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的宋大律师,您可千万别从正门走,如果被我们所长看见了,保准得呲您一顿!”
临江南路派出所大门口,一辆宝蓝色的玛莎拉蒂霸占了主要通道,车身线条流畅,车灯深陷在发动车盖的两端凸起,直勾勾地打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
无论看门的警卫怎么劝阻,这辆车还是不肯挪位,加上深沉的发动机声,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现下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半,以往这个时候来警察局的,不是捞人就是谈判,身份上自然就有顾忌,警卫叹了口气,不抱希望地说道:“不然您去二十九中那边停车吧,那儿宽敞点,我怕划着您的车……”
“我刚从二十九中出来,今天家长会。”车窗下,一张年轻男人的脸若隐若现,看不出年纪,说是二十岁都有人信,但和他的整体气质实在不搭,说起话来有一种令人迷惑的反差感。他很不耐烦地用手指敲出哒哒声,说:“别瞎打听了,宋明茗呢?”
“哦!您是来捞人的啊!”
“少废话,让谢铭赶紧把我妹放了!”
警卫挠挠头,“您别急,我给谢警官打个电话……但是您这车必须挪走,所长说了,二十万以上的车禁止入内,以防传出什么不好的社会新闻。”
“二十万?开蹦蹦呢?”那个男人这才把车窗晃下来,轻蔑地一笑,随后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散地趴在窗框上,“‘不好的社会新闻’?有麻烦找我啊,八八折够不够意思?再给我办个饭卡吧,就我这频率,一星期得来你们所八回,一个月就是二十四回,四舍五入我比你们实习生来的还勤快。你姓什么来着,‘李’是吗?”
律师也不全是话痨,除了这个姓宋的,话多还嘴毒,浑身都是刺,不知道是不是吃榴莲长大的。
见警卫无话可说,他又继续道:“我早就跟你们所长说过了,你们这地理位置是真的不行,好好一个警察局非要建在私立高中边上,都成了这帮少爷小姐们的二十四小时私人管家了,包吃包住还包家教,牺牲也太大了。赶明儿我给市局秘书打个电话,让你们搬去开发区,那儿有一大片地,又清净,就算是卡车的都能停下。”
末了,他还装作无辜地捂了一下嘴,好像自己戳穿了什么事实,“哦对,你们所长还开着那小别克呢?换车换车换车,那点排量去趟开发区不如坐地铁,万一折在半路上还得折腾保险,真够闲的。”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玛莎拉蒂就这么大大咧咧地入住了进来,停在那辆所谓的“小别克”边上,衬得本就不大的院子更加拥挤。那个年轻男人走下车,夜风徐徐,吹起他长至脚踝的睡衣如战袍一般,脚上一双真皮拖鞋,脖子上挂着眼罩,介于精致与邋遢的混沌状态,与电视上的律政精英形象相差甚远。
他带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冲头顶的监控摄像头打了个招呼,钥匙往上一抛,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的车不能熄火,等我五分钟,马上回来。”
二楼是办事处,往左是刑侦,往右是经侦,少管处是临时从中间刨出来的,又小又挤,光是看着就机具压迫感,只因为靠在二十九中边上,开学的一个月内这里一直处于彻夜通明的状态。
但这并不妨碍一位把玛莎拉蒂当代步车的男人把拖鞋踩得“咯吱咯吱”响,他大步流星,像是逛自家别墅一样自在,熟练地从文档处开始打招呼,一直到最后的总负责人办公室。可惜的是没什么人爱搭理他,最多是点个头以表礼貌。
直到一声努不可竭的训斥杀来——
“宋明栖!!”
这种场景在二楼太常见了,基本上一周三次,如果赶上宋律师的委托旺季,可能会达到一天一次的水平。冲出来的人是少管处的行动队队长,临江南路分局为数不多的女警察——谢铭,她没什么好脾气,对付问题少男少女心狠手辣,人称“临江南路孟婆”,听说再叛逆的高中生被她审一晚隔天就能重新做人,比所谓的青少年行为纠正中心还管用。
但是唯独对宋大律师无效。
警察和律师,就像油和水的关系,互不相容是天生的,宋明栖早已习以为常,满不在乎地说:“你们警局还真省电费,喊人都不用广播,难怪说你们所长抠门呢,敢情在这里养了个人形扩音器。”
“你说谁呢?!”
“阿Sir,合法公民是有言论自由的权力的,再说了你们人民警察有义务虚心接受普通群众的批评,向下学习,改进工作作风,为人民服务。”
谢铭再次在这场嘴仗中败下阵来,火气直冲眉心,还冒了两颗烧心痘。
宋明栖完全不懂适可而止的道理,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老是皱着一张脸,三十岁不到就满脸皱纹,像话吗?看我这个月也给你们分局送了不少业绩,年底评优也应该没跑了吧,什么‘最佳服务标兵’、‘三八红旗手’,你还不感谢我?”
都到这份上了,宋明栖就算挨顿毒打充其量就是为民除害。他和谢铭积怨已久,不仅仅是因为这张嘴,经侦加班数月也拜他所赐。圣桥金融涉嫌诈骗,上访举报的人都快要把分局的门槛踏平了,可就在最关键的举证期,宋明栖一个翻手,牵扯出背后更大的卖家,硬是把这件事给压了下去。
索赔一分钱没有,还搭了不少精力来处理投诉,而始作俑者还洋洋得意地坐着这里,一份委托相当于他们三个月的工资,换谁都会心理不平衡。
而他的本领不止于此。今天他捞的不是别人,是他同根同生的亲妹妹,宋明茗。
两人关系不好是出了名的,互为陌生人,连正眼都不看对方一眼。宋明栖抱着手臂,稍显不耐烦地问道:“这臭丫头又怎么了?”
谢铭简明扼要,“打架。”
“处分还是赔钱?”
“你认真点,这是你亲妹!”
“我现在是以家属的身份过来,又不是代理律师。”宋明栖换了个姿势,以一个极其放松的姿势瘫在沙发上,“再说了,反正她不用学习也能考第一,二十九中供着她还来不及呢,不就是赔点钱吗。”
谢铭指着他,半天只憋出一个“你”字。
“谢铭,就你这脾气可千万不能上庭,分分钟被对方律师找到破绽。算是我友情提示。”宋明栖一笑,“所以呢,我妹打了谁?”
谢铭克制住怒火,说:男生叫晏温,同班同学,家长暂时联系不上,你先和他沟通一下吧。”
宋明栖嗤之以鼻,“跟一个小孩有什么好交流的,他们二十九中的富二代我见多了,一脑袋的水,说起话来都费劲,我忙着呢。不然这样,我给你一千块,你在你们分局门口的招待所开个房间让我妹睡一晚,等双方家长到齐了再说。走了啊,回见——”
谢铭被他一顿猛虎般的说教气得两眼生烟,真想找一棍子打懵他然后拖到拘留室饿个三天,不给喝水不给wifi 不给开空调,再给他每天放十遍《学猫叫》摧残他的心灵。
但是身为人民警察,凡事要学会冷静客观,谢铭在心中默念了十遍《道德经》,才说:“别那么随便就下定论,不先见见人再说?”
二十九中是出了名的皇家学院,私立高中的孩子要不是心性清高、沉默寡言,要不是拽成二五八万的,上来先自报家门,生怕别人不知道站在这里的是一只有主人的狗。尤其是在少管处,绝大多数都是以一个乖孩子和坏孩子成双成对出现,再加上双方的律师,或者是爹妈的秘书。
宋明栖年轻的时候接过不少这种调解委托,来钱快,处理简单,双方家长不愿意出面其实就是为了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不成文的规则罢了,没有人真的会为了孩子之间的破事伤了生意上的和气。
谢铭所说的“孩子”就坐在宋明茗的对面,身上没有过多的装饰,清爽的校服外套,一双白球鞋,头发不长不短,如果不是挂了点彩,看上去就和普通学生没什么两样。还是长个子的年纪,校服对他来说太短,把细长的手腕和脚踝暴露在外,宋明栖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心里俩字:就这。
好看是挺好看的,光是坐在那里就足以让人联想到高中时期所有令人怦然心动的瞬间,放在二十九中那种鱼龙混杂的环境里,绝对是清新脱俗的存在。但这不代表宋明栖会因此放他一马,反而会让他自信心爆棚,像孔雀开屏一般在对方面前故意卖弄一番。
“你叫什么名字?”
“晏温。”
“你爸妈呢?”
“出差。”
“家里没有别的大人了?”
晏温思考一番,说:“对。”
问什么答什么,看上去挺老实的,宋明栖心里大致有数,又问:“宋明茗打你了?”
“对。”
“我没打人!”
一直没有发表意见的宋明茗终于还是吼了一句。
“你先别说话。”宋明栖瞥了她一眼,继而又把注意力放在和这个男孩的对峙上,“这就难办了,现场有监控摄像头吗?你凭什么说是宋明茗打人的?我还可以说宋明茗是打蚊子不小心拍你脸上的。我是律师,办事是要讲证据的。”
谢铭嗤了一句,一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体检报告,一边说:“‘证据’?伪造证据?”
“小谢警官,人民警察说话要负责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未经审判之前所有人都是无罪的。而且如果能拿的出客观、合法、真实的证据,有何不可?”
“得了吧,先看这个。”谢铭抖了抖报告,“虽然我不认同你的话,但这件事确实有很多疑点。晏温,你确定脸上和手上的擦伤是和茗茗发生争执导致的吗?”
“就是,你一男的被女的打了,丢人不说,你觉得有人信吗?”宋明栖添油加醋道。
晏温被问住,没有回答。
谢铭看向宋明茗,说:“你呢,茗茗,有什么话想说吗?”
“不、是、我、干、的!”
宋明茗的态度很坚决,不像是撒谎,重复几次还是这五个字。但任何事情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连告状都不例外,处于后发位的宋家兄妹明显没有晏温来的有说服力,更像是在狡辩。
两人各执一词,又没有新的证据,不适合闹僵。宋明栖能屈能伸,立刻就换上一副笑脸,说:“少爷,要不咱们谈个条件呗?”
晏温与他直视,脸上既没有慌张也没有疑惑,淡然的样子不像是一个高中生会做出的反应,“谈吧。”
这种谈判有点像菜市场上的讨价还价,在宋明栖经手的很多委托里,很多闹上台面上的小事都是因为钱没谈拢。但那都是大人之间的较量,想来小孩子应该没那么心眼。
宋明栖十分大度地说:“你开个条件吧。”
“一百二十八万。”
“一百、一百什么?”
“一百二十八,”晏温故意把重音放在后半句,“万。”
宋明栖怀疑自己的听力是不是被谢铭给吼歇菜了,他预留了两三秒的反应时间,眼前的男孩不过十七岁出头,怎么想也不应该是一百二十八万,一百二十八块倒还合理。
他一头雾水,甚至感觉到了对方些许戏弄的态度,于是冷笑道:“少爷,你开玩笑呢?”
“没有。”
“要我赔也行,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谢铭也有些困惑,“晏温,你已经十七岁了,说话要负责任的。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你赶紧说,你可以不用上学,大人们还要早起挣钱。”宋明栖揉了揉脑袋,十分不耐烦,“你最好给我一个正当合法的理由,勒索和赔偿,我可以选一个给你。”
如此严肃的情况下,晏温居然还腾出时间换下自己的校服外套,耐心地叠好放着,然后又从包里取出眼镜盒,摘掉隐形,换上框架。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三分钟,分明就是在变相折磨宋明栖的精神。
晏温依旧我行我素,慢条斯理地擦起眼镜,说:“您是律师?”
无视就是最大的蔑视,宋明栖干笑道:“所以呢?”
“您是她的亲属,又是代理人,这样的身份开庭是不是不太好。”
这还是个具有基本法律常识的小畜生,宋明栖稍稍坐正身体,说:“你想打官司?”
晏温说:“不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宋明栖清了清嗓子,“但是无论是民事诉讼、刑事诉讼,还是行政诉讼,当事人可以委托一至二人作为诉讼代理人,其身份包括律师、基层法律工作者、当事人亲属和当事人所在单位或社区推荐公民。”
“那很好。”
“少爷,你是没听懂我在说什么吗?我是说,如果开庭,我必赢。”
虽然他的猖狂令人反感,但谢铭不得不承认,从胜诉率上看他确实做到了业界标杆的水平,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晏温被下套,劝阻道:“晏温,还是叫你家长来处理吧。宋明栖,你这么大个人了,跟小孩计较什么!”
宋明栖嘟嘟囔囔,“我怎么计较了,不是他先开的头吗,这事能怪我吗……”
“闭上你的嘴。”
“哎,我说你这人讲不讲道理——”
谢铭将银晃晃的手铐往桌子上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