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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公罪by书归

  • 时间:2021-10-11 13:42
  • 裴钧姜越小说《裴公罪》,作者:书归,这里提供关于裴钧姜越小说阅读,裴公罪小说主要讲述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裴钧这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们也只能根据命令来。网友热议:某位反贼王爷向他抛来的小眼神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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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荐指数:8分

    裴公罪

  • 裴公罪by书归

    再度伏地叩拜的学生在雪中颤抖,他青肿的手指已冻到难以放平,说出的最后一言也难免沾染了哭意。

    会哭是很寻常的。裴钧想,眼前的学生还太年轻,实在也应当恸然一哭。

    毕竟从来从来,京城里被官宦之家扫地而出的门生一旦流落街头,等着他们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同样地被这京中执掌权势的所有人关在门外,被这座城池的权利场关在门外,被帝国的朝廷关在门外,看着那条他们曾仰望过、期求过的仕途訇然坍塌、生生断绝在他们眼前,直到在所有曾记得过他们的人心里褪色、凋亡,只如一段朽木沉落水底般,至此再难有任何转圜和波澜。

    他们很可怜,裴钧知道。他甚至还知道这雪地中的长跪究竟有多冷——因为当他还十七岁时,他也曾经不甘不忿地跪在张家宗法祠堂前的窄院里面壁,跪在当年那不输今日的大雪之中,作为一个与他们同样的学生,第一次提高了嗓子与他的师父顶嘴。

    那时满膝满腿的刺痛绝冷,冷得就像张家世世代代研修奉行的冰冷法道,他跪在其上不思悔改,直到秉持那被张岭斥为悖逆的念头入了官场,表了政见,才终至与张岭大吵,决裂,变为仇敌。

    他曾是个学生,他最终辜负了张岭;邓准是他的学生,最终又辜负了他;如若他数年来的御殿劝学也可算作“为天子师”的话,那么姜湛这学生于他这先生,就更是赤裸的背叛了。

    学生最终是会辜负师父的,不仅如此,这世上所有人情的付出,最终也都会被辜负。

    裴钧苍冷地笑了笑,低头对钱海清说:“我不再收学生了,你还是另请高明罢。”说罢抬脚转身。

    可就在他正要一步跨入府中时,却竟觉右腿忽被一双手给紧紧抱住了。他脚边传来钱海清发狠的声音急切叫道:“是裴大人叫学生来的!裴大人就要对学生负责!”

    “放肆!”裴钧抽腿倒退一步,火气噌噌冒起来怒斥,“本院何曾让你来了!”

    钱海清被一旁家丁给扯离了裴钧大腿,此时又再度端跪在石阶上,抬手擦了把脸上的血,挺直了背脊,朗声答道:“几日前裴大人在青云监外赐了学生一训,叫学生既是做了姨太太,就别管旁人的妯娌亲——古《妇训》言:作妾嫁娶者,守一字为‘贞’,而《论语》有云,‘君子贞而不谅’,其贞者,乃正固其心、不惑于道,大人此言,岂非是教学生为求所想,当心无旁骛?心无旁骛者,既有一念,则无所不用其极,是故学生既求裴大人做师父,便拼得一身剐,从宁武侯府脱身了,唯望裴大人收留学生,学生当终身谨记裴大人教诲,万死以报裴大人恩情!”说罢,再度一下下磕起了头来。

    裴钧闻言几乎心底一震,脚底却仿似被雪地的丝丝寒意沁透,发起了一阵阵的凉。下一刻,他仍旧转身要走,却听身后董叔惊叫一声:“大人,这学生昏过去了!”

    裴钧扭头一看,果见上一刻还砰砰磕头的钱海清已侧身颓倒在石阶上的雪地里。眼看董叔又忙里忙慌要上去扶人,他是真没好气了:“您老能不能甭管了?他给您银子了您这么帮他?”

    “总不能瞧着这娃娃搁这儿冻死啊!”董叔蹲身抱着钱海清,苦脸劝了一句,“大人,先救过他这一命罢?”

    “要救您自个儿救,同我没干系。”

    裴钧只冷冷扔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跨门回府。董叔看着他背影摇头直叹,又阿弥陀佛一阵子,最终还是把牙一咬,招呼家丁将钱海清也抬进去了。

    大雪下过整夜,到清早时候才停。忠义侯府的下人们早早起了,正徐徐清扫着一地积雪。

    钱海清从邓准原住的西厢耳房里醒来,勉力拖着瘸腿谢过董叔,又向下人问了家主何在,待不置信地寻去前院时,竟真见裴钧负手扎了马步,正立在扫净雪碎的空地上晨练。

    此时裴钧顿地双腿长而有力,腰似磐石稳而又稳,宽厚的肩背挺直,一容峰眉间褪去平日行走官中的凌人盛气,只留了沉水般的寂然。

    这叫钱海清一时看愣了。

    前院两侧的游廊上各立了两架兵刀,裴钧从锋刃回光上瞥见身后有人,也没待扭头瞧上一眼,就悠然道:“怎么,文官扎个马步就不行了?”

    钱海清这才惊回了神,顿时脸都红到耳根子,连忙扶腿跪下,刚要开口说话,却又被裴钧抢白:

    “你这装昏迷装可怜的也骗了一晚上安睡了,但唬得住董叔可唬不住我。昨晚我也说了,我不收学生,忠义侯府也不养闲人,董叔救你是他积德,同我没干系,你如今既是还能走,就还是走罢。”

    说完正有小厮来报时,早膳也备好了。裴钧接过下人递来的巾帕擦了脸,只看过钱海清一眼,就收了身势行去花厅。

    花厅里董叔一边摆碟子一边问那补褂坏了可怎么办,裴钧摆摆手,端起碗道:“今儿不去礼部,不入皇城也犯不上非得穿那一身衣裳,赶明儿补好就是,您老别急。”说完吃罢了早膳,又由六斤伺候擦身换了寻常衣物,便出府上轿点卯去了。钱海清立在廊上远远看着,至始至终都没同裴钧说上一句话,此时目送了裴钧身影出府,不免眉头细细皱起,心下更为以后计较起来。

    日头还没全然当空,裴钧到京兆司时,前后都没瞧见晋王爷,这才想起今儿逢了七,五城兵马司有长官提训,而晋王爷兼了总都尉的职务,便就是那提训各司的人,自然是要在场的。

    于是他便领了京兆参司宋毅和几个府吏,预备借着到中城兵马司清算年尾囤粮的由头,前去寻晋王爷说说话,其一,是要探探晋王爷送那随喜公公向他告发邓准,除却因恼怒他裴钧言而无信、临朝改票,而想报复他让他愤恨难堪外,其究竟居心何在、有何所求?依他所料,既然随喜公公能听闻他裴钧贪墨吃盐、怀有异心,则以晋王的手段,若非也是知道这些,就绝不会将随喜贸然送来他面前。晋王此举,大概揭他眼瞎是假,想以此向他要挟才真,一切定当还有下文。

    其二,这随喜既然是姜湛宫中的心腹,到眼下也在忠义侯府过了一夜,宫里早该察觉人丢了,第一个怀疑的地方自然是他裴钧府上——可这人却是晋王他老人家逮出来的,如今搁在他裴钧手里,岂非是把烫手的山芋强塞在他怀里?那他是该放了,该还给晋王,还是该给姜湛送回去?可无论哪种都极易惹火烧身。

    裴钧此时一想起晋王昨日散朝后的笑脸就气得牙痒,心道这奸贼头子没事儿抽个这么大的风,怎么就不怕闪着腰啊?他真恨不能找老曹寻人一麻袋套了这人胖揍一顿才好。

    而他正如此想着,中城兵马司已然到了。

    裴钧领着人进去的时候,晋王爷姜越正四平八稳地坐在司部大院正中的红木官桌后,头顶青天、脚踩大地,抬手漫端了茶盏送到口边浅浅一饮,罢了,才语重心长地同治下的十位正、副指挥使说了这样一句话:“军饷、囤粮数目不对,不要总向孤抱怨,你们应当尽快去找裴大人清算。不够,就让裴大人给补上,多了,就叫裴大人都运走。”

    说完了话他一抬头,正巧看见裴钧来了,就更悠然地笑起来:“裴大人,你看孤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裴钧连忙咬牙摆了笑脸迎上去作揖,“王爷英明,王爷指点得极是,臣今日带了人来就是为清算囤粮的,势必将这年尾给收好,替王爷您省心,也替朝廷省心。”

    晋王慢慢搁下茶盏,起身笑盈盈地看向他点头:“要说朝中谁最忠心耿耿,那裴大人当做表率,敢叫第二,怕是没人敢叫第一了。”说着又向后看了看宋毅几个,再看回裴钧,笑容便更有深意了:“裴大人手下的人,做事自然也都是忠心不二的。”

    不知实情的宋毅等人已然谢起了晋王的夸赞,而昨晚才将手下的奸细逐出府去的裴钧却是吃了个瘪嘴亏,一面笑纳了晋王的暗讽,一面同诸官将公事暂且讲毕,这才总算跟着晋王一起走出了司部大门。

    晋王走在前面负手回头来,看裴钧跟在身后,竟全然不解道:“裴大人,你跟着孤做什么?”

    裴钧恭恭敬敬地笑着打礼:“回王爷话,臣是来谢过王爷昨日赐礼之恩的呀。王爷这礼好啊,叫臣听之、见之,醍醐灌顶、五脏俱通,蓦然自审,见自己果真是个瞎的,真是有劳王爷挂怀、提训,臣羞愧难当。”

    晋王爷心知肚明地听他打完官腔,一脸风清月明地继续往外走:“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不过是答谢裴大人为朝廷新政鞍前马后罢了。”

    ——这奸贼头子果真是记下了改票的仇,这可难办。裴钧继续跟上他殷勤道:“晋王爷客气了,臣为朝廷做事儿,这都是应该的,王爷此礼如斯贵重,臣实在当不起,臣还是给王爷送回去罢?”

    可晋王爷却安抚般抬手拍了拍裴钧的胳膊,严肃道:“裴大人这话就见外了。孤这礼既是送给了裴大人,就全听裴大人发落了,又怎么能再收回来呢?”说完还摇头轻叹,直道裴钧太客气了。

    ——这就是真把随喜那烫手山芋甩给我了,他娘的。裴钧此时直想脱了靴子往晋王爷脸上砸,可却碍于还有把柄在这奸贼手里,就不得不依旧笑问:“那晋王爷也得让臣返还一礼才是,就这么收了如此好礼,臣实在过意不去。”

    晋王听了,这才终于止步,回眼笑睨着裴钧问:“哦?裴大人要送孤东西?送什么?”

    ——瞧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这奸贼果然想要我手里的东西。裴钧袖着手冲他再拜一下,认认真真道:“不知晋王爷可有何心愿?若是臣能替王爷达成,那臣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此话一出,晋王闻言竟些微怔愣,一时抿唇沉默着,双眸不明深意地淡望着裴钧,过了一会儿,才徐徐开口道:“其实,孤一直……”

    裴钧不由倾身竖起些耳朵:“王爷一直……?”

    晋王看他微微靠过来,止不住唇角轻轻一勾,少时将话锋一转,温声道:“其实孤一直想同裴大人吃顿饭。既然裴大人有心做东,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到此,一旁晋王府的轿子也抬到了晋王跟前,晋王抬腿跨进挑杆,入轿前还回望裴钧一眼,双目澈亮道:“那孤就等着裴大人来帖了。”说罢,就由人撩开轿帘坐进去,一摇一摇抬着走了,徒留一脸“岂有此理”的裴钧懵然立在原地,眼看着晋王轿子拐过街角了,才咬着牙暗骂一句,回身进司,继续替晋王爷清算囤粮去了。

    待裴钧结了一天的公事回到忠义侯府时,府中已然掌灯。

    他自个儿因了晋王向兵马司保证的那一句话,不仅被司中几位指挥使缠了一整天,还替户部、兵部的错漏背了几口黑锅,此时简直是满心盘算着如何往晋王身上百倍还之,料想着煎炸蒸炒哪样更佳,走过前院儿时不经意一抬头,却见个眼熟的人影正坐在前厅门里,随同董叔清点碗具。

    那人影听见了脚步,倏地起身回了头来,一看见裴钧,脸上立即绽出个笑:“裴大人!您回来啦!”

    裴钧顿时只觉更糟心了:“……钱思齐?你怎的还没走啊?”

    钱海清向董叔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答:“学生无处可去,无地可依,于是烦请董叔叔指点去路,董叔叔就留了学生,说府中还缺一账房。”

    ——呸,缺个屁。裴钧摇头看看董叔,心觉老头儿真是年纪越大善心越大,便也累得懒怠管了,叹了口气就拾道继续往后院儿回屋去。

    可回了屋一推门,又看见正墙上挂着他那烧坏了边儿的三品补褂,袍摆子乌糟糟黑了一圈儿,眼下也还没补上。

    董叔这时候跟进来,见裴钧正低头揪着补褂的坏处默默寻思,还以为他正担忧没有补褂不好入宫,便低声道:“大人,府里的绣娘没有这么多彩线,今儿就到宝丝堂订了,可也还得明日才能送来补呢。大人若是急,要么今晚让绣娘先用家里的彩线补补罢?”

    可裴钧却一时没说话。

    他此时看着这补褂上灰黑卷曲的丝线,脑子里是邓准、姜湛、随喜和晋王爷一溜溜地转,这些人的脸与言语在他脑中越转越快,越转越乱,直转到最后被他忽如其来的一道灵光给砰然击碎了,叫他大彻大悟般抹了一把下巴,忽而冲董叔道:“算了,甭补了。”

    说罢他撒手放开了手里的衣摆,轻声一笑:

    “这衣裳该换一件儿了。”

    陡运如火,华衣似命,一切都是当局者迷。

    裴钧低头看着面前那残破了边角的补褂,神台忽而前所未有般清明——他发觉,早在当年这一身补褂由姜湛赐给他时,他便受了,而将这衣裳穿在身上那样多年,若非后来他迫于形势入驻内阁,也还真未想过要将它扒下来,甚至到如今重活一世已发觉这衣裳破了坏了,他两次所想的,居然都还是修补、修补,不是换——

    原来当衣裳在身上穿久了,人就会觉得舒坦了,如此就再难想到这衣裳原本的不合适处;而他还阳多日以来曾以为自己顺应了冷静、清醒、过人的神智去做出的种种,或然也根本只是顺延了前世的习惯,活在前世丢不掉的躯壳里,不甘地苟延残喘罢了。

    他欺君、寻衅、贪墨、舞弊,他都做了什么?他仿佛只是在捣蛋调皮。他自以为占了种种先机,却不知别人看他,竟还依旧是个借由皇权弄政如潮的权奸,是个结党营私、仗势凌人的佞臣——而在他们眼中被他这佞臣效忠的皇帝姜湛,又早已将他身边亲信留为暗棋,让他自以为跳脱控制的每一步,实则都走在帝王心机的谋算里。

    这朝中蔡延、张岭、晋王依旧据势各方,他那些小动作并没有让这一切从根本转变——新政依旧是要推行的,领头的人依旧还是蔡氏、薛张,他如今不过跻身其中而已,那看似取之不尽的吴广盐业也只如一片似明似暗的止渴之梅,还未成他囊中之物,他又已被晋王、姜湛得知了苗头,变得被动,变得夹手夹脚。

    如果他任由一切继续发端,那上一世他的种种下场便也会成为他这一世的下场,而那身再三破损的衣裳如若还不丢弃,便也会一如他的躯壳与命运般,成为上天束缚在他身上摆脱不掉的迷障和桎梏。

    这一刻,他只觉一切如此透彻。他看见的不再只是眼前的那身补褂,也不再是那上面的补子将会换成何种花案绣印了——他忽而仿似看见了这朝政中更大的那一局棋,他开始想:至少表票这一步走得很好,如今已将他换去和保皇党一个阵线,把他自己的意愿隐藏入掌权者的意愿,只要掌权者姜湛推行那新政一日,他就能从中攫取权势与金银一日,总不至于像前世那样,要在蔡氏和清流间腹背受敌。

    而至于晋王……这个一直以来所思所虑都是为了篡位夺权的阴狠角色,如若不加以拉拢或虚与委蛇,则无论如何都会一直站在他裴钧的对立面,往后也绝不会让他的路好走半分,那么对于这样的对立者,就应当让自己暴露在外的把柄也变成他所忌惮的把柄,让自己的危机,也变成他的危机,甚至要让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更变成他的利益。

    一旦利益与危机相通相融,这世上就没有永恒的敌人。

    他终于豁然开朗了。

    他这一世再不要做一只乱咬乱叫、带铁链的狗了。他要夹着尾巴,要且行且让,他要大伪似真、大奸似忠,去做个皇上面前的铮铮谏臣,去做个反贼身边的知交挚友,而到最后,他要做那个两头皆拆的最后赢家,把这些前世凌驾在他头上的各色人等统统推入没有回转之路的万丈悬崖……

    “董叔,”裴钧走到窗台桌边,抽出一张洒金的帖纸,提腕执笔点墨,洋洋洒洒写了起来,“明日一早,叫人把这帖子妥当送去晋王爷府上。今夜,您替我寻出身朝服来,我明早要进宫一趟,把随喜送回去。”

    “送回去?”董叔老目一瞪,心惊起来,“这不是叫皇上落实了您那罪状,更要疑心了么?”

    裴钧将写完的帖纸递给董叔,笑道:“皇上还要用我手里的人力,暂且还不会愿意动我,且依皇上那心性,若是我不送随喜回去,还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反倒更要招他疑心了。”

    董叔颇不安地接过那帖纸,稍稍一看,又略踟蹰地问道:“大人,您同皇上,究竟是——”

    “从前就叫您甭问这事儿。”裴钧笑着走过去从后面把他往外推,“有些事儿您少知道,就少烦心,少烦心,就能多睡睡好觉。瞧着也晚了,您老回屋歇了罢,叫六斤过来伺候就成。”

    董叔只好哎哎答应,出门前再回身忧心地看了裴钧一眼,这才带上门告安了。

    无雪的夜里格外冷,似乎将皇城宫墙间刮动的寒风都冻没了声响,只余下沉寂与肃静。

    禁宫崇宁殿中,大太监胡黎正当着今夜的最后一趟班,一如他成为内侍省、入内内侍省两省都知后的每一晚一样,站在这座帝王寝殿的宽厚龙榻前,为少帝姜湛换上了素色寝衣,待姜湛躺在了绣叶软枕上,再轻轻为他盖上暖被。

    正当他完成了这一切要转身告退时,他的袖口却忽被躺在榻上的天子给轻轻牵住了。

    回头间,他听见姜湛突兀而空灵地出声问他:“胡公公,你说裴钧往后……会不会再也不来了?”

    胡黎赶紧跪在榻边宽慰他道:“哎哟我的主子,这怎么会?咱们只知道裴大人将那邓准赶走了,就算真扣了随喜在府,那也许只因裴大人一时气不过主子的行事罢了,往后主子同裴大人说开了,不也就好了么?裴大人多在意主子呀,这能算个什么呢?”

    躺在龙榻暖被中的姜湛双眸空茫地望着榻顶盘踞的宝目金龙,听言慢慢收回了牵住胡黎袖口的那只手,轻轻颔首道:“好,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他翻身侧卧,待听得身后殿门吱呀一声关上,便慢慢探手到枕下,握出一柄雕花繁复的弯柄短刀来,以拇指轻轻摩挲其上精致又诡谲的刻绘,半晌,才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梦不知何时而起,竟叫他又回到了数年前那火光滔天的一晚——他于这梦境中再度听见了皇兄绝望的惨叫与求饶,看见了一地青砖上溅溢四处的灰黑的血。

    这样的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至今几乎已如习惯般,可以沉默地站在那梦中回转无尽的长长甬道里,冷眼旁观周遭宫人内侍仓皇逃窜,看着他满脸鲜血的皇兄在他面前嚎啕着,失却了一国太子的所有尊严,高叫着冤枉,高叫着父皇、母后,高叫着饶命,直至失去所有的生气——

    他也忘了是几年前的哪一次,当他从这永远相似的梦中猛然惊醒时,他竟发觉自己正伏在御书房的宽阔书案上,眼前近在咫尺处,是穿着翰林院竹青色褂子的裴钧正俯身凝眸看顾着他,抬了手来替他拂开额间一缕汗湿的头发,对他温和地笑:

    “臣有罪,将这书讲得太无趣,倒叫皇上睡着了,一直叫哥哥呢。”

    ——就像被人发现了最为隐蔽的秘密,从那一刻起,姜湛且惊且疑闪烁其词,是再也无法安然面对这个一贯敏锐的侍读先生了。而就在那第二日,当他从崇宁殿中起了午睡,正待起身去赴裴钧下午的授课时,殿中宫人却忽而报说裴钧径自来了,且还不待他全然穿好衣衫起身,那裴钧竟已然不顾阻拦地走进他的寝殿里,站在他榻边,倏地从袖中掏出把短刀来——

    “大——大胆!你……你要行刺朕?”姜湛惨白了一张脸倒跌回龙榻上,一时以为那些曾发生在他皇兄废太子身上的一切可怖过往,也要再度发生在他这傀儡一般的皇帝身上了。

    恐惧与绝望瞬时侵占了他满身,叫他双睫颤抖着瞪大了眼睛,一时只等待着致命的锐痛来临……可最终,他等来的却只是裴钧缓慢的靠近,和向他俯身压来的些微重力。

    在他惊惶的屏息中,裴钧面色无波地垂眸与他又一次咫尺对视,在他因惧怕而向后退缩时,裴钧已伏在他身上,迅速将手中那短刀塞入了他身后的御枕下,这时稍稍欠了些身子,仿似终于想起了此举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般,这才略带了痞气地轻笑着,晚晚告罪道:“臣僭越了,望皇上恕罪。”

    他这厢还惊疑不定、尚未回神,那厢裴钧却依旧身势不变地趴在他身上,已抬手曲指刮过他鼻尖,轻轻巧巧地劝慰:

    “皇上别怕。把刀握在自己手里,往后就能安睡了。”

    ……

    “皇上,皇上……”

    一声轻呼将姜湛叫醒,他猛地睁了眼,竟发觉梦中的刀眼下正握在自己手里。

    卧榻垂纱外的大殿窗棱投入些微的晨光,时辰当已是翌日清早。他扭头见榻边是胡黎跪着,耳中听其急急禀报:“皇上,外面裴大人来了。”

    姜湛闻言一时还以为是梦,待清醒片刻,他忽地将短刀匆匆塞入枕下便掀帘往外跑去,而等他跑到了外殿,却见殿中堂上只站着个哆哆嗦嗦的随喜。

    他几乎觉得一颗心都凉了,不禁失声问:“裴钧呢?”

    宫人顷刻跪了一地,随喜伏在地上颤颤道:“裴大人听说皇上还在睡,就、就先告退了。”

    姜湛明厉的目光顿时盯住他:“他都知道了?他可说什么了?”

    随喜万万不敢抬头,只继续抖了喉咙道:“裴大人叫奴才转告皇上,说皇上若疑他,尽可以直接问他,不必再派人盯着;他对皇上、对朝廷,是没有二心的。”

    “那他为何不进殿见朕!”姜湛上前一脚便踢开他,怒斥道,“你这蠢奴,若非你暴露了行藏,他又怎么会发现!”

    随喜扑爬在地上又跪了,哭喊着连连磕头:“奴、奴才并不是被裴大人发现的,奴才一出宫就被人敲晕了,醒来已被捆了手脚套了麻袋跪在裴大人府里,只、只听见裴大人叫逮了奴才的那人,叫……叫张大人。”

    “哪个张大人?”姜湛压下怒气咬牙问他。

    随喜道:“是个年轻的张大人,说话冷冷的……”

    “张三?”姜湛只一瞬便猜度而出,顺势想下去,不免心惊道:“……定不是张岭意下,却难道是晋王?”

    他身后,胡黎毕恭毕敬低声问了句:“皇上,那如今可怎么办?这随喜公公与那邓准……”

    姜湛闻言,目中掠过一丝颇为不耐的阴冷,少时起手摆袖道:“都不留了,一个都不留。”

    跪在地上的随喜一惊,立时大呼起“主子饶命”来,可却只叫过了第二声,就被内侍捂住嘴巴拖下去了。待过一会儿,胡黎又听少帝轻轻呢喃道:“晋王若知晓裴钧……他们怎……”

    下一刻,姜湛捏紧了袖下微颤的拳头,沉声吩咐道:

    “胡公公,裴钧身边还有一人,你们去替朕找过来。”

    两日后逢了五,又是该早朝的日子。朝暾还未起,要上朝的公卿百官们却已然循例踩着鸡鸣赶往皇宫,一一排在宫门等检。

    晋王爷姜越总是这其中最晚到达的数人之一,待前头官员入朝的高峰过去后,他的轿子才在元辰门外悠悠地停下,随即掸掸衣裳走下来,由一矮小宫人提了灯笼恭敬领着,慢慢行往清和殿去。

    到殿门,他恰与老臣蔡延打上了照面,便两相谦恭地推让一番,容内侍高叫了“晋王,蔡太师到”,这才先了半步跨进大殿,还不忘浅笑着回身虚扶一把正要跨门而入的蔡延,体贴嘱咐一句:“蔡老当心脚下。”

    而蔡延却并不为他话中深意所惊,依然只是老声笑着,躬身谢礼:“王爷善心。”

    时辰快到,百官在殿中站定,宫人替列座皇亲奉上了茶,可姜越一坐下却发觉六部头上少了一人。正当他快要转身命人前去打探为何时,却听殿外内侍忽又高叫一声:“礼部尚书裴钧到!”

    一时大殿上站定的人都或多或少望了过去,只见裴钧跨开长腿、英眉带笑地进了殿中,一路与相熟官员抱拳告礼、前后寒暄,道了声“来晚罪过”。

    这一切原本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可太常寺的周寺卿却是个眼尖的,此时连忙与上首九座中的蔡飏对过一眼,提声问裴钧道:“裴大人,您这补褂怎的坏了?”

    众人一听,登时也都侧目向裴钧猛瞧,果见裴钧那墨绿补褂的前摆黑乎乎地卷了一圈儿破线,显然是被烧坏了。

    “朝觐仪容有毁,是为对天子不敬,裴大人也是礼部的老人儿了,不该不知这法度罢?却怎还穿着破掉的补褂上朝呢?”

    周寺卿在百官沸议中闲闲散散抛出两问,可接下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钧边走边接上了:

    “哎呀,周寺卿见笑了!我这不是赶着出门儿么,没留意就踩着了火盆,真是来不及补了,罪过罪过。”说到这儿他已走到了六部头上,在友方诸人不安的面面相觑中,四下散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这才继续对周寺卿大笑寒暄道:“所以呢,可见这人哪——果真是急不得,越急着要赶上什么事儿,越就容易惹火烧身哪周寺卿。”

    周寺卿顿时只觉耳根一燥、起了火气,还没待开口与他再辩,却闻此刻殿内御钟敲响了九下,内侍开道、司礼官至,是早朝开了。

    晋王从闭了嘴的周寺卿处收回视线,余光里,竟见立在对角的裴钧正看向他笑,那笑里早不见了日前兵马司外与他斗嘴的虚假与逢迎,有的反倒是清宁和自在,当中甚有一丝志在必得的狡黠,这同多年前他初次在这大殿上见到裴钧时一模一样。

    御座上的姜湛圣驾已至,司礼官即刻宣百官开始上奏。裴钧一听,捧着笏板就当先上前一步,清清明明地报起了手边事项来:

    “禀皇上,礼部已将各地秋闱的贡生名册、京中会试的监考官员都拟好密封,京兆司也清算好了闲散地皮和楼面儿,亟待朝廷再来分划,并与户部、兵部点录好了各方军营的囤粮与军饷,同鸿胪寺于年尾国宴的规制上——”

    “等等等等,裴大人,”内阁里的蔡飏听出些不对了,出声打断他,“上朝是启请发问的,不是叫你来表功的。裴大人身上职务多,劳苦功高,大家都知道了,可眼下你究竟有无要事提出来参商?若是没有,就给诸位同僚多留些时候说话,别一人占尽了风头。”

    “有有有,蔡大学士别急呀。”裴钧笑着从袖中掏出个折子来,冲殿角的内侍扬了扬手,“这也得要说到国宴才是。此番国宴自然也循例表彰有功之臣,礼部便与吏部共点了一张政绩,先交由皇上过目。”

    百官都心知肚明,政绩表彰实属小事,平日顺由文折过了内阁呈上御前就是了,根本不必在早朝中浪费光景,可裴钧却偏要在此时提及这事,此中自然有些文章。

    御座之上的姜湛又何尝不知?此时内侍将裴钧奉上的折子交到了他手里,他打开略略看了一圈,一如往年一般,并没在上面看见裴钧的名字。此时他再抬了头望向刚刚退回六部之中的裴钧,又终于注意到他补褂下摆,顿时细眉微微一挑,双手撑在御案上站起来问:“裴卿,你这衣裳是怎么了?”

    堂下百官立时互换起难言神色,而此时终于料到了裴钧所想的晋王刚抬起眼,竟已见裴钧握着笏板就直身跪下去了:

    “回禀皇上,臣罪该万死!臣一时不察,偶在家中遇了小火,燎着了补褂还未及补上,以致仪容损毁、有污圣目,此乃大大不敬,臣请皇上降罪贬斥!”

    这一言,叫内阁九座之首的蔡延抬了头、九座之尾的张岭拧了眉,叫亲王之间的姜越目光了然,却渐渐捏起拳头。

    “裴卿快快请起。”御座上的姜湛连连抬手命裴钧平身,霎时思量间,因是知情,他便将裴钧那话中的小火比了被赶走的邓准、补褂比了裴钧自认的官运,不免心中暗惊裴钧这是欲弃权而去。想到此,他灵眸微转,温声安抚道:“裴卿不必惊慌挂怀。裴卿为了朝廷百姓奔忙不休,不免也有不周虑处,没了闲暇修补衣物也实属寻常之事……在朕看来,这补褂虽坏,可于裴卿,却也是天意。”

    百官顿时微微躁动,皆在絮絮这可能是什么天意,又听姜湛接着道:“裴卿于朝中数年,总领数项大事,皆业有所成、功不可没,却因身在礼部需尽职避嫌,而从未邀功自表,这叫朕实在愧对裴卿……如今此褂损毁,岂非天意示下,要朕为裴卿换一身衣裳了?——既如此,裴卿一身事务仍从旧职,朕便赐裴卿正二品少傅之衔,即日起用罢。”

    一时堂下百官大有反对之言,就连裴钧自己都跪在地上百般推辞,然姜湛只落下一句“朕意已决”,司礼官与大太监胡黎对过一眼,闻知了圣意,便连忙唤下一位官员上奏,于是,裴尚书迁任裴少傅之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散朝时,姜越从亲王一众里起身外行,心中已预料到这邓准之事的后续大约与他曾经所想的再不一样了,待走到殿门,又见裴钧穿着那卷摆落线的破补褂,正立在殿前石阶上笑盈盈地望着他,竟似专程等候一般,见他来了,恭恭敬敬地作揖问候:“晋王爷。”

    姜越抬手虚虚一扶,对他笑了笑:“裴少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今真可谓鸿运当头了。”

    裴钧连连抬手抱拳,谨小慎微:“王爷谬赞,臣这也是托了王爷那厚礼的洪福,不然凭臣这鄙陋之资,哪儿有再报朝廷的命呢?臣这厢叨扰王爷,便是想叫王爷切莫忘了今晚之约——臣已在半饱炊备好了大宴,只望好好答谢王爷,烦请王爷一定赏光,臣必恭候王爷大驾!”

    姜越仪礼俱在地含笑点头:“裴少傅放心,孤一定到。”

    说罢,他眼看裴钧行礼告退的匀挺背影被初升日晖拢上了一层金砂,在走下石阶时,亦像要被这天色拥入晨光里般,那样悠然又笃定,全然是裴钧一贯的样子。

    这一幕忽叫他如此熟悉,不同的,只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人如今已拔高了身姿、没入了万千乌纱下的茫茫官场,身上湛清的长衫也早换作墨绿的补褂,而日后,那补褂上立于金枝的孔雀,又要换成黄顶红肚的长尾锦鸡,或是将会整个变为银色的,再迎来一只仙鹤展翅独立,到那时,到那时……

    姜越沉默地出宫,乘轿去五城兵马司与北城营巡视后,踏着渐起的暮色终于回了王府。他一一换上华衫貂裘,穿戴玉腰银靴,要去赴裴钧的一场宴。

    夜色中的半饱炊灯火通明,几乎在他踏入其中的那一刻,大东家梅林玉就已毕恭毕敬地陪笑赶来,一张讨喜的利嘴叽叽喳喳说着天南地北的吉祥话,又不断抬手作揖将他往二楼引去:“王爷大驾,叫裴大人早到了候着,定的菜都是顶好顶好的,只等王爷您了!”

    常人很难在梅林玉这般殷切的热络话里板起脸来,姜越听言便也笑了,点头赐他一句辛苦,竟又得这厮百般谢恩,终于将他领至一张雕花描叶的精美折门前,轻轻叩了一声,一边拉门一边道:“哥哥,晋王爷到啦!”

    因了这一声,姜越竟不知何故有丝赧然,心中稍稍预估起门后的裴钧是哪般姿态正独坐着,暗想他可曾温了酒、可曾已开用,但当他眼前的门终于拉到了最左边,他抬起头来,却见这方雅间中,竟不止裴钧一个人。

    他甚至一时连裴钧都没看见,因为这里居然坐满了人。

    姜越几乎以为自己是错走入了某场皇城中的朝会,或是某一场宫里的宴席,因为在座的赫然全都是在朝的各部官员,此时见他立在门口了,还都齐齐立起来向他恭恭敬敬地打礼高呼:

    “参见晋王殿下!”

    在姜越勉力抑制的惊愕中,一只手在他身侧拉了拉他衣袖。

    他侧过头,只见裴钧闲闲靠在门的内侧,弯起眉眼向他淡笑:“晋王爷,臣等恭候您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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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书归   类型:古代   状态: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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