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太平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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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覃有些慌乱，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想问乡长的官府报告刻意掩瞒郑富成死在谷内是何居心，张瑞师为何要柳温仁紧紧盯着此处，为何这里的案子要被压下来——如今，却一个都说不出来。

“真是罪过。”文衡紧皱着眉头，“部堂大人多年来紧盯此处，却只关心有没有人出来……那么多人进去，那么多人失踪，官府的地方机构遍布全省，却让他们死在眼皮底下。”

他似乎很痛苦，深深低下头去，脊背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王覃至今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年岁差距。文衡身上突然显出一种苦熬半生的苍老来。

走到了刘员外家地下室的门口——进门的木板就躺在刘大尸骨的下面——他却别过头去。王覃转头看他，只见他用手把刘大的骨头一根根挪开，在旁边庄重摆好。

那是一具瘦小的骨头。手臂和双腿因为常年的劳作而有些变形，即使头骨上也遍布斑驳，后脑勺上有着深深的划痕。虎娘说，这些痕迹像是食肉动物的牙齿，院子里有很多食槽铁链，这人有可能是被狗咬死吃了。这名被狗吃掉的长工睡着了——此时正是龙兴镇的正午，他安安静静睡在太阳底下，好像在感叹自己终于仰头伸直了身体。

“这是我们这些父母官的罪过。”他听见文衡轻轻念叨着。那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苍白的丝绸衣服，朝着刘大的尸骨跪拜下去。

“文师爷——”他伸手拦住了出声阻止的虎娘，撩开自己的粗布衣袍，跟着在旁边跪下。文衡微微侧头：“你刚来此赴任，你做什么？”

“我王覃是刑部神断痣青天——虽则脑子不聪明，可我以这颗心向上天发誓，一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的。”

文衡叹了口气，扯出一个笑来。

“王青天，光有一颗心是无济于事的。”

他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声音，仿佛其下沸腾着千钧怒火：“光讨回公道也是不够的！人死不能复生。王世峰，若不能防患于未然，就只是马后炮而已。”

王覃被说的低下头去。他感到那声音里蕴含着一种沉默的威严，像是儿时父亲的训斥。那年他越界跑到了阿纳钦族的地盘，就为了把当时还是个小偷的狗子抓回来。从狗子身上摸回了他爸的钱袋子，他以为自己做了好事；父亲却让他在廊下罚跪了一个下午。

父亲那时候说，万一——万一出了什么事呢？悔恨是最为无用的感情。

不能在一个师爷面前折了面子——虽然这师爷大概不是个师爷，但不能在虎娘和狗子面前垮了——他只好干巴巴笑了下：“哇，张大人连我的字号都调查清楚告诉你了啊。”

文衡不愿下去，只有虎娘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他们顺着楼梯一路往下，直到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楼梯的底部，尽是森森然的白骨。不知是多少年来多少人命丧于此，他们一个挨一个堆叠在一起，互相拥抱着，仿佛这样就能让地下室的空气温暖一些。

“大人，这是个百人坟场。”

看啊，他向来很佩服虎娘。这姑娘总是那么冷静，生死看淡，反而比他成熟许多。

“要查这个案子多么容易。”文衡的声音从上面远远传来，像是低沉地叙述些什么：“这里的人丝毫没有防备官府的心思，跋扈惯了，做什么都没人追究。他们心里根本没有王法，从不觉得上面会来人。若说原因，是因为官府从不派人来此检查，听照张阁老的意思，对此地讳莫如深。王大人，张瑞师可真是……可真是犯了人命关天的大错。”

王覃心里明白。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低下头。

地下室深处摆着许多箱子，狗子和虎娘上前打开，却发现里面空了大半，更像是原本堆了许多东西，后来却都被人拿走了；只剩下些信件、腰牌和路引——狗子说，大人，财物都没了，只剩下些表明身份的私人物品——在最靠外的一个箱子里，他们发现了郑富成上京考科举时的通关路引。而被埋在更深处的，是刘家母亲写给刘大和刘绢儿的信。

他们拿着东西回到地面上，文衡直直站在刘大的骨头旁。

“大人、文师爷，信里说……”狗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信里说他们是安徽徽州人，徽州实在太穷，有山有水却没有田；家里仅有的田也让高官的亲戚占了去……不得已，只好让兄妹两出来找活干。这里还说，让他们带上了家传的一个拇指玉佛，特意找熟识的高僧刻了名字，希望他们在外面能好好的……”

“徽州？”文衡笑了笑：“高官占田？”

“怎么——”

“把信给我吧。”王覃打断狗子，“我把它拿给刘绢儿去看，也许她会好些。狗子，你再去给刘姑娘弄点水和吃食。虎娘你去王翠花家里，搜搜看有没有那个玉佛。”

他回头看了一眼文衡，瘦小的中年人立在原地，沉默地盯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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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绢儿睡了个好觉。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久了，好像一觉睡到了太阳出来，远处鸡啼狗叫，哥哥马上就要叫她出门，他们要到徽州城里的集市买米去；回家给母亲煮一碗粥，放点肉沫，他们就能安安心心开始一天的劳作。她紧紧抱着怀里那封信，母亲的字迹已被泪水晕开看不清楚，她却怎么也不愿放开。

这个故事确实很简单。龙兴镇吸引外地人搬过来，然后介绍到刘员外手下做事：刘家兄妹早来此当了长工，而郑富成在景泰五年年初来到镇子里做代笔先生；一到此地喝了茶水，就力气尽失，不得不为人摆布。刘员外性情狠戾，爱好异常，那天正准备把郑富成叫去折磨；刘大看不下去，拼了命出手阻拦，却被刘员外放狗围到院子里咬死吃了。刘绢儿和郑富成惊恐异常，约好改天夜里在墙下碰头见面，一块逃跑。没想到郑富成提前把此事泄露给了刘员外，想趁着刘员外暴怒，对刘绢儿行暴行之时离开。

那天晚上，刘员外确实在墙下抓到了刘绢儿。他带着刘绢儿进了山，本想把她喂了野兽，那天山中的老虎却格外沉默。他在草丛里强奸她，完了想去旁边上个厕所，却被刘绢儿看准时机推下了山崖。刘绢儿下得山去，正遇上郑富成包袱款款准备逃跑——她装作百依百顺的样子，请求嫁与他结为夫妻，以待来日报仇。谁想没过几天，刘员外尸身腐烂，镇子里出了吃水中毒的案子；她与郑富成被镇民推入正兴谷中。只在谷中走了百来米，郑富成就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他伸手抓挠脸皮，生生抠下了自己的眼珠子，像疯了一样四处躲避。眼看他瞪着那一双血呼啦啦的空眼窝朝自己冲来，刘绢儿只好拿起身边的石头往他头上砸过去。

后来听说，官府终于派了个乡长来。她从来没见过有官府的人到镇子里来。乡长进了山谷，看到她和身边的死人，却什么也没问，只转身就走了。她饿的不行，只好到处找东西吃，茹毛饮血；即使山中的老虎见到她那双血红的眼睛，也只默默退后离开。她饿了太久了，那口狗子的肩膀肉都像是百年一遇的佳肴一般。

她伸出手去，死死攥住文衡的手腕，指甲嵌进肉里流下血来，两个人却一动不动。虎娘给她梳了整整齐齐的发髻，于是她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更清楚地露了出来：“官老爷……官老爷，你们怎么不早点来救我们啊？”

文衡像个木偶，不动也不说话。

王覃走上前去把她的手掰开，她的声音陡然凄厉起来：“官老爷！为什么啊官老爷！官老爷！！！”

王覃说，虎娘在王翠花家里找到了刘家兄妹的玉佛。看起来是刘员外杀人，他们分钱，一个镇子都已经习惯如此。刘员外意外死亡后，他们便去把地下室里的财物抢劫一空了。不出意外，每个人家里都该有些。只可惜大部分都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无法证明他们参与了作案。

文衡轻轻说道：“王大人，如此，国家律法亦力有不逮。何以杀人才治罪呢？有的人没有杀人，却不敢往正兴谷里走；有的人杀了人，却能在正兴谷里一直生活。

“你看，杀人和作恶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王大人，我听说你们家文狗子是盗贼出身，想必于易容一道颇有造化吧？

得，你又知道了。怎么，想扮鬼吓人？可扮了鬼也不见得就能吓得这群人乖乖招供啊。王覃心下疑惑，但还是让狗子进山谷去拿来了郑富成的衣物，那些绸缎衣服上带着干涸的黑色血迹，显得颇为吓人。

他又问文衡，你怎么就不进那谷里去看看？文衡摇摇头，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刘绢儿说，郑富成有个很明显的特征，就是右脸有一颗巨大的黑痣，长得极丑，镇子里的人都知道。于是狗子便用软泥捏了颗大痣粘在脸上，看得虎娘忍俊不禁；剩下的部分要么用头发挡了，要么画成血肉模糊的样子——他穿上郑富成那件被血染成暗红色的旧衣，就像是从阴曹归来的死者。

按照文衡的吩咐，临近黄昏时，刘绢儿就装成吓破了胆的样子，在镇子里四处哭喊，说郑富成回来了，郑富成回来找人复仇了！镇民们颇有些触动，但还只是把她当作晦气的扫把星四处驱赶；直到夜幕逐渐降临，她开始哈哈大笑，狗子扮成的郑富成从角落里幽幽飘出来。

“大仇得报，大仇得报！！”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闹鬼了、闹鬼了——刘绢儿忍不住高喊起来。她的声音吓住了所有镇民，空气中只有“郑富成”发出的奇怪嘶吼。王覃趁机喊道：“大家快集中到镇子中央去——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聚集在一起也好应付！”

诸人连连称是。他们把火把抱在怀里，死死盯着前方，害怕哪里真的跑出一个厉鬼来要了他们的命。

你们都看见了……都看见了？那个鬼脸上有一颗肉痣……他的衣服也跟郑富成一模一样！是郑富成回来了……郑富成——

那其他人呢？刘大是不是也会回来？王五牛呢？那家姓秦的呢？我还拿了他们家家传的狼毫笔……天可怜见，只是我孩子原来的羊毛笔写不习惯！

文衡沉默地站立着。

“文雄，你带他们过去吧。”

“是，大人。”

高大的那位官员熄灭了手中的火把。一时间周围磷火通明——一众阴兵在此借道，燃着幽幽鬼火，从村子的阴影里爬了出来。镇民备受惊吓，绝望地四处逃窜，却被不知何处飞出的冷箭射倒在地；阴兵形成合围之势，把尖声喊叫的人群逼入正兴谷之中。

一时间叫喊此起彼伏。有人喊着：赵公子！饶命啊赵公子！有人尖叫奔逃，说我这就把东西全部还给你们，求求你们，求求——饶了我一家老小，七月十五的时候我给你们烧房子，在下边坐马车当大官吃皇宫宴席——

不愿进入山谷的人，都被阴兵之中的暗箭射杀。刘绢儿在人群中大声呼喊：报应啊——报应啊——大哥你看，这是报应啊！

报应啊——报应呀。

报应。

佛家有云，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故现在之所得，无论祸福，皆为报应。

王覃有些愣怔，他本以为文衡是要装鬼逼出这些人的认罪口供，定罪画押带回大牢——却没想他们大开杀戒，要屠灭整个镇子的人。这未免……这未免——大永律法公然有载，如何可以——

文衡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君只知海瑞，不闻年羹尧乎？况且我已派人提前把小孩送了出去，比之年大将军可谓仁慈许多。”

“我……”

“王兄你猜，正兴谷要在什么条件下才能让人疯狂？为什么刘员外如此的恶人进到谷里，却没有死？”

“他……”

“因为他心里甚至不相信会有人来报复他。刘员外可是个彻头彻尾的禽兽，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负他人，自然不惧怕报应。而这些人呢，”说到慷慨激昂处，他话锋一转：“不愿杀人怕脏了自己的手，只敢合谋取人钱财，安慰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一见鬼神，自然丢盔卸甲，屁滚尿流，此时恐怕发了失心疯，正在谷内互相残杀。”

“你把他们全杀了——”

“怎么，王大人。不妨告诉你，领兵的这位是江苏布政使，藩台大人韩世琦，这是我们江苏的私兵。”

“你……司法……刑部……”

“王覃，三司会审亦有何惧。刑部尚书丘准，大理寺卿卢云鸿，都察院左都御史谢酒书，全是张部堂嘉正元年恩科亲点的门生，你怕什么？”

王覃无力地低下头。他好像思考了很多东西，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半晌，他喃喃道：

“部堂大人，天快要亮了。”

张瑞师于书画一道颇有文名，人称靖臣先生；在内阁之中像个哑巴，又号哑巴相国。赴两江任总督后，依惯例被称作张部堂；朝堂上，皇上又叫他张阁老。是以他的名号尽管闻名全国，却很少有人知道张瑞师有字文衡。

他可有几个亲密师友，这样叫他吗？

王覃苦笑。他走进谷里查看，只见谷中遍地死人。他们面色惊恐，都仿佛看见了人生中决不能承受的景象一般。有人手里拿着刀，插在别人的脖子里；有人的手让相貌相似的亲兄弟咬了下来。死人堆叠在距离谷口一百米的地方，伸长脖子似乎是想要逃出去。

多么近啊。王覃转过身，甚至都能看到一百米外，站在正兴谷口的张瑞师。

“如今我既已不是文师爷，便也不伏低做小称你一句王兄了。”两江总督扯出一个笑来：“王知县还是尽快来上任，我在江宁总督府等你。”

你等等。他感觉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既然歌谣里唱的是真的，负心者进到正兴谷就会发疯而死，为什么不广而告诫四方？却要偷偷摸摸压下来，封锁此地的消息，绝不让这个山谷杀人的事传出去？

“表面上的原因，我可以回答你。”如同第一天见面的晚上一样，张瑞师也站在正兴谷口。可此时朝阳东升，炫目的阳光在他身周镀了一层金色，他看上去十分高大，王覃几乎看不清他的脸。“此地是太祖发迹之地，太祖仙去仅六年而已，怎能让此地山谷传出奇道邪说？关于此事，还请王知县切记守口如瓶，只说是此地居民受龙脉蛊惑，妄图谋反；布政使韩世琦行动迅速，在事情闹大之前就加以镇压，大功一件。你是无辜卷入其中，所幸并未受伤——张瑞师坐镇后方指挥，从未离开江宁一步。”

“至于深层次的原因嘛，”张瑞师抬起头，零星的皱纹爬在他额头眼角；他把手指轻轻放到唇上，露出个沉稳的笑容：“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但现在，就让我先保密吧。”

真是可恶。

看着张瑞师的背影，他突然感到自己被玩了一转，一口怨气愤愤咽不下去。

“张部堂！”王覃也顾不得什么为官的体面，拉开嗓子叫到：“我看你话这么多，也不像是个哑巴相国嘛！”

张瑞师背对他，远远摆了摆手。

“痣青天孤陋寡闻。谁不知道我张文衡平时很是健谈，只是朝堂上一见天颜，心中慌乱，就举止失度，茫然无措——是以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