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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下凉州by一只小蜗牛

  • 时间:2022-01-02 09:42
  • 为您推荐好看的小说《明月下凉州》,明月下凉州是一本正火热连载的小说,由作者一只小蜗牛所著的小说围绕刘彰两位主角开展故事:刘彰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不强大,而他要活下来需要付出代价。热门评价:严重的代价。
  • 明月下凉州小说

    推荐指数:8分

    明月下凉州

  • 明月下凉州by一只小蜗牛

    刘彰听他点名兄长邀战,不禁微微一怔。

    如今父皇年事已高,储君之位,一直悬而未决,其余诸弟年幼,除他之外,便只剩下他这皇兄可做人选。兄长体弱,不能理事,人所共知,其实对他威胁也不甚大。父皇虽然从未明说,可大雍举国上下人人皆知,万一父皇百年之后,他这位置十之八九是要传给自己的。

    可凡事总有例外,最怕的也是例外,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将这事钉得死了。如今夏国大太子为逞威风,故意要兄长在两国使节之前出丑,于他而言,不能不说算得上一桩好事。

    可是——他转念便想,不管如何说,兄长也是他大雍的皇子,若是事情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免有辱国体,让这小胡瞧得短了。犹豫片刻,仍是将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与兄长乃同年所生,今日骑射,只为一娱,何必将规矩定得这般死?”

    狄震摇一摇头,存心要其难堪,“我只与贵国大皇子比试,若是他不肯,那便算了。也罢!正如殿下所说,方才几箭,只做娱乐,不必再争,扰了陛下与诸公宴饮的雅兴。”说罢,作势便要坐下。

    刘彰眉头紧皱,雍帝抚须未语,这时,只听旁边一道声音响起,“既如此,刘瞻不才,便献丑了。”

    狄震眉头一挑,循声看去,见刘瞻站起身来,绕过桌案走到正中,朝自己走来。他走来时,狄震打量着他,见他身着一层层繁复礼服,仍显弱不禁风,脸上瞧不见几分血色,让阳光一照,甚至隐隐能瞧见青色的血管,不禁暗自一哂,“大殿下当真要与我比试?”

    “当真比试,”刘瞻道:“只是不比骑射。刘瞻自幼染疾在身,不擅此道,想要与太子于他处比较一番,不知太子肯应否?”

    他示弱于前,狄震若不答应,未免显得太咄咄逼人了些,只得点头,“自然,殿下请讲。”

    “太子身在草原,不知可听说过楚霸王项羽?”

    狄震点头,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略有所知,愿闻其详。”

    “项王少时,学剑数日,便弃之不学,叔父问他为何如此。他答道,学剑只是一人敌,他所欲学,乃万人敌之法。”刘瞻声音不高,却侃侃而谈,“我欲与太子所比较者,便是这‘万人敌’之术。”

    狄震暗道:兜了这么一个圈子,原来他却是要与我比较阵法。

    扬长避短,也是人之常情。他瞧着刘瞻,心中暗暗发笑:你胸有成竹,自以为智珠在握,要与我比试战阵。殊不知本太子随父汗征战草原十数年,那时你恐怕尚在深宫之中不闻世事呢。

    他慨然道:“那好。如何比试,皆由殿下来定,我无有不应。”

    刘瞻偏头咳嗽两声,转回头来:“此也简单。你我各择百人,挑选兵器,不限阵法,杀伤多者为胜。”

    狄震听来,未觉不妥,便点一点头,向雍帝道:“陛下以为如何?”

    他唯恐自己若选汉人士兵,怕是不肯尽力,故意害他输阵,正要加此一句,可不待他开口,便听雍帝道:“也好。太子可从随行健儿之中选择百人进入猎场。晋王,朕的御林军,你便随意挑选罢。”

    狄震见雍帝想得周全,也不多言,自行出了猎场,从随行兵士中挑选了百人。回来时,刘瞻已摆开阵势,见他便问:“不知麾下壮士,使何兵器?”

    狄震反手从旁边一人腰间抽出弯刀,“使此刀便可。”

    刘瞻又问:“听闻草原之人,作战时必有战马,不知可要备马?”

    狄震面上微现冷笑,暗道:你自己想要丢人,那我便再送你一程又何妨?点头道:“如此最好。”

    刘瞻让人牵来一百零一匹马,自己这边却不上马,只凑出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阵型。他自己从阵中退出去,站在一旁,看来并不亲身作战,只扬起手来,示意可以开始。

    狄震跨在马上,心中愈发瞧他不起,面上笑容反而愈甚,手抚刀身,低声暗道:“以步对骑,找死!”

    他身为夏国大太子,没必要以身涉险,见刘瞻不亲自搏杀,自己便也只从旁督战,一扬弯刀,百骑尽出,一眨眼的时间,距刘瞻军阵已不足数丈。

    刘瞻那边,忽然变阵,十人聚成一堆。当先两人举起及人高的长盾挡在前面,其后探出两个弓手,弯弓搭箭,射出一箭之后,便即缩身回去,换上箭矢才又露头。

    只听得一阵战马长咴,当先的夏国兵士已倒了数人,连人带马扑在地上,扬起尘沙阵阵。狄震见此暗道:糟了,方才我一时得意,除弯刀之外,竟忘了要求弓箭。不然我草原男儿,骑射无双,从来只有我射人,岂有人射我?看来只能先吃了这亏再说。

    幸而两方距离不远,弓箭杀伤虽大,可骑兵转眼便至,只让他们射出两箭,便已抢到雍军身前。狄震见一队中其余八人皆藏在盾手后面,喝道:“先破盾!”手下骑兵闻令,催动战马,便向盾手奔去,要借撞击之力破其阵型。

    忽然,从盾牌后面伸出四杆长枪,两杆朝向正前,两杆侧在一旁,骑兵收势不及,还未触及盾牌,先撞在长枪之上,因着去势太快,枪头捅穿了马颈,竟是连人带马钉在一处。

    一时间血沫横飞,狄震咬牙瞧着,见两番杀伤之后,自己这边好歹算是抢进对方阵营之中,暗道:死伤虽大,却也不必心急。虎入羊群,好戏还在后面。

    他见那几个长枪手一枪刺出,不论是否刺到了人,出招都已老了,想要再收回,势已不及,这时候他手下兵士已打马抢到近侧,眼看挥起弯刀便能砍在枪手身上。他有心下令,不必破盾,先料理那几个长枪手。可形势已急,不及发声,幸好随行兵士皆是久经行伍之人,不待他下令,也已找出破绽,弯刀往长枪手身上劈去。

    不料四个长枪手后面,更又跟着两人,各持一把镋钯。那物只长枪一半长,生有三叉,中有利刃,两面出锋,锋上更有无数利齿,最后那两人见弯刀劈来,便挺起镋钯招架。弯刀卡在利齿之间,一时难以抽出,那两人便趁机将镋钯向前推去,如何能够抵挡?推得数寸,中间那支利刃便将来人身体穿了个血洞。

    狄震叹一口气,示意鸣金收兵。并非他爱惜兵士性命,只是事已至此,倒也不必再比。

    其实他与雍人乃是老相识了,往常年景不好,天寒草枯、牲畜死伤太多之时,他所部便要南下打一番草谷,他在其中,与雍军也算打过几个照面。可那时他凭借着座下战马来去如风,掠之即走,与雍军几无交手。驰骋草原,也未见过这般架势,今日威风堕地,回国怕是不好交代。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对着刘瞻道:“多谢殿下指教,此一阵,狄震收获良多。”为示亲热之意,特意执了刘瞻之手,和他一同登台。

    他握着的这只手冰凉凉死人一般,狄震侧过头去,对刘瞻露出一个微笑,心中却暗道:但愿你还能多活几年,有朝一日,咱们战场上再见。刘瞻也对他微微一笑。狄震瞧着他那双眼睛,只觉自己心中所想已被他看透,不由得敛了笑意。

    他面上笑容一收,登时便现出几分凌厉,刘瞻仍笑吟吟的,只作不觉。

    台上,雍帝忽然站起,迎着他二人走上前来。狄震不知他何意,正纳罕间,便听他笑道:“昔年朕也曾参戎行,那时候转战南北,何等得意。唉!如今久离鞍马,日渐颓靡,早已不复往日。可今日得见太子少年英才,仍不免技痒,酒酣耳热,正好挽弓助兴。”

    他一扬手,便有人上前来,将先前借与狄震的铁弓送上。他单手接过,拉弦试了一试,从旁取来一支金箭,搭在弓上。极目远眺,见天上一行大雁,指言道:“如今乃是春天,却有北雁南飞,不合于时。此箭便射正首这只大雁。”

    狄震站在雍帝身旁,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远远一行大雁正延颈而飞,距离之远,只能见得朦胧黑影。

    初时他听雍帝“北雁南飞”之语,似乎隐隐有所喻指,心中大是不怿,已形于颜色。可见雍帝年老,多年来又养尊处优,以此雁距离之远,他决计难以射下。一旦失手,不需他说什么,他自己必定脸上无光,将来载于国史之上,千年百年都是一桩笑谈。

    他微微一笑,像雍帝臣子一般,殷切劝道:“此雁距离甚远,怕是不易射,陛下千万保重贵体。”

    雍帝不答,忽地大喝一声,扬起弓来,举起手时一张弓已拉得满月一般。狄震站在一旁,只见这张三石硬弓深深弯折起来,几乎要被拦腰折断,弓柄喀喀而响,似乎如活人一般不堪重负,正痛声呻吟,听着让人好不牙酸。

    他心中忽然跳了两下。这时,只听“咻”的一道破空之声,雍帝松开弓弦,那支金箭便即破空而去,如湍流、如电火,疾射而上,尾羽一闪,倏忽间已只剩一个光点,再一闪,便就此消失不见。

    片刻后,但见那一行大雁之中,正首那道黑影忽然歪斜栽倒,摇摇晃晃落了下来。台上群臣,皆倒吸一口气,一时竟无人上前祝贺。

    一名侍卫策马向着大雁落地之处奔去,雍帝也不出声,只拄弓而立。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侍卫才驱马赶回,将大雁献上。众人看时,但见金箭不偏不斜,正中大雁那只细颈。

    狄震怔愣片刻,叹服道:“陛下神射,真天人也。”

    雍帝哈哈一笑,将弓递给旁人,“到底老了,比不过年轻时了。近年来筋力渐衰,可看来总还算是当得一用。”

    他回到案前,取来一只酒杯,让人满斟上,亲手递给狄震,“不知太子可知,朕先祖曾为匈奴一脉,后来定居中原,与汉人杂居,其实算起来所部与突厥血胤非异。”

    见狄震面露不解,他又继续道:“据传说,突厥曾为匈奴一支,后来匈奴式微,为人所灭,有个男孩逃了出来,被一只母狼救去。后来男孩遭人追杀,母狼独自逃走,又诞下十个男孩,这十个男孩各自繁衍,其中一支,便是突厥的先祖。”

    狄震所在葛逻禄部,正是突厥一支,如此说来,和雍帝倒也算是沾亲带故。他闻言干巴巴道:“不想我两国竟有如此渊源。”

    他知雍帝有意示好,轻咳一声,整整心神,从他手中双手接过酒杯,顺水推舟道:“狄震父子虽在北面,却对汉人衣冠倾慕备至,因此才弃了本姓,改姓为狄。今日有幸得见陛下威仪,更是不胜钦慕之至。夏、雍两家同承一脉,当结为兄弟之国,永世相好。”

    说罢,割破手指,将血滴入酒杯当中,递还给雍帝。雍帝亦割破手指,滴血其中,肃然道:“缔盟之后,我两家从此互不相侵,永结同好,如有渝盟,天人共戮。”说罢,将杯中酒饮去一半。

    狄震同样举手起誓,接过剩下半杯血酒一饮而尽。

    自从狄震一行人缔盟北还后,一晃半年过去,已是汉人的中秋佳节。长安城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不独为了欢庆佳节,更因着今日举行了册封太子的大典。

    册封储君乃是大事,长安城今晚解除了宵禁,天色擦黑后,市集却仍没有散去的意思,反而张起了一盏盏灯火。

    可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刘瞻病了。

    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之人,自以为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储君之位从不曾有任何非分之想,可在这个日子里,他还是病了,而且病得厉害。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他,无数张嘴议论着他,这当口他病得越重,便越是难堪;他心里越难堪,身上病得便也越重。

    他扶病勉强参加了大典,没和众人一道去太子府上祝贺,也不顾旁人眼光,只独自驱车回到家中。支开下人,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外面的喜气从紧闭的窗户缝隙间源源不断地挤进来,吵着他的耳朵,胸口上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他想要呕吐,却吐不出东西。

    忽然,下人轻轻叩门,说舅舅萧弘义来访,正在外面候着,问他要不要见。

    若是平日病得厉害时,不见倒也罢了,可立储当日舅舅的来访,倒不由得他不见。刘瞻从床上坐起,怔怔地缓过一阵晕眩,随后起身出门,去听听这时候他舅舅对他有何指教。

    萧宏义身形偏瘦,枯枝一样的手指上套着一只巨大的翡翠扳指,是一次雍帝随手赏赐给他的,他从此套在手上,在人前时时有意无意地转动,据说便是睡觉、沐浴时也不拿下。他见了刘瞻,当头第一句便问:“殿下今后有何打算?”

    刘瞻从站起后便觉头重脚轻,踩着软绵绵两只脚一路走来,见到椅子便即坐下,手搭在扶手上,只觉一阵冰冷,看来是发起了热。他闻言先没吱声,好半天才道:“不知舅舅说的,是哪方面的打算?”

    萧宏义瞧着他,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作势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才道:“常言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骨肉至亲,总比旁人来得亲些。今日关上门,就咱们舅甥二人说话,舅舅难免说得直些,但区区此情,也都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千万不要放在心里。”

    刘瞻听了他这长篇大论,头疼得愈发厉害,面上却不显,顺手端起一杯热茶拿在手上,才觉暖和了些,“舅舅有话直说便是,何必见外。”

    萧宏义得了他这句许可,脸上肌肉忽然动了一动。他早知四下无人,这时却仍压低了声音,“那就恕舅舅直言了。如今陛下既然立了太子,那就要为太子早做打算,殿下年纪渐长,这京城虽好,岂是久居之地?”

    刘瞻一怔,“哒”的一声,搁下了茶杯。过了一会儿,他才道:“既如此,该如何做,还请舅舅教我。”

    萧宏义挪动身体,坐得离他近了些,“殿下既已获封晋王,何不向陛下求恳,外出就国?”

    说罢,见刘瞻久久不语,他又继续道:“三晋之地,山川形胜,俯瞰中原,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他将声音压得极低,“若将来当真有什么不测——舅舅话说得难听些,殿下勿要见怪——退足可据之以图自保,进……进便是进取天下之资。”

    他目光炯炯,盯着刘瞻,想要看他作何反应。却不料他这么大一块石头投入水中,竟没激起几圈波澜,任凭他说得口干舌燥,他这外甥只垂着两眼,不知正想着什么。

    见状,萧宏义咳了一声,将话转了个弯,“殿下若是无意于此,那也是好事,其实只要殿下自己行事小心,陛下岂会不顾父子之情?既如此,何不选一富庶封国?俗话说,天下之盛,扬一益二,扬州、益州也不失为两个好去处。”

    他又抛出了两个地方,见刘瞻仍无反应,转头大口喝干了半盏茶,沉吟片刻又道:“扬、益你不喜欢,东边的齐地,如何?齐地临海,临海则产盐,产盐则富不可言。其他诸国,也多有拥盐铁之利者,殿下难道没有中意的?”

    刘瞻头疼欲裂,面上却不显,淡淡道:“多谢舅舅提点,过后我定当好好斟酌。”

    萧宏义察言观色,知他十有八九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心中焦急,不禁长叹一口气。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舅舅便掏心窝子地说了。陛下,”他两手交叠,对着天上遥遥作了一揖,“对外戚多有忌惮,不肯放权,因此这么多年来,舅舅……呵呵,也只在户部领了员外郎这芝麻大点的差使。”

    他说到自己的官职,极罕见地露出些许赧然,“咱们萧家上下几十口人,不靠我这小小的员外郎,也不靠殿下的母妃,其实全靠殿下在中间撑持。殿下荣,则萧家荣,殿下站得稳,萧家在朝中就也站得稳。”

    “舅舅老啦,这辈子顶破天也就能当到个侍郎,再往上,至于尚书之职,那是想也不敢想的。咱们一家的盛衰,几十口人的荣辱,全系于殿下一身,还望殿下早做打算才是。”

    他没再向着刘瞻凑去,只直身坐在一旁,神情甚是恳切,将话愈说愈深。刘瞻听来,只觉在他胸口压着的那东西也跟着越来越重。

    他咬牙忍耐片刻,霍然起身,晃了一晃,顺手扶住桌案,低着头道:“过些时日我便入宫面见父皇。至于封邑选在何处,还容我再思量思量,父皇是否应允,也尚未可知。时候不早了,舅舅请回罢。”

    萧宏义见终于说动了他,长舒一口气起身,好像现在才看出他面色委顿、脸有病容,关心道:“殿下还要保重身体才是。”

    刘瞻对着他微微一笑,随后扬起手,送他出了门。

    待送走了萧宏义,刘瞻心里梗了一口气,也不管自己病得走路直打摆子,算算时间,宫门还未关闭,当即便更衣进宫,求见雍帝。见到雍帝,便即跪道:“父皇,儿臣请外出封国。”

    雍帝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抚须沉吟片刻,点一点头,“也好。看来你心里已有打算,想去何处?”

    刘瞻垂首道:“凉州。”

    “凉州?”雍帝吃了一惊,似乎以为自己听得错了,将他的话重复一遍,“从来皇子外封,都想得个富庶封国。你是朕的长子,齐鲁梁扬益,任你挑选,怎么想着要去凉州?”

    “凉州乃是苦寒之地……”他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走到窗前。

    窗外晚风渐急,卷来一阵水汽,摇动着枝杈飒飒而响,浓黑的云拢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天幕。他负手瞧了一阵,忽然转过身来,瞧着刘瞻低垂下去的脑袋,“葛逻禄的那个大太子,你怎么看?”

    雍帝这一问甚是突然,刘瞻却不假思索,沉声答道:“悍霸之气外露,有枭雄之姿,久必为患!”

    雍帝不置可否,话锋又是一转,“近来可读了什么书?”

    “近来读了些《卫公兵法》、《太公六韬》等。”

    雍帝问:“怎么不读些申、韩之书?”

    刘瞻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两眼盯着地砖,“此为治国之书,儿臣不敢与闻。”

    他说完这句,半晌不闻雍帝回应。他虽未抬头,却知父皇的目光此时正落在他背上,一时竟有些如芒在背。

    过了良久,才听见那边响起衣料摩擦的簌簌声,是雍帝动了。他随手折下了一枝几乎伸进窗里的花枝,一只手从上面缓缓抚过,就好像是在抚一把长剑,“你可知那葛逻禄本为铁勒部一支,源于突厥,原本被压抑在漠北,且各部杂居,人心散乱。前朝国力日衰,可几十年间扶弱制强,平衡各部,不教任何一支做大,倒也勉强维持住平衡,未教胡马南侵。”

    他抚过几下,枝上花叶便即纷纷而落,只余下一枝枝枯杈,“后来朝廷失鹿,天下土崩,长城以南战乱频仍,诸侯之间彼此征伐,无暇顾及北边。那葛逻禄汗狄罕,便趁机扩张势力,对愿归附者结以姻亲,对不愿归附者征以斧钺,多年来东征西讨,拓土万里,终于联结草原诸部,被推为共主,甚至于筑城建国,也便是现在的狄夏。”

    “朕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不遑宁处,终于天下大定,本以为从此便太平无事了。可抬头看时,却见头顶上不知何时已悬了一柄利剑,寒光凛凛,虎视眈眈!边患不除,祸害未已,朕心不安——”

    但听得“啪、啪”几声脆响,雍帝将枝上枯杈一一折断,将一枝树枝变得光秃秃的,举在眼前端详一阵,忽然压低了眉头,对着空中虚虚一刺,随后便即收回,声音低下来,“奈何连年征战,国弱民穷……卧榻之侧,也只能暂容他人酣睡了。”

    刘瞻垂着头,喉头上下滚了一滚。窗外的风愈发急了,在树枝间吹着尖利的哨子,将窗户拍得啪啪作响。一阵急风灌进来,吹在他滚烫的身上,让他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他稳住心神,低声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凉州……”雍帝合上窗户,向他走来,“凉州以南,乃我大雍龙兴之地;凉州以北,乃是葛逻禄的草场。此地襟带山河,隔绝羌胡,屏障帝室,举足轻重。你既然心意已定,那好,朕便授你凉州刺史,兼都督凉、甘、肃、瓜、沙五州,你要善加经营,勿负朕望。大丈夫纵横驰骋,功业岂止在长安这一隅之地?”

    说着,伸手要从地上拉起刘瞻。

    刘瞻不敢不接雍帝的这只手,借力站起后,便即匆匆松开来。这只手掌宽厚、温暖,让人十分舒服,可是这舒服反而刺伤了他似的。他把手笼在袖子里,局促地盯着地面,不敢抬头看雍帝,看着甚至有几分畏葸,让人不相信他这般人,方才竟自请要去边州。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叹息,心里钝钝地一疼,忙道:“谢过父皇!儿臣定当深自砥砺,不负父皇重托。”

    “嗯。对了,狄震献上的那只海青,在长安委屈了些,你便随身带去玩罢。”雍帝随手将这连城之宝赏赐给了他,“出宫前去看看你母妃,回头再传太医瞧瞧,好歹将病养好了再走,你瞧瞧,都烧得烫手了。”

    刘瞻听着,只觉磨着他的那把钝刀子忽地一利,随后传来一阵酸涩的刺痛。他几乎想要现在就远远逃走、远远避开,可两只脚仍在原地。他颤抖着吸进一口气,垂着一直没有抬起的头,恭谨应道:“是。父皇,儿臣告退了。”

    刘瞻拜别了雍帝,走出殿外,举目而望,但见黑云漫卷,遮住了头顶这一方天幕。太阳早已落山,却也瞧不见星月,厚厚的云层后面,隐隐滚过雷声,一阵湿乎乎的大风刮过,拍打着他的袍袖猎猎作响。

    他怔怔伫立一阵,转身往母亲住处走去。

    额头上忽然一凉,开始有雨点落下,刘瞻想要加快些脚步,却是有心无力。皇宫之中平日里便灯火通明,今日有立储之喜,更是亮如白昼。他越向前走,灯火便越稀疏,草木却越幽密,雨点打在无数深黑的叶片上,连成一串冰凉的脆响。

    他轻轻推开宫门,竟无人迎上前来,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官,正双手抱肩、缩在屋檐下面,倚靠在立柱旁,站着打着瞌睡。听见他开门的响声,嘴巴动了动,却没醒来。

    刘瞻踩着浸在水中的落叶,从她旁边走过,推开殿门。

    门板发出“格拉拉”一声涩响,身后的宫人猛然惊醒,见到有人不经通报便即闯入,急哄哄赶上前来,朝他伸去一只手,“站住,你是——”

    她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半,便见闯入那人回过头来,门内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苍白的半张脸,还有他被雨水打湿、紧紧伏在鬓角的头发。她吃了一惊,那只像是在雨中被打落的枯枝般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她微微张着嘴,好半天才跪地道:“不知是晋王殿下到来,奴婢该死!”

    刘瞻挥一挥手让她起身,抬脚迈过门槛,向里面走去。

    里面的人也听见响动,两个年级稍大的宫女迎上来,见到刘瞻,面上露出藏不住的惊讶之色,朝他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刘瞻点点头,“母妃呢?”

    “主妃正在后堂卧房,殿下来得正好,主妃身体不适,正不肯服药呢。”

    下人们献上布巾,刘瞻接过,擦去脸上雨水,抬脚向后堂走去。他当然知道,宫人们所说的“身体不适”,只不过是顾忌着他母子二人的体面,委婉至极的说辞。

    果然,他刚迈入一只脚,便听得风声劲急,迎面砸来什么东西。他稍稍偏头想要躲过,可平时动作就不甚敏捷,这会儿身上发软,更显得慢吞吞的,自然躲避不及,只是聊胜于无地侧了侧身。

    幸好砸来那物也没准头,只落在他脚边不远处,“哗啦”一声炸碎,漆黑的汤药夹着碎瓷片,一齐打在他鞋面上,刘瞻低头看去,却原来是摔来一只药碗。

    里面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我不喝这药!我不喝这药!谁派你们来的,是不是姓杨那贱人?她让你们害死我,是不是?”

    然后是下人的赔罪声,“主妃息怒,主妃息怒!这不是药,是冰糖圆子汤,陛下赐来的。”

    刘瞻瞧见屋里两个宫女,一个正急步朝着自己跑来,想要收拾这一地碎片,看见自己,微微一愣,连忙行礼。另一个从一旁桌子上又端来一碗药汁,低眉顺眼,两手递出去。

    刘瞻顺着那碗递出的药汁看去。床头半靠着一人,半边头发披散开,一绺一绺垂在脖颈、腰间,剩下半边勉强歪在头上,像是活物一般,正一下一下颤动。一丛丛黑发中间,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惨白的脸,在这张脸上嵌着两只通红的眼珠,和那日被海东青扔下的野兔临死时大睁着的眼睛一般无二。

    这两只鲜红的眼珠咯吱吱一转,转向了他。

    “太子,是太子来了吗?”

    眼睛的主人扬起脸,从床上站起,支棱着两腿向着刘瞻走出两步,抬手朝他脸上伸过来,脸上神情三分像哭,七分像笑,两眼紧盯着刘瞻,像是两把血刀子。

    “母妃,”刘瞻站在原处不动,“是刘瞻来了,不是太子。”

    “净说胡话!”他母妃萧氏作势一板面孔,随后又展颜微笑,好像十分甜蜜,又朝着他走出两步,“你不是太子是什么?今日立储大典,你可好好威风了一番,现在却来寻娘的开心。”

    刘瞻沉着脸,“我是刘瞻,不是太子。我大雍的太子乃是彰弟,娘糊涂了。”

    萧氏双眉乍然立起,面目一瞬间现出几分狰狞,可随后她脸色一变,又露出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微笑。她抬手甜腻腻地从儿子绷得石头般的脸颊抚过,“瞻儿怎么会不是太子呢?”

    她的手因着一向保养得当,手背嫩滑白皙,好像白玉一般,手心却疤痕密布,如树皮一般粗砺。

    刘瞻面无表情地站着,任那截冰凉的白色树皮从他脸上缓缓擦过,半边身子涌起鸡皮疙瘩。他咬着牙,从牙缝里一字字又挤出来了句,“我不是太子。”

    萧氏神色一僵,随后那张脸上的柔情就像剥落的壁画般一块块地掉了下来,露出后面生铁一般的青色。

    “你就是太子!你不是太子是什么?”她提高了音调,瞪大了眼睛,一把攥紧了刘瞻的手臂,额头两侧绷起数根细细的青筋,张着赤红的两眼紧盯着他,尖声叫道:“娘说你是太子,你便是太子!便是再过一千年、一万年,你都是太子!”

    “够了娘!别发疯了!再过一千年、一万年,我也当不上太子!”

    刘瞻再难忍受,猛地挣脱开来,也大声朝她吼了回去。他似乎站立不稳,甩开萧氏手臂之后,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出两步,倚靠在门边上,两手捂住了脸,片刻后拿下来,露出里面乌云般沉郁的两只眼睛。

    宫人搁下药,弯着腰上前,小心翼翼地道:“今日典礼,主妃心情不好,这才……殿下千万别往心里去。”

    刘瞻自知失态,更知道他方才这句话,用不了明日便会传进旁人耳朵里,让他们好好瞧一番热闹。他头昏脑涨,摇摇晃晃地寻了把椅子瘫坐在里面,支起手肘撑住脑袋,胸口不胜烦闷之至,随手抓起案上的药,猛灌进自己嘴里。

    “娘,你不喝,儿子替你喝了。”

    萧氏被他方才这么一吼,好像清醒了几分,脸上的狰狞收起来,露出了些哀怨——这是刘瞻这么多年来,最熟悉不过的一幅神态。

    当年之事,他也知道几分。

    此事说来,其实甚是荒诞可笑。昔年他的母妃与刘彰之母杨氏同时入宫,两人皆得圣宠,先后受孕,太医按脉,说两个都是皇子。他母妃受孕较晚,怕被杨氏落在后面,竟然以为抢先诞下长子将来就能做储君,暗地里服了药。他出生时尚未足月,又兼药性冲撞,落下了先天之症,从小到大皆与汤药为伴,直到今日也是如此。

    她算是遂了愿,却不料后来东窗事发,竟教父皇得知。父皇知道后大为震怒,虽念旧情,没有加罪于她母子,可此后再没有见过母妃。从此母妃住处,虽非冷宫,却也与冷宫相差无几了。

    从前他得知此事之时,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不敢以“愚蠢”一词加诸自己母妃,可从古至今怕是都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

    今日立储大典,他仰头看着父皇两眼含着期许、将冠冕缓缓佩戴在弟弟头上,握着那上面的垂旒充耳,郑重其事地殷殷嘱托着什么,两手不禁在袖子里攥成拳头,心里控制不住地想——

    若是当年没有这回事,现在站在台上的人,会不会是我刘瞻?

    “瞻儿……”萧氏走上前来,两眼含泪,缓缓抚摸着他潮湿的头发,“娘的好瞻儿……太子怎么就不是你呢……”

    刘瞻按着扶手,心里激灵灵一阵剧痛。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如此,对着一个储君之位汲汲以求,就是这汲汲以求逼疯了她,又每日每夜向他逼来,逼得他退无可退,仍不肯罢休。

    “娘,儿子就要去凉州建功立业了。”他稍稍偏过头,错开萧氏的手,勉力平稳了声音,“你在宫中照顾好自己。太子之事,以后不要再提,以免传进有心人耳朵里。”

    “凉州?”萧氏大惊,一把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是你父皇赶你去的,是不是?他立了太子,就看你碍眼,将你流放去了那里……他、他……”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里涌出,刘瞻错开眼去,“是我自己向父皇要求的。”

    可接下来他再说什么都已没有用了。萧氏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她哭得伤心欲绝、哭得肝肠寸断,她哭得跪倒在地上,没有别的凭借,抱住了刘瞻的两条小腿。

    她骂雍帝,骂刘瞻,骂太医,骂那个当年给她出主意的宫女。她哭诉当年雍帝对她如何宠爱,哭诉自己十月怀胎如何艰辛,哭诉自己为何落入今天这步田地。她骂天咒地,哭声不绝,刘瞻手抚胸口,痛苦地闭上了眼。

    在这不绝于耳的哭骂声中,他忽然看到父亲的两只眼睛。

    那双眼睛他时常在梦里看见。每每他从噩梦中心跳如鼓、一身冷汗地惊醒,父亲瞧着他的那双失望的、因失望而变得淡漠疏离的眼睛,就在眼前挥之不去,让他浑身发抖。

    一瞧见那双眼睛,他便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愧疚、痛苦、一种让他脸上发热的无所遁形,好像他是被一座巍巍高山冷冷俯视着的山脚下的一方烂泥。在父亲面前,他从不敢抬头,他怕撞见父亲那失望的、审视的、甚至是像痛恨他母亲一样痛恨着他的神色。他一想到那副神色,头颅便好像有一千斤重。

    他想起后来他从旁人处听说的,父亲得知母亲所为后,冷冰冰地对她所说的一句话——

    “一个孱弱的长子,你觉得我会让他做王储吗?”

    他忽然“哇”地一声,将刚才喝下的药汁吐了出来。

    萧氏一怔,哭声稍稍止歇,转而哀叹起她唯一的儿子这幅孱弱的身体来。刘瞻用尽力气站起来,撑着自己向屋外走去。

    他现在只想找一个地方躺在上面,干脆就此昏过去,什么都不要管。父亲的玉楼金殿不是他的家,母亲的妆台膝下也不是他的家,他不顾宫门就要关上,不顾外面捅破了天般的瓢泼大雨,登上马车往自己府中赶去,即使那个题着“晋王府”三个字的高门大宅也不是家。

    马蹄踏在青砖上,发出一连串脆响,车驾在雨中不住地左右摇晃,车帘飞起来向外张去,一阵阵风卷着大雨打进车里,刘瞻按着胸口,一声一声的咳嗽传出马车,又一声一声淹没在巨大的雨声中。

    忽然,车驾猛地顿住,车夫拉开帘子,“殿下,前面好像有个人。”

    刘瞻掩住嘴,一面闷咳着,一面向外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巷口中,隐隐约约被雨脚勾勒出一道人影。旁边一盏在大风中不住摇曳的纸灯笼,摇晃着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的半边身子。

    刘瞻视线往上,瞧见他脚下猩红的雨水,瞧见他被雨水洇湿、紧贴在身上的黑色衣服,瞧见他按在脖颈上的沾满了鲜血的手,还有两片颤抖着的嘴唇,最后,瞧见了他那一双孤独的、茫然的、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可怜眼睛。

    他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猛地一扯,险些掉下泪来,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忽然,那人身子一晃,扑倒在了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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