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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下凉州

明月下凉州

    明月下凉州

  • 作者:一只小蜗牛分类:现代主角:刘彰 刘彰来源:长佩时间:2022-01-02 09:42
  • 《明月下凉州》是由作者一只小蜗牛所著,刘彰是小说明月下凉州中的主人公,主要讲述了:刘彰选择了自己最需要的人,因为现在的他很为难,身边都是危险任务,所以需要人的保护。

    网友热评:之前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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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几只告天鸟拍动着褐色的小翅,扑棱棱地直升上天,在半空处盘旋一阵,忽然又疾冲而上,伸平了翅膀,在高天转着弯滑动。毒辣辣的日光落下来,逼的人抬不起头,只能看见几只黑色的影子在大张开四角的大帐上方掠过,高亢的鸣声远远落下来,一声一声,全没个止歇。

大帐上头,一只铸金的苍鹰大张开巨大的翅膀,拉长了脖颈,矮着身子,好像要俯冲下来,尖锐的喙正指着大帐下头一个半秃的头顶。正午的太阳把它煸出了油来,泛光的油珠大滴大滴地抱着几根稀疏的头发,恐怕脚底下的头顶稍稍一偏就要滚滚而下。

阿跌乙涅垂手等在帐外,虚眯着两眼,拿手揩着从侧鬓中流下的油汗。几个卫兵一手把着腰刀柄,目不斜视地昂首分立在两旁。

忽然,东南边贴地刮来一阵风,帐前的黑色大旗微微张开了旗面,迎风飐动起来。草原的春天,太阳再毒,也只是个虚架子,风里仍带着几分残冬的寒意。阿跌乙涅舒了口气,可随后,一阵沙子劈啪啪拍在脸上,打在他的眼睛、嘴巴里,他不由得紧闭起眼睛,干咳两声,把一滩黄褐色的口水啐在地上。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看见一匹肥胖的黄马踢踏着四蹄走到近前,他背一弓、肩一提、头一缩,登时挂上了满脸的笑容,迎上前去,热切道:“孟大人到得这般早!快请帐中入座。”

影七伏在撑起大帐的东南角木梁上,从帐顶缝隙间,垂下眼瞧着孟孝良被阿跌乙涅亲手扶下马。孟孝良身材短小,在汉人中本就不算出众,被帐前卫兵一衬,更像是地里的一截萝卜。可他留着两道与周围的突厥人大不相同的髭胡,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矜持微笑,丝毫无拘束之态,对着阿跌乙涅的热络只微微点头,抬脚便帐内走去,“大太子出使在即,岂敢不先为预祝。”

影七瞧着他被阿跌乙涅虚虚拥着,走到自己正下方,略过一排座位,脚下没停,又向着帐前走去,在第二张椅子前住了脚,前后瞧瞧,坐在了那上面。

他一坐下,便有人传上热茶、水果。在草原茶叶和水果可是稀罕东西,孟孝良拿起一个青色果子,端详一阵,嘴里啧啧有声,却没吃,随手放在了手边。

阿跌乙涅同他寒暄几句,听见帐外瓮声而响,忙向孟孝良告罪,撇下他又去帐外迎接来人。影七视线微微转动,瞧见贺鲁涅达一拍马鞍,“砰”的一声跃下了马。

贺鲁涅达生得高峻魁伟,直如铁塔一般,走路带风,不待阿跌乙涅迎接,自己已大踏步地闯进帐里。

他像孟孝良一样,从影七身下走过,昂首阔步地走到帐首,想也没想,一屁股落在第一张椅子上面。阿跌乙涅本来上去迎他,这会儿却被他落在后面,亦步亦趋、连走带跑地缀在他身后,宛如一只初生的羊羔,啃着母羊的后蹄跟,紧着向前倒腾四只软蹄。

待贺鲁涅达落座,阿跌乙涅才终于追上,见他坐了第一张椅子,脸上神情有几分尴尬,可随后换成了一种小心的谄媚,“贺鲁将军肯来,太子定然不胜欢喜。”

贺鲁涅达闻言大笑,他笑时胸腔中好像有口大钲嗡嗡地敲着,震得阿跌乙涅耳膜生疼。

“大太子摆下席,哪能不来吃!”贺鲁涅达说罢,见人送来水果,伸手拿了一个放在嘴边,也不见他嘴巴怎么动,便见那一颗青果只剩下半边。他被酸得牙倒,猛地“嘶”了一声,随后将剩下半个果子连核一起嚼也不嚼吞了下去。

阿跌乙涅心中一喜。贺鲁涅达素有草原第一猛士之称,他今日肯来,那是莫大的面子,大太子定然脸上有光。大太子脸上有光,他这个总管脸上就也有光,思及此不禁喜上眉梢,哈着腰招呼了几句,又去招待陆续到来的宾客。

影七从上面默不出声地瞧着,见他头皮上白光闪动,脚底下尘土生风,在帐内帐外来来回回地不住腾挪,把一个个人安顿进座位,卑谄和矜高两种神情在他脸上交替着变换,好像一张双面的面具,手腕一抖,就翻到了另一面。

帐内座位渐渐满了,来人也稀落起来,阿跌乙涅繁忙的两条腿终于歇了一歇,忽然有人高声通报,“二太子到——”。席间交谈声一弱,众人的头都向着帐外看去。

逆着帐外明晃晃的日头,众人只瞧见一个细长的黑影,黑影走近了些,露出二太子狄骏的脸,众人纷纷站起致意。

狄骏身材瘦长,长方脸蛋,眉毛粗重,不说话时看着有几分阴沉。他视线环顾一圈,随后笑道:“好热闹啊!”

阿跌乙涅忙迎上前去,脸上的神情介于卑谄和矜高之间,让人看不大明白。他虚虚托着狄骏的手臂,带着他向帐首走去,走到贺鲁涅达旁边,好像才想起来第一张椅子被他给占了似的,转头怒斥下人,“不长眼的东西,没看见二太子吗?快在前面加把桌椅!”

下人喏喏而去,从队伍最后面挪了方桌、椅子过来。说是椅子,其实就是马扎,尚不及人小腿高,即便是贺鲁涅达,落座后也只剩下了半个人。

狄骏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没说什么,径直走上前,岔开腿坐了上去。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他抬头喝干了一杯茶水,掩饰住心里的不自在。

他落座之后,帐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沉重有力,间隔得分毫不差。影七精神一振,和西南角的影二、东北角的影十四彼此对视一眼,均暗暗道:主上来了。

席间众人听不见脚步声,只听得从帐后传来一道爽然的大笑,随后一人掀开帐布,闪身出来。只见这人三十岁出头,正是稚气已脱、老气未生的大好年纪,身形长大,龙骧虎步,方面阔颐,两眼炯炯有光,顾盼之间,慷慨挥洒,让人不敢逼视,正是大太子狄震。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狄骏慢了半拍,也跟着站起。

狄震走到正首,对众人致意,待他在正中的椅子坐下后,众人才又纷纷落座。今日来人,大多都是各个部族的族长,可葛逻禄大汗威震草原,谁也不敢对他的儿子不敬,何况是眼前这一位。

下人们鱼贯而入,从帐后拖来火盆,把几只烤到半熟的羊架在上面,又有两个下人抱着酒瓮,挨桌斟满了酒。

狄震举起酒杯,“本太子三日后便要出使南国,临走之前,总想着和各位大人们吃上一杯酒。今日各位大人赏脸前来,不胜感激,我就先饮此杯!”说罢,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孟孝良举杯祝道:“愿太子此行无往不利。”也喝干了杯中酒。众人跟在他后面纷纷附和,狄骏没出声,只跟着众人一起喝干了第一杯酒。

狄震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随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从下人盘中取来匕首,在烤羊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拿匕首扎起,送到狄骏案上,“二弟,别光吃酒,你乃嫡出的太子,你不先下刀,旁人谁敢先动?”

他微微笑着,神情十分亲切,狄骏面上却不冷不热,“今日是兄长做东,还是兄长先吃。”

狄震站着不动,把肉向着他推了推。羊肉的焦皮微微皱起,细小的油珠在上面滋啦啦地冒着头,匕首扎透了羊肉,露出一个尖来,隐隐泛着蓝色的冷光。狄骏低头瞧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取下了肉。

狄震哈哈一笑,他一笑,席间的气氛才重又热起来。“给各位大人分肉,”他把匕首拍在下人胸口前,银亮亮的刀锋上没沾半点油腥,“今日说好了,不醉不归!”

影七隐在暗处,将各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瞧见孟孝良把青果揣进了袖口里,贺鲁涅达一人吃了半只肥羊,狄骏没有吃肉,只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个个滑过,脊背半绷着,好像随时便要动作,却一动没有动一下,好似房梁上多支出的一截木头。

忽然,狄震抬起一只手,声音中透着几分醉意,“如此饮酒,实在无趣。说来惭愧呐,我帐下这会儿没有什么女人,未免慢待了诸位,所幸手边有几个自小豢养的家奴,倒是不妨拉出来给大人们助助酒兴。”

众人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出声反对,只贺鲁涅达嗤笑道:“男人有什么好看?”

“将军一见便知。”狄震不仅不恼,反而正等着他发问似的,闻言微微一笑,提高了几分声音,“影十四。”

东北角发出一声轻响,随后众人只见狄震脚边落下一人。这人一身贴身黑衣,年纪不大,单膝着地,驯服地跪在狄震脚边,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他落地时无声无息,谁也没看出他是从哪里来的。贺鲁涅达仰头向帐顶看去,眼珠乱转,影七等人借着房梁掩住了身形,自然没有让他瞧见。

“我这家奴十分忠心,”狄震一面轻轻抚摸着影十四的头,一面环顾众人,“但也不是自小便是如此。开始时我让人在河上凿了一个冰窟窿,让他跳下去,他不跳,我就让人把他吊下去,在河里泡一个时辰,再拉上来拿火烤半个时辰,等身上暖透了,再吊进河里。两天之后,我又凿了一个洞,松开绳子,再让他跳,他‘扑通’一声,便从那洞里跃进河里去了。”

“后来我教会他武艺,让他自己折断左手小指的骨头,他犹豫着不肯,我就让别的家奴动手,断了他的骨头。之后每过一个时辰,就折断他一根手指,又给他接好一根手指,直到十个时辰之后,他的十个指头挨个断了一遍。之后我让他自己折断左手,他伸右手‘喀啦’一声,就将自己腕骨捏得碎了。”

他说这话时,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影卫。席上众人纷纷噤声,满帐之中,除了他低沉的话音之外,便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响。

他说完了话,停下动作,手指滑到影卫下巴上,抬起他的脸对着自己,然后低下头,两眼中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十四,今日宴席上无以为乐,”他从羊肉上面拔出匕首,微笑道:“你就自裁给诸位大人们看看罢。”

从狄震十五岁时捡到一个孤儿,突发奇想训练起影卫算起,至今已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他手下总共培养出了十四个影卫,活到现在的只有六人,影十四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年龄不及弱冠,身形还未完全长成,身手算不上好,几次考校都是垫底的那个,本无大用,只是因他年纪最小,狄震想着日后兴许能抵得甚用,这才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狄震此次奉命出使南边的雍国,路途遥远,一去便要数月,恐怕在他不在父汗帐下之时有人要有所动作,对他不利,因此临行之前邀众人到席上,说是喝酒吃肉,其实想要立威。一条人命,芝麻大点的事,只是其余的几个影卫,个个可抵千金,若是当真这么杀死,他倒真有几分舍不得。

好孩子,他想到这里,瞧着影十四,眼里几乎带上了慈爱,我将你养在身边这么久,没想到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

影十四猛然抬头,本来不该有任何情绪的脸上,透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狄震瞧着,心里暗自不喜。在他的预想中,此时的影十四应当已经接过匕首自尽了,现在映进自己眼前的,应该是他腔子里的热血,而不是这么一双受惊的野兔般的眼睛。

影十四盯着主上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影卫人人都有一双好耳朵,他的耳朵也不例外,甚至比旁人还要更好。即便是离着一箭开外,他自问也不会听错,更不必提现在这般距离。他嘴唇一抖,脸色倏忽变得惨白,脊背紧紧地绷起来,原地晃了一晃。

他已完全明白了狄震的命令,可还是缓缓地将另一条腿也抵在地上,深深跪伏下去,像一条出水的鱼拍打着尾巴向着渔网挣扎一般,他弯腰埋头伏在地上,也颤声向着他的主上挣扎着:“主上……属下、属下并未犯错。”

他说完,听不见回声,从地上抬起头,怀着一点希冀,用恳求的目光瞧着狄震。可他随后便看见,主上的脸仍对自己微笑着,可眼中的笑意渐渐收了。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两只眼睛犹如两道利芒逼来,看着这双眼睛,深冬的冰水里蚀骨的寒意、十根指骨一下下折断的剧痛穿过久远的时光一下子席卷而来,他心里激灵灵涌起一阵震怖,猛然打了个哆嗦,随后浑身像是失去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如坠冰窟,如堕寒潭,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十根手指却像被火燎过,火辣辣地作痛。一阵风声在他耳中轰隆隆地响着,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中,他引以为傲的一双耳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心里一寒,自知定无幸理,抬起双手从狄震手中接过匕首,叩地行了一礼。

额头触在地上,一股黄沙的味道钻进鼻子里,他好像借此获得了力量,身上的颤抖忽然间停了下来。

他两手捧着匕首,缓缓直起了身。

影七垂首看着,只觉喉咙发苦。正如影十四脸上出现了不该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一般,在他心里也涌起一阵不该出现在他心里的感情。这感情像水一样在他的心头冷冰冰地流过,挥他不去,抓他不住,又斩他不断,他感到呼吸有几分困难,悄无声息地鼓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见,底下无数道目光都落在影十四身上,想要看这场戏如何收场。孟孝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着,下巴上的肉拥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想要离开。狄骏一只手撑着大腿,脸上仍是阴沉沉的,不知道正想着些什么。只有贺鲁涅达,一面拿刀割肉填进嘴里,一面上下左右地活动着宽大的下巴,露出一副瞧好戏的神情。他杀人如麻,丝毫不觉如何。

他又看见,影十四行朝着主上过了礼,手腕翻动,两手叠在一起,反握住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离胸口只有数寸。然后,他两眼一闭,抿紧了嘴唇,双手猛地一沉,匕首上的寒光倏忽间没入进去。

他身子向后一耸,随即向前倾倒,弯着腰扑在地上,又侧倒过去,两手仍紧紧抓着匕首柄,身子一次次地折起又张开,像一条肚子被钉在了地上的蛇,不住地挣扎着、扭动着。

开始时没有出血,过了一阵,鲜红的血液忽然顺着匕首一股股地涌出来,从他惨白的指缝间穿插而过,聚成一大股,淅淅沥沥淋在地上。

他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身子一挺一挺,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迸出来,脸上漫起骇人的青色,手却还在匕首上没有拿下。从他紧闭的嘴巴中传出一串串牙齿摩擦的“喀拉拉”碎响,听得人脊背生寒。

他这边鲜血漫流,那边,满座宾客尽皆骇然失色。在座之人,平日里跨在马上,弯刀过处,谁没有劈下过几个脑袋,可宴席之间,酒酣耳热,眼瞧着这个影卫因为狄震的一道命令,竟当真血溅当场,众人瞧着,无不悚然一震。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

狄震哈哈一笑,似乎大为满意,喝道:“取我杯来!”

下人忙献上金杯,狄震弯下腰去,“嗤”的一声,从影卫身上拔出匕首。匕首拔出后,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洞,鲜血从里面不住涌出来,他两手垂在身侧,身子完全展开来,平摊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喉咙里响起“咕咕”的声音,嘴角溢出一团团粉红色的血沫。

狄震倒提着匕首,鲜血顺着刀尖聚成一股,滴答答落下来,刀刃上的寒光丝毫未减,瞧不见半分血色。好一把神兵!他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把匕首拿在手里把玩片刻,随后一只手扯住影卫的头发,拉着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在他伸长的脖颈处漫不经心地一划,只听得刀割皮肉轻轻一响,手底下的皮肤便像软泥一般,霍然向两边分开了。

影卫的头垂下去,一股鲜红的血从半截喉管之中顶出来,汩汩地向外冒着。这血流得算不上快,因为他已经死了,却也称不上慢,因为他的身体还带着余温。

孟孝良以袖遮面,闭上了眼睛,喉头耸动,要吐未吐。狄骏面色惨白,嘴角微微抖着,不自觉错开了眼。贺鲁涅达切下一块带血的羊肉,张开大嘴,吞进肚里,每个牙缝都填上了鲜红之色。狄震取来金杯,就着狂涌的鲜血,接了满满一杯的血酒,走到狄骏面前。

影七看着影十四的尸体,心中一片恻然。他杀过许多人,可看着影十四半挂在脖子上、歪斜着的头颅,看着他身下洇红了一大片的黄土,看着他那一双向上指着的、青灰色的眼睛,仍是心跳了两下。

一阵狂风刮过来,大帐上的毡布哗啦啦地抖动,风中无数细小的沙子打在帐上,发出细密如麻的声响,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左右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木梁上发出一阵窸窣轻响,几片浮灰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狄震若有所感,忽然间抬起头来,冷冰冰的目光射向了他。

影七浑身轻轻一震,宛如一只冰冷的毒蛇从他小腿攀上来,让他忽然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凉意。

狄震只不动声色地投来一瞥,随后便收回了视线。可影七伏在木梁上面,半晌未敢呼吸。正午的太阳落在大帐上,热浪从毡布外面透过来,他却觉着骨头里结出了一簇冰,脊背上寒毛竖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隐隐作痛。影二投来询问的目光,两人目光甫一相接,便如被烫到一般,各自错开。

狄震举着金杯,伸到狄骏眼前,两眼紧盯着他,露出一个笑来,“二弟,这一杯做哥哥的请你先喝。”

狄骏脸上血色尽褪,两片嘴唇颤抖着,喉头不住上下滚动,两股战战,好半天才道:“这……这酒小弟喝不下,还是兄长喝罢。”

狄震再三相请,狄骏只是摇头。终于,狄震哈哈一笑,扬起脖颈,金杯一扬,一饮而尽,随后倒扣过杯子,遍示诸人。几滴猩红的血从杯口落在地上,有人终于受不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狄震将杯子扔在地上,“把人拖下去,莫扰了诸位大人吃酒的雅兴!”

两个下人低眉顺目地上前来,架起影十四的尸体向帐外走去,拖出长长一道血迹。影七从没见过这般红的鲜血,他从小被教导不该有什么感情,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忠诚这一种。可他在惯常的麻木之中,忽然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让他几乎想要战栗,可他终于还是一动不敢再动,两只手用力攥成了拳头。

狄震虽如此说,可在场诸人,几个还有酒兴。宴席不多时便草草散场,最后只孟孝良坐在椅子上不动。

孟孝良虽是汉人,又被抓去做过奴隶,后来却阴差阳错,得了大汗青眼,被引为谋主,狄震见他留下,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问:“大人,今日的烤羊还凑合么?”

“羊是好羊,”孟孝良道:“宴却不是好宴,是个鸿门宴。”

狄震见自己心事被他道破,脸上微微一沉,“什么红门宴,绿门宴,本太子听不大明白。”

孟孝良见他装傻,也不以为意,就势岔开话头,“太子此次出使,不知是求战呢,还是求和?”

狄震将脸一板,公事公办地道:“自然是为了睦邻友好之意。”

孟孝良点一点头,“嗯……这些年来大汗驰骋草原,所过之处,无不望风称臣,终于一统诸部,成此霸业,可放眼长城以南,也已合于一统。那雍国皇帝,从弱冠之龄便参戎行,亲统一军,转战千里,翦灭数国,席卷中原,一匡天下。其兵势强盛,嗯,倒是的确难与匹敌。”

狄震冷冷道:“可惜他老迈衰朽,已未必还当得一用了。”

“太子此去中原,总不是为着向一老朽之人求和的罢?”

“瞒不过大人,”狄震被他随口一激便露了底,心中微觉不快,却只得如实说道:“我此去还要探一探南国的底。”

“既然要觇探虚实,身边总得有些得力之人。”

话至此处,狄震如何还不明白?心中一喜,忙道:“大人愿随我同去中原?”孟孝良愿与他同往,只是其一,他主动向自己示好,才是真正之喜。他两眼瞧着孟孝良,心底暗暗地想:那狄骏不过是一阘茸无能之徒,你主动向我致意,倒的确算是个聪明人。

“蒙太子不弃,愿效犬马之劳。”孟孝良一拱手道:“况且一别故土二十余年,能回去看看,也是下官心中之愿。”

“好!明日我便禀告父汗,请大人与我同往。”狄震站起身,两眼之中射出光来,“你我就一同去会一会南人。”

狄震一行南下中原,本拟按照旧制,该在宫中觐见雍国皇帝,不料却被人引去渭南猎场。狄震与孟孝良对视一眼,均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猎场之中恐怕多有暗哨,狄震将随行的几个影卫留在外面,只和几个随行使者、献礼的下人一同进去。

进到里面,入眼便是黄砖垒起的四五尺高的长方台子,方台四周每隔几步远插着一面红旗,旗面扑棱棱地甩着,被日光一映,如红霞涌动。台子上面,汉人文武数十人分坐两侧,拥出正中两只巨大的镂金掌扇,在那前面端坐着一人,看来那便是雍帝。

通报过后,狄震被人带着,拾阶上了方台,向正首走去。他按照事先打听好的礼节,垂着头向前小步趋进,以示恭敬,可两只眼睛不动声色地抬起,偷眼瞧着雍帝是怎样一副面貌。

他瞧见,雍帝身材高大,虽然养尊处优,却无发福之态,一袭猎服在身,看着和他族人竟也有几分相似。传闻雍帝虽为汉人皇帝,身上却有些匈奴血脉,今日看来此言未必为虚。

他又将眉毛抬起几分,视线稍稍向上,瞧见雍帝颌下一部短髯,大体还算乌黑,只间或夹杂着几根白须。狄震在心里暗暗盘算,雍帝今年似乎五十有三,倒是比父汗年轻了整十岁。前者说他老迈无能,倒是有几分冤枉他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视线再向上移,不料正对上雍帝一双眼睛。他自知被人发现,忙错下眼去,盯着地面。回味着方才所见那双已然半老、却毫无混沌之色的严厉眼睛,心中并无惧意,可不知怎么,隐隐约约升起些不安。

背后响起孟孝良一声轻咳,狄震回过神来,单膝触地,向雍帝行了一礼,“狄震奉父汗之命,愿与陛下歃血订盟,结为兄弟之国,从此夏、雍两国,互不侵犯,永结同好。特献薄礼,以表诚心,单目在此,请陛下过目。”

他大夏毕竟并非雍国的藩属,两国平等相交,况且他父汗威震草原,兵势强盛,他又身为夏国大太子,身份尊崇,举国无二,此行虽为交好,却也不必太卑躬屈膝,因此行礼之后,不待雍帝回应,他便自行站起。身后诸使见他站起,也跟着起身,双手献上礼单,被雍国内侍接过,进呈给雍帝。

“草原之上,无有珍奇异宝,还望陛下宽恕。特献驼衣、貂裘各十件、金络雕鞍二十副、马二十匹,还有玉爪海东青一只。”

他说到最后,特意顿了一顿,果然瞧见雍帝神情一动。海东青乃是草原神鸟,百禽之王,悍勇神骏,极为难觅,堪称国宝。何况玉爪海东青更为王中之王,数年难遇,即便在他大夏汗国,统共也没有几只,雍帝生长在中原,料来更是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面。

雍帝接过礼单,只扫过一眼便放在案上,开口道:“前些年来,雍、夏两国边境时有龃龉,两国边民皆不胜其扰。兵戈若可稍戢,成睦邻之好,彼此间互通有无,实乃两家之福。葛逻禄汗遣太子前来,又备此厚礼,足见诚意。待修订盟约之后,朕亦有赆仪相赠,另有国书一封,还要烦太子赍去。”

狄震听他长篇大论地说了一堆场面话后,果然接着又道:“太子方才所说海青,不知今日可带来了?”

狄震微微一笑,“今日陛下射猎,岂能无此鸟助兴?海青已在台下,不知是否要着人传上来?”

雍帝颔首,狄震“啪、啪”拍了两下手掌,两个随行的下人便一前一后,架起一根木梁,走上方台。众人瞧过去,只见木梁下面,悬挂着一只三四尺见方的笼子,几乎和众人脚下的方台一般高。笼子里,一只半人高、通体雪白的大隼睁着两只黑圆的眼睛,左右顾盼,尾羽时不时焦躁地抖动一下,灰蓝色的喙上,只喙尖处带点黑色,看着如同刀刃一般,威风凛凛,却别有一番雍容。

“果真是神鸟。”狄震听见有人如此感叹,心中更觉得意,打开笼子,将海东青取出。

“此鸟捕获之后,要熬上多日,去其傲气、野气,熬成之后,能将它架在身上。”狄震一面说,一面对众人展示,“若是放出猎物,一扬手臂,此鸟得令,便即振翅而去,动如雷霆。飞禽、走兽、鱼虾,皆能捕来。陛下可要一试?”

“好,放出些兔子,就试他一试。”雍帝果然答应。

侍卫接令,打开一只笼子,将里面事先打来、原本供王公贵族射猎取乐的野兔放出,野兔一经放出,便即撒腿狂奔,只听窸窣几声,不待众人看清,野兔已钻进了野草之中,褐色的毛皮与青黄的草混在一处,瞬息间便已看不真切。

狄震手臂抬起,将海东青往天上一送,那鸟果然扑棱棱张开巨大的羽翅,疾射而出,翅膀一半平伸,一半向后折去,弯成一张弓型。

众人举目而望,但见一道白色的闪电忽然劈下,劈落在一处杂草之中。草里乱蓬蓬一阵响动,那鸟从草中飞起,尖啸一声,又俯冲而下。随后只见得杂草乱抖,羽翅翻飞,尖喙上的一抹锋利的黑色在草间若隐若现。忽然,那鸟振翅而起,尖锐的指甲扎着一只肥兔,飞回方台,将血淋淋的兔子扔在狄震脚下,然后收起翅膀,落回他肩上。

“好!”雍帝当先叫了声好,群臣也纷纷啧啧赞叹。狄震眉头微扬,在海东青背上轻轻抚过,那鸟抖抖羽毛,飞身落在笼子木梁上,微微偏头,拿黑色的眼睛看着他。

“葛逻禄汗送来如此神鸟,朕倒不知以何物相赠了。”雍帝抚须微笑,看来十分满意,“朕已备下薄酒,还请太子入座。今日猎场之上,朕正好要检阅三军,太子既然在侧,何妨同观?”

宫人将狄震引至雍帝一旁坐了。此座虽是副位,却在群臣之上,足见殊遇。狄震撩袍坐下,听雍帝如此说,欣然应道:“陛下这一支劲旅,转战南北,无所不克,赫赫之名,狄震虽在北方,却也早有耳闻,只是惜未得见。今日能一睹贵国军容,实为快事。”

他面带微笑,口中虽如此说,心中却暗道:岂有在猎场检阅三军的道理?无非是想示我以他国兵势之盛罢了。看来结盟之议,我固然是假意没错,他却也未必存了几分真心。两国交往,讲究的是礼尚往来,他既如此,待会儿我也须煞煞他的威风,不然恐怕他以为我大夏无人。

雍帝侧过头去,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便举起一面红旗,上下摇动几下,不远处马蹄蹴踏之声便如鼓点般密密响起,郁郁密林中腾起数道浅黄色的烟尘,随后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现出一队人马。

一簇簇骑兵从林中流水一般倾泻出来,汇成几股,又各自散开,似乎是在变换甚么阵法。狄震对南人军阵变化之事所知不多,只看出其变阵之时,各营丝毫不乱,法度俨然,暗自点头之余,心中也暗吃了一惊:他于何处布下这些人马?我方才同他说了这么久的话,竟全无察觉。他是要摆摆威风,还是撕破脸皮,要在此处对我不利?

虽则如此,他面上却不露一点异状,仍是饮酒吃肉如常,还做出一副饶有兴味之态。雍帝的目光似乎落在他身上,他隐约察觉到,回望过去,举杯对其微笑致意。

正在两人目光相接之时,忽然,四面兵士一齐大呼起来,这一声,当真如雷霆乍落,声震四野,听得人胸中激荡。幸好狄震早有准备,杯中酒只微微晃动两下,他隔空敬了雍帝一敬,随后一饮而尽。

雍帝并无懊恼之色,反而面露赞赏,举杯隔空回敬,也饮了一杯。狄震瞧他神情,暗道:看来是我多心了,他岂敢在此处向我下手?

演练已毕,各营人马站定听命,狄震只泰然饮酒,并不出言。见状,雍帝右手边站起一人,替狄震斟了杯酒,问道:“不知此一军和贵国壮士相比如何?”

狄震抬眼瞧他,见来人三十岁左右年纪,凤目浓眉,样貌不赖,若是加上一把胡子,倒和雍帝有六七分相似。他来之前早做过功课,一眼便认出此人乃雍帝第二子刘彰,今年二十有九,受封秦王,却未就国,同其他皇子一齐尚在长安居住。

据他所知,雍帝早年育有二子,后来不知怎的,十余年的时间里子嗣稀薄,只有一子一女诞下,均已夭折,等到近年来又忽然回光返照,生下几双儿女,倒也算宝刀未老。可这些皇子当中,成年的只有大皇子刘瞻和眼前这个刘彰二人,其他皇子皆在冲龄。

听说那大皇子刘瞻体弱多病,能活到这般岁数已属难得,和雍帝哪个先走还未可知,除非雍帝老糊涂了,不然皇位决计不会传给此人。如今雍国虽未立太子,可将来承大位者,看来十有八九便是眼前这人。

狄震仔细瞧了刘彰片刻,从他手中接过酒杯,笑道:“敝国比之贵朝,军容之盛是远远不及的,可军威却稍稍过之。”

刘彰一怔,似笑非笑地问:“哦?如此,不知贵国军威如何?”

狄震微微一笑,随后神情一整,肃然答道:“我草原健儿,下马放牧,上马杀敌。每有征伐,战马漫野,遮天蔽日,蹄声动地,咴声震天。每一接敌,弯刀过处,便如割草一般,所与对敌,无不望风而败。”

如他所料,面前这个雍国皇子面色一冷,“太子此言未免太过自负。”

狄震饮了酒,将杯子搁在案上,“殿下不信,将来或有一日,可亲自领教。”

听他意有所指,刘彰脸色沉郁,仿佛山雨欲来,正要说些什么,却听雍帝从旁道:“好了,今日宴会,只为睦邻友好之意,不涉戎机。”

刘彰敛去怒色,对雍帝、狄震各作了一揖,拂袖退回座位。狄震起身告罪道:“草原之人,不通礼数,适才失言,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狄震不才,愿以些许骑射之技献于陛前,一为告罪,一为宴席之乐,不知可否?”

雍帝颔首道:“难得太子有如此雅兴,来人,取弓箭来!”

狄震脱去沉重礼服外袍交给下人,挽起下摆扎进腰间,从宫人手中接过弓,上手轻轻扯动两下,摇了摇头,“不够,烦请换张硬弓。”

“那好,取朕的铁胎弓来。”雍帝吩咐完不久,宫人献上新弓,狄震试了一试,才觉趁手,又道:“不知陛下能否借一匹马?”

雍帝自然应允。狄震一手持弓,不踩马镫,只在鞍上轻轻一按,便即翻身上马。他还未展示骑射之技,只凭着上马的动作,已博得数声喝彩。

他微微一笑,拿靴子一踢马腹,那马便跑起来,沿着方台越跑越快。侍卫从远到近总共立下十张靶子,狄震弯弓搭箭,“咻”的一声,射倒了最近的一张。

这一下不算多难,台上一时无人出声。狄震驱马沿着方台又跑过一圈,背手连抽三箭,几乎看不清他手上动作,但见弓弦急震,弦上银光乱闪,“咚咚咚”三声闷响过后,从前往后三只靶子一一应声而倒。

“好!”

这一手连珠箭着实漂亮,狄震听见雍帝喝彩,撇嘴一笑,一夹马腹,又加快了些。待又转过一圈,忽然背过身去,将弓举过头顶,射出一箭,而后两脚勾住马镫,身子弯折过去,几乎挂在马下,弯弓又发一箭,低喝一声“着!”

果然两箭皆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这时他座下马已跑到方台一角,正要转弯,他却忽然从马上站起,一扯弓弦,而后弓交左手,又出一箭。那马无人催动,竟转弯如常。他脚踏马鞍,丝毫无着力之处,却腿不晃、身不斜,如履平地,两箭皆中,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他转过弯去,坐回马上,从下摆扯下一截衣服,系在头上,蒙住眼睛,策马又转过一圈,举弓估量片刻,忽然又射出一箭。听见中靶之声,微微一笑,扯开布条,抬臂鼓胸,将一张铁胎硬弓拉得如满月一般,随后乍然松手,但见箭如流星,飒沓而去,只听得哗啦一声,最后一张靶子裂成两半散在地上,箭势不衰,仍向后飞去。

过得好一阵,才听方台之上爆出一阵喝彩。狄震大笑一声,勒马回到台上,将弓递给宫人,对雍帝虚虚行了一礼,“狄震献丑了,还请诸公指教。”

雍帝抚掌道:“太子骑射之技可称出神入化,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狄震有心露这一手,本拟雍帝应当大开眼界,赞不绝口才是,不料只得了这轻飘飘一句,心下好生不快,却也不便显露出来。一旁刘彰起身道:“父皇,夏使射技过人,令人好生羡慕。儿臣技艺虽疏,却也想试射一番,望父皇应允。”

“且慢,”雍帝尚未置可否,狄震一抬手当先打断道:“今日我小试骑射,本为宴席之乐,殿下既要出阵,那便有比试之意了。既要比试,须有规矩,我倒有个不情之请。”

“我为长子,按理来说,贵国也当以长子一较高下才是。”他视线微微左移,与刘彰身旁那个身形瘦削、皮肤苍白、饮宴之间时不时就要掩唇咳嗽一阵的雍国大皇子四目相对,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不知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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