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月亮小说

郊野月亮小说

程池挑的网红餐厅主打的是西餐。

“会不会太贵？”

跟在他身后的男孩胆怯地开口。

在艾柯一的固有认知中红酒牛排可是高档的象征。

未知且贵重的东西似乎附加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刻薄，对于敏感自卑的人来说徒增羞耻。店里的那道门槛似乎成了艾柯一心里突然筑起的天堑，他犹疑试探，但迟迟不敢伸出自己的脚。

“不贵的。”

程池声音那样一如既往的温柔和乐观，他朝着男孩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凑近对方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分贝说：“来之间已经做好攻略了，买了优惠券呢～”

少年很自豪，似乎家境优越的他真的为省下的这几十块钱沾沾自喜，但是或许只有艾柯一知道，这是对方在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脆弱的自尊心。

挑了一个视野很好的位置，侍应生将菜单递了上来。程池把那本四角烫金沉甸甸的册子推给艾柯一，男孩看着上面对他来说像天文数字一样的价格，心底直发虚。

“给我来一份…一份…”

程池自然地将菜单拖回自己这边，大方得体地询问侍应生这里的招牌是什么。

在对方给了他几个选项之后，少年还是保守地选择了最不容易出错的西冷。

“两份西冷，一份七分熟，一份…”

“小艾你吃几分熟？”

对于牛排熟度的了解，艾柯一的认知还只是停留在十年前港台肥皂剧中，那会儿赵玉玲特别爱看这种类型的家庭伦理剧，甚至还心血来潮带着艾柯一下了次馆子。

那是艾柯一唯一一次吃牛排。

学着电视里女演员的腔调，赵玉玲“优雅地”喊来侍应生，一开口就要了份“三分熟”的菲力。

那会儿她哪知道三分熟是怎么个程度，等牛排上来侍应生打开盖子的时候，赵玉玲直接傻了眼。

“不是你们一块生牛肉就敢卖我一百六十八啊？”

女人当场就发了飙，像个泼妇一样对着侍应生撒泼威胁。

那会儿年龄尚幼的艾柯一不懂自己委屈的情绪代表什么，他只觉得当时的自己很难过，但不知道那种新奇的情绪叫做“羞耻”。

后来艾柯一对任何高档的地方都抱有一种避之不及的恐慌，他总是感到自己的无知是旁人嘲笑自己的根源。

“小艾，小艾？”

程池见男孩走神，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抱歉，请给我来一份八分熟的吧，谢谢。”

艾柯一很礼貌，也很局促。

那位男侍应生年纪不大，应该是课余时间做兼职的在校大学生。听到客人说来一份“八分熟”的牛排，跟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

侍应生眉角眼梢的嘲笑浓的藏都藏不住，他学着艾柯一的语气阴阳怪地道：“不好意思呢，这位先生，牛排没有八分熟，其他客人嫌老塞牙缝呢。”

本身就敏感的艾柯一被一个陌生人如此嘲讽，更加敏感沮丧了。男孩脸色煞白，恨不得把脑袋藏进衣服口袋里，用以抵御接受到的来自外界的恶意。

“后厨没有锅还是没有火？”

“还是说在七分熟基础上多煎二十秒的功夫都没有？”

程池的语气很严肃，男侍应生从没有在一个高中生的身上看到过如此强的气场。

“所以八分熟牛排能做吗？不能做的话我问问你们餐厅经理看他能不能做。”

其实程池唬起脸还是挺吓人的，少年五官深邃，张扬又锋利。

“能做，能做。”

对方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逮着艾柯一这个软柿子捏，可是侍应生没料到和这个男孩一起来的程池竟是块硬度超标的钢板。

男侍应生接过菜单灰溜溜地走了，程池立马软下语气关心艾柯一的状态，就好像他刚才一瞬间的强势只是艾柯一产生的错觉。

“小艾。”

程池忧心忡忡地开口，怕刚才突如其来的插曲坏了男孩的心情。

其实在刚才少年帮男孩出头的那一瞬间，艾柯一也很惊讶，他悄悄抬起头，用余光观察程池脸上的表情，发觉对方是在维护自己的时候，男孩的心里竟产生一丝雀跃。

这是自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如此坚定地保护着。

秀气漂亮的男孩抬起脸，露出一个很柔软很可爱的笑容，就好像用生动的眼睛说：

“我很好，请不要担心。”

被程池“用心”叮嘱过后，很快两个人的牛排端上来了，这次换了一位女孩子来看台，大抵是刚才那个人心虚，所以跟同事换了班。

牛排的分量不是很大，怕艾柯一放不开吃不饱，程池又额外要了意面和番茄肉酱芝士焗饭。

整顿饭下来，艾柯一被照顾得很好，他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并再三请求下次程池还能跟他一起出来吃饭，他请客。

“好啊。”

程池答应得落落大方，就像朋友间的寒暄，没有推脱也没有扭捏。

吃完饭程池主动提出要送艾柯一到车站。他不放心这个比女孩子还好看的男孩独自一个人回家。

毕竟不久之前的意外距现在也只过了几天，他实在是没办法放心艾柯一一个人回去。

程池编了个顺路的谎言，赌艾柯一上次意识不清醒，记不住他家的方向。

“好吧。”

果然，这个男孩没有对程池小小的谎言起丝毫的疑心。

到了车站，程池目送艾柯一安全上车，他借着公交师傅等客的空档跳上车拜托对方多照顾一下艾柯一。

“他是你弟弟？”

司机师傅性格很好，被程池搭话也笑呵呵的。

“对的，是我表弟。”

顺着司机师傅的误会，程池没做过多的解释。

傍晚的公交车很空，两个人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最在最后一排靠窗的艾柯一听见程池对自己的介绍红了耳朵。

“再见啦，明天见。”

公交车启动，街边的景色慢慢倒退，艾柯一看着程池动作幅度特别大地跟自己挥手告别，突然心生一股无名的冲动。

男孩拉开窗，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大声地、毫无保留地对着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喊：“明天见！”

他被程池的蓬勃感染，头脑都要昏掉了。

然而对方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对着他的方向更加疯狂地摆臂，像个滑稽的猴子。

直到第二天程池来班上找他的时候艾柯一才知道，对方突然发了疯一样手舞足蹈是要他把伸出来的胳膊和脑袋塞回去。

艾柯一伴随着赵玉玲的叫骂声进的家门。女人一开始还脏话连篇，到后面就自己在那哭诉自己有多不容易，每天起来做一大家子的饭，洗一大家子的衣服，还要送他去上学，再转乘城际公交到公司上班。

女人的这一套说辞艾柯一是从小听到大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容忍母亲的坏脾气的，赵玉玲控制欲强、疑心病重，整颗心都拴在艾柯一的身上，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当做人生全部砝码。

就像赵玉玲说的，她努力工作赚钱是为了让艾柯一上更好的补习班；她每天起早贪黑烧一桌子菜是怕艾柯一吃不饱影响听课状态；连艾柯一跟谁交朋友、每天几点回家、带了多少零花钱，花了多少，怎么花的她都要进行事无巨细的盘问，就只是因为女人怕他的儿子学坏，像笔直的小树长歪了茬儿。

艾柯一不是没有反抗过。他学着女人丑陋的样子摔东西，也尝试心平气和地让赵玉玲给他一些自己的空间，但是女人的偏执早就烙进骨子里，流淌到血液中。

她多疑、谨慎、应激、神经质。

她恨艾志毅和艾柯一把她变成这样，却又深深地依赖着他们。

操劳和怨怼就像一把看不见的残忍刻刀，将风华正茂的女人雕刻成如今这般模样。丈夫不理解她，儿子不亲近她，赵玉玲只能用强势跋扈的性格武装自己那颗早被生活磨练得千疮百孔的心。

“艾柯一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卧室的门砰地关上，随之被阻绝的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三个人，就像一团乱糟无解的毛线球，越扯越乱还不能一刀剪断。

被陈玉玲这么一闹，艾柯一心情饶是再好也高兴不起来了。

他摊开作业本，自习课上只写了一个解字的数学题依旧是一片空白。长长短短的线段和字母像是一个个由点和线组成的抽象怪物，大口嚼食艾柯一的学习动力。

男孩摸了摸吃撑的肚子，干脆合上只字未动的数学习题册，转而从书包夹层里翻出自己的日记本。

“今天程池请我吃饭了。”

“他应该算是我高中生涯中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艾柯一思索了一下，划掉这句话的后半段，重新写下：“是我出生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男孩写写停停的笔尖像是在具象他思考的过程。艾柯一尝试着去定义那个只有几面之缘就成为朋友的人。

但是艾柯一脑海中的程池的身影太翩跹庞杂了，雨夜里神祇降临一样的剪影、教室后门替自己遮挡住旁人探寻的视线时候突然拉进的距离、真诚的眼神、维护自己的时候认真严肃的表情以及追着车大笑着跟自己说再见的赤热少年…

艾柯一翻遍了字典都没有办法用一个恰当的、语义正确的词来形容程池。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艾柯一打开窗，雨声骤然变大，不知道远处谁掷了颗石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风急雨骤里，艾柯一捏着钢笔，板正地在日记的最后写下对程池这样的评价：

“程池是个好人，是个温暖的人。”

南方的雨季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一早地上只留零星未干的水渍，太阳高悬，昭示着今天是个好天气。

关掉六点钟的闹铃，艾柯一已经洗漱好坐在餐桌前吃早饭了。

跟着儿子一起起了个大早的赵玉玲难得没有继续念叨昨晚的事情，而是将一个二手的摁键手机放到艾柯一的面前。

女人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脸上多了几道以往艾柯一不曾察觉的皱纹。

“这手机上学带着，课堂上不允许玩，放学没事立马给我回家。”

“有事就拿它给我打电话，别出意外还要警察来通知我。”

女人的嘴仍旧刻薄，但是艾柯一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在学着向他低头，为他妥协。

一口牛奶下去，男孩突然觉得喉咙堵得慌。他清了清嗓子，拿起那部掉了漆的老式手机小心翼翼放进书包夹层里。

“知道了妈。”

“我会随时跟您联系的，请不要担心我。”

“谁担心你啊，我是怕你死外面我都不知道！”

女人装不过两秒又开始破口大骂，可是这次她没有再不依不饶。

赵玉玲只把艾柯一送到了路口，她看了眼表，估计自己上班要晚了。

“在学校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也不要交不三不四的朋友。”

“上课不准玩手机。”

管控自己的儿子对女人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哪怕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那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破手机连本电子书都下载不了。

艾柯一这次没有再无视女人的话，而是特别乖巧地应着妈妈说的每一句话。

“知道了妈妈，妈妈再见！”

看着对方愉悦的背影女人起了疑心，这小子不能是背着自己恋爱了吧。

男孩脚步轻快迈进教室，发现今天的氛围好像不太对。

班主任早早就到了教室，坐在讲台的椅子上表情严肃。

班级里有三两个男生表情古怪，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艾柯一只专注于自己，他拉开书包，找出要交的家庭作业放在书桌的左上角，然后再摊开语文课本温习老师留的背诵作业。

人陆陆续续到齐了，班主任慢悠悠站起来叫停班级里的一切活动。

他带着茶色的近视眼镜，眼睛眯缝着扫视一圈。

“班长今早跟我说收上来的班费少了五百块，是被人拿走了。”

“谁手脚这么不干净，我希望他可以主动承认。”

“大家都是重点高中尖子班的学生，虽然成绩好，但人品更不能差。”

“现在做偷鸡摸狗的事情，将来到社会上不得杀人放火啊？”

班主任语速不快，但是警告意味十足。

“尤其是极个别同学啊，放学后总在班级里逗留，是不是对班费有什么企图？”

中年男老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艾柯一，神色晦暗。

无意和老师对上视线，艾柯一赶紧低下头。他最不擅长应付与长辈之间的关系，更何况这人还是他班主任。

男孩的回避在班主任的眼里成了心虚。

“艾柯一。”

“我说的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啊老师，那钱就是他拿的！”

一个男生开口瞬间引来好几个人的回应。

“就是，昨天我离开的时候教室里就剩他一个人，钱不是他拿的还能是谁？”

“我早觉得他不对劲了，对谁都臊眉耷眼的，不是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班主任制止住下面同学的胡乱猜测，转而逼问艾柯一：“钱是你拿的吗？”

“不是我，老师。”

男孩回答的不卑不亢，满脸真诚。

“还说不是你！”

“我昨天都看见你拿了个牛皮纸信封跑出去了。”

和他隔着个过道的小胖抢过他书包，一股脑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纸笔书本散落一地，坐得离他俩近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帮忙收拾地上的狼藉。

“是不是你偷的钱，翻翻看不就知道了？”

小胖挑衅一样继续倾倒艾柯一的书包，却被男孩抓住书包带子使劲儿往回扯。

“钱不是我偷的，你凭什么翻我包！”

“你心虚什么呀？”

两个人一番你争我抢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连班主任都没反应过来。

只听“咚隆”一声，一个款式老旧的按键老人机掉了出来摔在地上。

“还说没偷钱，这手机哪来的！”

小胖眼疾手快捡起地上的手机，高举过头顶。他脸上的横丝肉神气地跟着身体摆动的频率颤啊颤，像个缴获战利品向下属们展示的得意将军。

“这不是我偷钱买的…”

班主任踱着小四方步从讲台上走下来，气定神闲拉开两个人，眼神锐利地盯着艾柯一。

“说实话，这不是你用偷来的班费买的？”

“不是的老师，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中年人的阅历丰富，他可以很轻易地从一个少年人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是从艾柯一的表情中，班主任没有读出任何心虚的信息。

男孩太干净了，他茶褐色的瞳孔真挚地望向自己，嘴角微微向下，将委屈直白地写在脸上，就差崩溃大吼“我没撒谎”。

“行了这事儿我会私下调查，在没有查清楚之前，谁都不要恶意揣测其他人。”

课代表被老师叫起来继续收昨天的家庭作业，班级里其他人井然有序地开始晨读。

作业收齐放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讲台下同学们朗朗读书声盖过班主任批改作业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昨晚的数学作业只留基础几道代数题和一道立体几何。

班主任批改作业的速度丝毫不受同学们背诵的影响，十秒八秒就是一本。

不知道批改到谁的作业，他打开作业本的瞬间两张红彤彤的票子跳进他的视野，中年男人条件反射一样迅速翻回封面寻找习题册上的名字。

“艾柯一！”

班主任嗓音尖锐严厉地喊道。

“你给我站起来！”

“请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在你的习题册里夹了两张一百块钱？！”

什么？

艾柯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两百块钱，男孩突然蒙冤却又百口莫辩。

他那句“这钱不是我的”徒显苍白。

教室里发出一两声嗤笑，所有人都在好整以暇地看艾柯一出丑。

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用剖腹取粉的方式自证清白太过于残忍，可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他将程池帮自己垫医药费的事情一五一十讲出来，说明牛皮信封里装的是要还给对方的钱，班主任还是不相信他。

“你现在把程池找过来，我要听他怎么说。”

艾柯一急了，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这件事情本身就跟他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男孩想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体面，却被这个老师粗暴地打断。

“艾柯一，如果你不心虚，那你怕什么？”

“偷钱这事可大可小，我希望你心里有点数。”

高二六班的门被敲响了，打断正在讲习题的任课老师。

“什么事？”

这次艾柯一完全暴露在高二六班所有人的面前，他似乎比之前更内向了，肩膀内收微驼着背被几十双眼睛盯着抬不起头。

“老师您好，我想找一下程池。”

他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抖着，像一根绷到极限下一秒就要断掉的皮筋。

在全班人的注目礼中，程池不明所以地看向畏手畏脚的艾柯一，抬脚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