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奈何桥打工那些年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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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七猜不到秋凉月一世又一世滴泪不落的缘由，但他清楚自己为何人间游荡二十载没有哭过。

人间果然如秋凉月描述的那般繁华热闹，也正是这足够的纷繁复杂才承载得住众多悲欢离合。

他葬于荒野，请家人封棺前在他手中放一枝新鲜的花。

引魂幡飘动，江七跟上去。他低头观察手中捏着的一小截花枝，是开得正精神的梨花。大概是白色更适合葬礼才选的梨花吧，江七叹气。

行了许久依旧是荒郊草野，江七不由得纳闷难道是迷路了?直到“幽冥地府鬼门关”几个鎏金大字在前方闪耀时他才明白，原来鬼门关外也是天涯芳草。

牛头马面推开钢牙嵌着的石门，齿轮钝挫的转动声中，内里的景象逐渐显露。

是条昏暗长衔，两侧朱红楼阁参差错落。无灯火，无人声，像座废弃的都城。

一行鬼魂在青衣童子引领下穿过石门走上长街，为首的两个青衣手掌托起蓝色鬼火照亮，无人说话。原先几个不相信自己已故的鬼魂在看到鬼门关后也敛了声，面对死亡的事实。

行了一段路，右手边有一堵长墙进入视野。在鬼火微弱的亮光下，墙上镶着的金牌闪着华光。

转轮王、卞城王、都市王……从右至左共有九块金牌，其上都用漆红的笔写着方正大字，是各阎君的称谓。

阴司掌权的共有十代阎王，不分尊卑，只按牌位顺序每隔百年一轮职，未在职的九位悬牌在此，本尊升至人间修行。

江七目光掠过前面的牌子，直落在第九块金牌上——

楚江王。

十代阎王中唯一的女性，极富领导才能和政治远见，又一视同仁，对奈何桥情况关注有加，江七一直很敬仰她。

现在当政的是秦广王，按牌位顺序，这位楚江王是刚下界不到一百年，等再上任还要八百多年之久，正巧秋凉月那时卸任。

继续前行，光线忽然强了起来。香风扑面，壁厢里环佩叮当作响，檐下素练翻飞。江七仰头望去，高阁之上“森罗宝殿”四字绚丽夺目。仙香奇异，门庭中有两对大提烛，燃着熊熊绿火。

如此恢宏大气的建筑让一众鬼魂叹为观止，江七也久久不能移开视线，他上一次经过这里是九百年前，森罗殿在他印象中模糊不少。再次见到，依然深深震撼。

寻常鬼魂不进正殿，而是被引向侧殿的门廊内。

“尤大人，都带到了。”为首的青衣童子敛了幡恭敬道。

石阶上站着个判官，头戴乌纱，腰挂犀角，一手握着书简一手执笔。

江七一瞧，立刻无奈地抹了把脸。熟人，酆都门口见过的。

因为江七并非凡人，在轮回里时模样不变，不知过了几百年对方还记不记得他。倘若认出来了他还要飙演技蒙混自己没消记忆的事。

“有劳。”那判官道。然后开始依次宣读判词。

判词是根据人们一生所作所为积累的阴德多少，决定他们死后是转生还是下地狱。这两种继续分类，转生分着堕鬼、成仙、入凡，下地狱则是受罚轻重的问题。

江七排在队里无事，于是小心拿出藏在袖中的梨枝想检查有没有损坏。谁知刚将梨枝从袖袋里抽出，枯黄的花瓣就从袖口纷纷而下，江七一惊，急忙捧出来看。

半个时辰前还簇拥着绽放的小梨花，此时已凋落枝头，连饱含水分的枝干也枯萎了，江七心里一阵失落。

忽然地，江七想到秋凉月几百年前给过他一段枯枝，当时他说的是什么——

“路上顺手折的，当给江大人的见面礼。”

根本不是顺手折的，怎么会是顺手？当年江七还以为秋凉月只是开个玩笑，不承想秋凉月是真心的。他一定是同自己一般，将桃枝带进棺冢，心怀期冀送给阴司友人一枝人间春色，却不曾想过了鬼门关任何活物都被夺去了生机。

那是何等的失望，江七没来由地心头一痛。

枯枝不舍得丢掉，江七捏在手里把玩，忽然灵机一动，剥掉枯皮，拆了发带叼嘴里，动手挽了发，插上梨枝。他刚二十就离世，没来得及加冠，只能胡乱在脑后挽个球。但弄完觉得不太对，还没来得及琢磨就被叫到了名字。

江七上前。

判官抬头看见他后愣了愣，江七立马收住表情后背紧绷，冷汗都快下来了。他可真怕判官忽然当着众人面来一句“哟，这不是孟大人吗，几百年不见这么拉了。”

那乐子就大了。

好在判官只盯了一会儿就放过他，开始读判词，江七又有些郁闷了。

我如此英俊潇洒你居然对我没印象?

“虽然你一生积攒许多阴德，但鉴于你是自杀，只能还生人道。”

江七颔首。借着低头的功夫，他瞟了眼判官的腰牌——尤北林。见过两次面，算个有缘人。

他领了信条朝还生人道那队鬼走去。

这个判决江七非常满意，只要不是枉死城、背阴山或者十八地狱，他都接受良好。

一行鬼绕过背阴山，远远就见山头黑气冲天，细听还能闻得厉鬼尖啸。

再往前就进入酆都了。

江七这群鬼不留在地狱，但让他们在其间走过，一是为了缩短路程，二是为了警示他们，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都怕不是忘了干一碗孟婆汤一忘皆空，江七呸道，不过是鬼差们抖威风罢了。

酆都大门前对子上写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江七暗自评价，这文字功底只不过比自己高了一丢丢而已。

血腥味浓重，热浪卷着腐臭直冲人天灵盖，江七以袖掩面。上次只站门口就炙热难耐，深入内里更是熔炉一般灼人。没过一会儿，江七前后衣料都被汗浸透，贴着皮肤难受，鬓发也湿嗒嗒糊在脸侧。

江七用手指勾起领口，让衣服与前胸之间隔开空隙。

同行的一个小青年犹犹豫豫走到他身边，把背上斗笠摘下来。

“夫、夫人，您…您要用斗笠扇扇风吗？”那青年涨红了面庞，说话结结巴巴。

江七表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夫人？！我不仅像女人还是个出嫁的女人?

原来我还有这种姿色？出了嫁还被搭讪？

诶不对啊我哪里像女人了？！

——前孟婆九百来年打打杀杀的人生中建立起来的三观碎了一地。

江七立刻抬高袖子把脸遮严实，只露双眼睛直摇头，而高温蒸得江七两颊发红，在青年看来就是粉面含羞，收起斗笠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江七都要替这位仁兄尴尬了。他不答话的本意是怕自己一张口的男声吓着他，结果气氛更奇怪了。

他要窒息了。

司青青不是说他的长相是斯文书生脸让人很有距离感吗，怎么这大兄弟把他当成祝英台了吗？

惹不起他躲得起，为防止青年继续自作多情，江七提起衣摆小碎步跑去队伍前列。

两个一高一矮赤着膊，皮肤黑红、面目狰狞的狱使在前领路。狭窄甬道两侧皆是正受刑的恶鬼。火坑、抽肠、拔舌……江七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不忍再看。

高个儿狱使道：“都看着啊，生前造的孽死了都是报应。”

矮个儿狱使料抖胡子：“不忠不孝、瞒心昧己、坑蒙拐骗、淫.乱.失德、杀人劫掠的，通通下油锅丢刀山，剥皮挫骨扔冰窑。”

矮个儿提到“淫.乱.失德”时特意剜了江七一眼。

江七十分郁闷。

单纯把他认成女人就算了，他可以自我安慰是自己眉清目秀，但认成有夫之妇江七就有点不乐意，觉得自己不干净了。结果这哥们儿直接把“乱.淫”的屎盆往他头上扣，不能忍，太不能忍了。

但不能忍也得忍，江七依旧老老实实走着。

高矮个儿狱使恐吓完他们后开始互相吹牛。

高个儿：“想当年老子是捕快的时候，抓到一个逃了三百多年的野鬼……”

矮个儿：“那哪儿是你抓的，而且不到三百年....…”

高个儿：“你别打断我。老子管他跑了几百年的，反正那回我参与了。那野鬼刁得很，青衣小鬼头们从来逮不到他，不然也不得他在人间祸害三百年。抓回来后立刻丢血池了。”

矮个儿忽然一打寒战：“后面我知道。真是个坏胚的，半截身子都化在血水里了，居然还在笑！入魔似的！我现在想想还疹得慌。”

江七听到这里莫名联想到了秋凉月的笑容，秋凉月笑起来绝对不疹人也不疹鬼。

高个儿：“咱十八地狱的规矩是只要不招就往下层降，继续加刑。那野鬼是个有骨头的，连着从一层降到三层，哼都没哼一声。”

矮个儿啧道：“那野鬼也就十五六吧，小子这么刚？”

高个儿不以为然：“也就那样儿，被老子抓了把柄立马认罪……”他故意停顿，吊足了矮个儿好奇心。

江七也不由得竖起耳朵。

矮个儿追问：“什么把柄？”

高个儿答道：“杖刑时从他怀里滚出个锦袋，老子捡了打开一看是个白玉坠儿。那玩意儿一看就是小情人儿的，小子想夺，被我收了。那看我的眼神似是老子把他婆娘轻薄了一般。”

矮个儿问：“然后呢？”

高个儿答：“老子跟他讲，你面南朝森罗殿磕一万个响头赔罪，我就还你坠子，这事儿掀过。”

矮个儿问：“傻小子真信了？磕了没？”

高个儿脸色忽然沉了几分，低声道：“磕了。”

他似是回忆起了极为恐怖的事，“一万个。我没敢数，一磕一个响。最后血流满地，拉起来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只一双眼从血里瞪着我，要我还他坠子。我、我……老子他妈敢不给吗！小子疯了！”

矮个儿不问了。

江七也听得心惊肉跳。

他对狱使口中的少年由衷钦佩，同时也暗自庆幸奈何桥没遇上过这般坚忍之人，他定拦不下的。他忽而忆起秋凉月曾说的不知名鬼怪们为情所扰，却逃不过法则辗轧的话

——那痴情少年的痛苦估计也化作燃料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