆炸式扩散。
无限酸涩和委屈扭曲了沈澄的脸孔,他的父亲总爱把他当成小孩子,可是在他最需要倾诉,最需要一步步教导的时候,他讨厌的样子连说话都懒得。
“我现在这个样子,不都是你养的吗!”
“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
往日沈澄闯什么祸,沈父都不舍得打他。不只是因为沈澄长相稚嫩可爱,叫人不忍心下手,还因为他那张和亡母八七分相像的脸。
沈父气得青筋暴涨,颌面肌肉鼓动,抄起书桌上的笔架,劈头盖脸朝沈澄砸过去。
“没有母亲在身边,还真是教育不好你!”
沈澄瞬时被这句话扎红了眼,脑海中从小到大一直有的“有娘生没娘养”之类的话,源源不断奔腾而出,混火花带闪电炸得沈澄头皮痛不堪忍。
沈澄和沈父都是极要面子,不容人忤逆的性格,践踏他们的地位无异于拔老虎屁股上的毛。
于是沈澄被他爹揪着领子狠揍一顿,但他死鸭子嘴硬,就是不服软。
这对父子还是第一次出现如此尖锐的对峙。
沈父一大把年纪了,揍累了停下手,沈澄尽管疼得眼泛泪光,还是如一块又臭又硬的冥顽不化的顽石,态度丝毫不见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