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金秋伊始,一场微雨笼罩了整个津松市。
雨水虽加重了色彩,却没能抵挡住夏尾的热意。雨过天晴,地面上氤氲着一层雾气。
“大摄影师,你能不能走快点,什么时候这么怂了?喜欢就上啊!”
校园的甬路上,秦逸推搡着程沐则前行,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搅乱了地面上完整的雾气。
“等等。”程沐则面色为难,“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你哪来这么多废话。”秦逸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观察了人家几个月?别拿你不懂感情的那套搪塞我,我就把话撂在这,你要是不喜欢她,以后我的名字倒过来念。”
“哎——”
程沐则被迫着向前行进,迎上雨后空气中新鲜的泥土气息。
程沐则叹了口气,抬眸间,脚上却忽然灌铅似的一沉。
身后再度传来秦逸推搡的力道,程沐则却纹丝不动。
秦逸有点奇怪,走到与程沐则平齐的位置上,沿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不远处,一个姑娘正半鞠着躬,进献珍宝似的双手将一个信封举过头顶,递到男人面前。
男人穿着齐整的西装,利落的剪裁勾勒出一种凌厉的距离感。
秦逸倒吸了一口冷气,说话明显有点不利索:“她,她她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吗?”
他立刻扯住程沐则的手臂,在甬路内侧的梧桐树后躲了起来。
程沐则沉默着,静静地看着两人,耳边传来秦逸的喋喋不休。
“卧槽——”秦逸的声线忽而一抖,“她对面的那个不会是沈教授吧!”
如果不是知道秦逸有“恐师症”,单凭秦逸的反应,程沐则大概会认为他口中的沈教授是有什么凶神恶煞的风评。
秦逸合上他惊到快脱臼的下巴,低声道:“这位沈教授,准确来说是沈副教授,全名沈靳之,是我们大学的风云人物。他本硕博都是津松念的,毕业直接留校,年纪轻轻就凭借杰出的教学能力和学术能力评上了副教授,碾压一众同龄人。
“能力是一方面,但他在学生们中出圈的,还是他那张脸。他任教的第一年,只是在招生宣传片里露了个面,当年招生率就蹭蹭上涨。不少人选择我们学校,都是慕他的名。”
程沐则基本没听进去,像块木头似的呆滞地站着。
视野里,沈靳之端扶了下眼镜,双手接过信封。
就在沈靳之的手掌接触到信封的一刹那,程沐则的心脏像是被逼仄进狭窄的木匣,以秒计次地向内收缩,压缩着木匣内仅存的稀薄空气。
雨水浸透过的树皮散出一种苦味,加重着他的闷窒感。
程沐则揪起胸前的衣服,试图缓解这种异常的感受。
那动作让秦逸意识到自己好像一直在对着一个失恋的人夸赞他的情敌。
秦逸心虚地从身后搭上程沐则的肩膀,语气中添进几分安慰:“嗐,多大点事,不就是失恋吗?你这种条件找什么样的不行?晚上我陪你喝一顿酒,一醉解千愁。”
说着,他便要拉着程沐则离开。
他刚发力,却被程沐则直接拉回。
秦逸这才看见,这位沈教授居然转手将信封还给了那姑娘。
姑娘捏紧住手上的信封,说了句什么,接着就慌张地跑开了。
沈靳之镇静地理了理手上的电脑包,向旁边瞟了一眼。
那目光像是被稀释过的阳光,穿过带着水汽的空气,带着复杂到程沐则读不懂的情愫,像是缱绻,又像是遗憾。
这一眼把秦逸吓得够呛,连忙躲在程沐则身后:“卧槽!他看过来了。”
沈靳之只是扫一眼,便匆匆离开,甚至让程沐则分不清他刚才是不是在看自己和秦逸所在的方位。
随着沈靳之的离开,压在程沐则心头的沉重倏而消散一空,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时,秦逸突然从身后拽了拽他的衣服:“他走了没啊?”
程沐则彻底从怪异的情绪里抽出身来,他拍掉秦逸的手:“松手,人走了。”
秦逸用余光瞥了眼原来沈靳之站过的位置,长松一口气,转而道:“还说你分不清喜不喜欢人家姑娘,你都没看见你刚才的表情,不知道还以为你暗恋多年,希望落空了呢。”
“你的意思是,我刚才那种表现,就是喜欢?”
秦逸简直要跪了:“祖宗,这还不明显?我只以为你迟钝,现在看来,你根本是一窍不通。你喜欢那个姑娘,沈教授是你情敌,懂了吗?”
“我喜欢她,沈教授是我情敌……”
“对!”秦逸赞赏道,“来,重复一遍强化一下记忆,说情敌的时候可以再咬牙切齿些。”
程沐则像看傻子一样瞥了一眼秦逸,用眉间的褶皱表达着浅淡的不悦。
秦逸骤而一笑,扬眉道:“程哥,别不高兴啊。你看,那姑娘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你不正好可以补缺嘛。你放心,本情场老司机可以带——”
信息“叮”地一声打断了秦逸的吹嘘。
信息的内容快速转移了他的满腔热血,他急促地拍了几下程沐则的肩膀:“走了走了,有人叫我去唱K,我女神也在,回来再找你啊~”
程沐则低头看表道:“唱K?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学生吗?怕老师还敢逃课?先好好看看时间。”
秦逸倏而一怔,很快便不怀好意地看向程沐则:“你不是没什么行程嘛,这机会我等好久了,帮忙代个课,晚上请你吃饭!”
说完,秦逸便一溜烟地跑开:“上课的地方一会儿我发你微信啊,谢了~”
秦逸追这个姑娘大概也就是近一个月的事,一天怎么也要提个十几次。听秦逸这么说,也只好帮他这一次。
程沐则无奈地摩挲了一下表盘,独自穿过生活区赶往教学区。
程沐则打开震动的手机,秦逸这家伙居然省事地直接发过来了一整张课表。
看着这份课表,一种熟悉感忽然涌现。
说起来,程沐则虽然现在是个自由职业摄影师,却也是曾经拿到金融学硕士学位的人。
他曾以为自己会永远远离这些,却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距离上课还有不到20分钟,程沐则不知道母校的教室结构有没有更改,只好加快脚步。
逐渐逼近的上课时间唤醒了午休后的生活区,学生们从宿舍楼里下楼,汇入教学区。
路上,不断有人回头看程沐则,低声兴奋地窃窃私语着。
沿着记忆走到A栋,程沐则刚要进去,一个女生忽然拦在他面前:“学长,方便加个微信吗?”
纵然情感迟钝,但次数多了总归还是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场景蓦地让程沐则想起之前沈教授双手接过情书的场景。
他的这个情敌好像……真的很会尊重人。
“学长?”女生的呼唤拉回了程沐则的思绪。
程沐则扬起唇角,声音柔和道:“很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程沐则说完,点头示意后便礼貌离开。
A301的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程沐则扫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空位,于是快速坐下。
他原本只是想帮秦逸点个名就溜,但照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怕是无法在大庭广众下从第三排偷溜出去了。
不过也没什么,最近他的确不忙,而且手机里还有几本摄影类的电子书没有看完,也可以打发时间。
老师迟迟没来,同学们开始交头接耳,程沐则偶尔听到她们嘴里听到“沈老师”之类的字眼,但也不甚在意。
上课铃响,老师从门口走进来。程沐则下意识抬眼,却在看清那张脸的轮廓时周身一震。
秦逸的情敌论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尴尬得他脑袋生疼。
伴着耳道里的嗡鸣声,程沐则退出电子书界面,切换至微信。
讲台上,沈靳之已经切换进授课模式:“恭喜同学们开启了大二生活,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靳之,是大家未来的一年的经济学老师。”
程沐则低头,飞快地打着字:「秦逸,你快给我回来,不回来就找别人帮你代课。你刚才还说沈靳之是我情敌,现在就让我帮你代情敌讲的课,你怎么想的?」
迟迟没有回复,程沐则不规律地敲击着桌面,等待着回应。
“首先和大家说明本门学科的考试要求,期末考核占60%,平时成绩占40%,这意味着——”
沈靳之的话音莫名一顿,程沐则抬头,恰好与他的视线相接。
沈靳之猝然偏头,继续之前的话:“这意味着如果大家旷课超过3次,这门课大概率会重修。多余的话就不多说了,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程沐则总觉得沈靳之停顿之后的语速比之前慢了不少。
这时,秦逸那边终于有了反应。
「我去!这节是经济学啊!对不起对不起程哥,我没看课表。」
「什么时候回来?」
半晌,对面才回复道:「程哥,你听我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这是机会啊。那姑娘不是喜欢沈老师吗,这就是现成的模板啊,你好好观察观察他,学个一星半点的,加上你那张脸,铁定水到渠成!」
「是……这样吗?」
「信我,哥。」
程沐则看着手机上的信息,舔了舔嘴唇。在感情方面,他确实应该听听秦逸的。
他关上手机屏幕,单手托腮,看向沈靳之。
程沐则的角度有点偏,只能观察到沈靳之的侧身。
沈靳之脱掉了之前的西装外套,露出内里的白衬衫,身上的气场都柔和了几分。
他用无尘粉笔在黑板上写着字,笔锋苍劲有力。阳光落在他手腕间,反射出暗哑的光芒。
那是一枚袖扣,看样子戴了很久。奇怪的是,袖扣仅有一枚。
程沐则正困惑着,沈老师的话突然穿透了他的胡思乱想:“我想请一位同学解答一个问题。”
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程沐则跟着大家低下头,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心里祈祷别叫到自己。
这种遥远到陌生的感觉一经出现,很快勾起刻在学生时代记忆里的心慌。
“秦逸。”
听到不是自己的名字,程沐则松了半口气。
下一秒,他猛地想起自己坐在这里就是给姓秦的那家伙代课的。
“……”
程沐则捏捏眉心。
这可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沈靳之拿起名单,认真核对后再次问道:“秦逸在吗?”
见迟迟无人回应,他拿起讲桌上整齐摆放的钢笔。
笔尖刚落在缺课那一栏上,程沐则忽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老师,我在。”
程沐则略有别扭地站起身,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面对沈靳之。
沈靳之笔尖一顿,墨水顺着纸纤维的纹路晕开,在纸张上留下一块漆黑的墨点。
他收回钢笔,笔身与笔帽清脆地碰撞,紧紧贴合。
沈靳之喉结微动,继而走上讲台。
粉笔同黑板的摩擦声窸窣,很快,四个形态各异的曲线简图并排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的问题是,这四条曲线的名称分别是什么?”
阶梯教室里鸦雀无声,走廊里有人经过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学生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沈靳之的话音刚落,程沐则便干脆地答道:“由左至右分别为,供给曲线、需求曲线、菲利普斯曲线和拉弗曲线。”
答完,程沐则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答案像是刻录在特定的反射神经里,只要一个触发点,就能按照既定程序播放出来。
可事实上,他已经三年没碰过任何有关经济学的东西了。
“很好,坐下吧。”
随着沈靳之的话,程沐则缓缓落座。
原本程沐则还沉浸在对自己异常表现的困惑中,直到越来越多的人向他投来惊异之色。
看着周围学生们崭新的课本,程沐则脑中的警铃一震。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刚才沈教授提问的内容虽然非常基础,内容却涵盖了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两门课程的内容。
且不说宏观经济学是他们大二下学期才会学到的课程,哪怕仅是微观经济学,也才只上了开学第一课而已。
这位沈教授是惯会超前提问,借此为难溜号的学生吗?
几节课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下课的时候程沐则没察觉到疲惫,只是因为双腿憋在桌下一直无法舒展而有点难受。
他不想惹人注目,便顺着人流一同从教室里走出。
身旁,有两个女学生小声交谈着。
“沈老师今天有点奇怪啊。”
“怎么了?”
“我大一的时候悄悄蹭过他的课,明明是同一段课,当时他就讲得特别流畅自然,但今天却中途卡顿了好几次,两相对比,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
“我听说沈老师一直都很拼,这半年更是不知道被什么刺激到了,工作起来跟不要命似的,估计精神力跟不上了。”
“还有啊,从来没听说过沈老师有在课上问超纲问题的习惯,今天那个人,不知道该说他倒霉还是说他厉害。”
听着关于情敌的传言,程沐则不知不觉走错了方向。
人群渐渐散去,露出校园原本的样貌。
地面分解了早晨那场小雨的痕迹,只留下些许难以消化的小水坑。水坑构成的光影与两侧的梧桐树交映成趣,唤起了程沐则的职业病。
他试图寻找光影的角度,有点后悔自己没带相机出来。
他移动视角,在某一个时刻框在了前方的人影上。
沈靳之不知道抄了哪条近路,竟出现在他不远处的前方。
沈靳之正在打电话,西装外套整齐地搭在小臂上,上臂的肌肉线条因为衬衫的拉扯而凸显。
“是,这个人的近况,越快越好。”沈靳之对着电话那头说道。
程沐则觉得偷听别人通话不是件有道德的事,尤其是以他们现在互为情敌的身份。他刻意走慢了些,和沈靳之拉开了一段距离。
程沐则走出校园,绕回自己的店面。
这个店面是他月余前租下来的,店内的装修刚刚调整过,还残留着些许甲醛的气味。
三年前程沐则硕士毕业后,便从津松市回了家。
可当他再度醒来,时间却已经过去了半年。
他曾经无数次向家人询问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但他们的说辞每次都略有不同,逻辑也是漏洞百出,显然是有意隐瞒。
记忆的缺失使得他内心的渴望感每日加深,终于在一年多前摆脱了家里的监视,回到了这个藏着所有答案的城市。
几月前,程沐则发现了这个叫陈皎的姑娘。
他时常会因为她的行为想起一些零星的记忆,便默默观察了她一段时间。
而他迟迟没有当面确认,大概就是担心会出现现在这种情况——那个他拼命寻找的人,已经拥有了新生活。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还有机会。
“学习沈靳之……”
当沈靳之的名字出现在脑海里时,程沐则又想起他当时在黑板上画图时的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程沐则总觉得那样的动作很熟悉。
他快速走到昨天他刚收拾好的柜子边,找出几年前他出版过的人像摄影图册。
他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却没找到有关教师的人物摄影。
他合上图册,小心仔细地放回原来的位置。
程沐则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
毕竟从小到大上了近20年的学,对在黑板上画图这样的动作感到熟悉,实在不算件稀奇事。
“铃——”
店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有人在铃音中走进了他的店面。
“大橙子,我来了~”
听着秦逸的声音,程沐则关好柜门,头也不抬地走向会客区:“有事的时候叫我哥,没事就没大没小了?”
程沐则倒了一杯水,佐料还没加,就直接被秦逸截胡。
秦逸是他以前的邻居,比他小几岁,因为不满意自己的专业,当时直接选择了参军。入伍逃避了两年,去年才回来上学。
程沐则不知道他有什么情结,就是不喜欢叫他“哥”,就这么没规矩地叫了一段时间,他也就渐渐习惯了。
秦逸一口闷掉了那杯水,把杯子往桌上一磕。
玻璃杯和台面互相磕碰,发出的摩擦声有些刺耳,程沐则不由得揉了揉耳根。
程沐则重新倒了一杯水,加了一匙糖,均匀搅拌起来。
“我看你这边的装修好像也差不多了,合伙人找得怎么样了?”
程沐则停下手,半举起杯子,看着里面旋转漂浮着的碎糖颗粒,缓缓道:“见过不少了,但大多都介意我现在的情况,还有一两个在考虑。不行的话,我就再想想办法。”
听到程沐则的工作不怎么顺利,秦逸连忙岔开话题:“今天重返学生时代的体验怎么样?”
程沐则撩起眼皮,不悦道:“你说呢?”
“也是。”秦逸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你不喜欢金融,授课的老师还是你情敌,要换我,我也高兴不起来。”
“知道你还问。”
秦逸“嘿嘿”一声,挠了挠后脑勺,凑近桌前,露出一副八卦式的面容:“嗐,你这不是有其他任务吗?告诉我,你今天观察沈教授的最大心得是什么?”
“嗯……”程沐则思忖片刻,指腹摩擦过杯壁,认真道,“他挺帅的。”
“什么?”秦逸瞬间奓了毛,拍桌而起道,“我是让你去观察情敌的,不是让你去相亲的!对情敌就这态度?程沐则,你争不争气啊?”
程沐则淡定地歪了歪头,仰头看向秦逸:“那我应该违心地说他丑?”
秦逸恨铁不成钢,急促地往桌上戳了几下:“你就算不拔出40米长的大刀把他一劈两半,至少也该有这样的冲动吧?”
“是吗?那我今晚就网购一把。”程沐则环顾一周,“就是不知道我这么大点地方能不能放得下。”
听着程沐则的玩笑话,秦逸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回椅子上。
程沐则笑笑,继续看着杯里的糖水出神。
半晌,秦逸才哑声道:“那你到底还追不追了?”
“追,既然有机会就试试。”程沐则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所以我决定听你的。”
“?”秦逸有点心虚,“听我哪句啊?”
“知己知彼嘛。”程沐则正色道,“从今天开始,我要盯梢沈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