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小说

二十三小说

“你以后想干什么？”

“去死。”

–

尽管是寒冬，午后的阳光依旧猛烈，透过干裂的枯树干晒得人眼睛发花。

地面上的冰层折射着白光照在身后沾满泥水的公交站牌，金雨的浅灰羽绒服上落着斑驳的光影。

他抬起一只冻得通红的手挡在头顶。

真冷。

也才十一月中间而已，天气就已经和殡仪馆里的冷藏柜一样凉了。

大风卷起树干上的新雪，空气中落下几阵白花花的雪丝，金雨手腕挂着一包药，他放下挡光的胳膊，伸出另一只缩在袖子里的手拧开快要结冰的矿泉水抿了一小口。

他跺跺快要冻麻风脚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刺眼的冬日阳光下他忘了把屏幕亮度调回原本。

远处的十九路公交已经朝着他的方向缓缓驶来。

完了。

金雨着急忙慌地瞎按起来看不清的屏幕，“完了完了。”

他又摸了摸兜，一张现金他都没带。

车划过几层厚厚的冰雪停在脚边，金雨没办法先拖着行李箱走上了车。

他最近在从宿舍往出搬行李，行李箱往外运东西会方便一点。

车上有了遮挡光稍微暗了点，金雨站稳后调亮屏幕才打开付款码。

刚扣上去手机公交车在红绿灯前紧急一个刹车，金雨整个人向后倒去，行李箱也顺着惯性朝后一砸。

“哎我操了！你他妈瞎吗！”

刚扫完码的金雨掀起羽绒服的帽檐回头去看，说话的人寸头染着已经掉的差不多的红，耳畔夹着一根烟，脖子上戴着一根钛钢链子，这么冷的天紧身裤勒住小腿，蓝色牛仔夹克外套大敞着。

“眉毛底下俩孔出气的吗！破箱子砸我腿了！”

原来是他的箱子滚了出去不小心撞到了人。

金雨尴尬地撑着扶手拎走箱子，万梓旭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你他妈聋啊？不会道歉啊！”

这个声音很耳熟，金雨似曾相识像是以前在哪听过。

他被这突然的三两下有点骂蒙了，四目相对间他呆愣地点了两下头。

万梓旭肉眼可见脖子梗住，他伸在外面的腿都麻掉了。

天气太冷金雨轻轻吸了两下快要流出来的鼻涕，鼻头和脸颊也冻得红红的更让他多了一份可怜样。

一个残疾人。

操。

万梓旭随意地摆摆手，“拉倒吧！滚滚！”

金雨双手合十给他鞠了个弓，嘴上什么也没说坐在了一旁的空位上。

万梓旭出气出了一半就这样被堵了回来，他竖着眉毛瞪着金雨的背影浑身不得劲。

公交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中，冬日的夕阳落得很快，窗外的白雪渐渐变成暗调的蓝，公交车地盘的轰鸣声和雪打在玻璃上的沙沙声响在四周。

没多久几阵欢快的铃声打破这份寂静，是金雨手机里的特别关心响了两下。

金雨对着手心哈了口气，蜷了蜷僵硬的手指才划开屏幕。

引入眼帘的是十分简单明了的几个字，[我们分手吧。]

还有一张他还没有打开就觉得辣眼的床照。

金雨面无表情地关上屏幕，将脑袋靠在车窗的胶条望向前方拥堵的车流。

红绿灯的颜色是透过厚重的白雾唯一清晰点的色彩，一抹红给苍白的世界添了笔罕见的色。

金雨闹分手很多天了，这些日子每一次吵架都以金雨哭着的挽留为结束。

直到今天，算是彻底结束。

透过灯光彩色西米露般的雪点透射进金雨的眼睛，他打开手机很平静地删掉了最顶的聊天框，连带着联系人也一起拉黑删除。

心痛吗？

没有感觉。

爱吗？

他谁也不爱。

只不过卑微地祈求挽留是这么多年改不了的坏毛病罢了。

就这样吧。

一包药盒放在腿上有些硌手，隔着围巾金雨吐出一口长长的雾气。

公交车继续拖着长尾慢慢摇晃，在一个围满人的站台停下，发着呆的金雨后背突然被人使劲敲了两下。

“对不起！”这三个字说得格外坚定还带着份英勇赴死的慷概。

金雨吓得肩膀抖了两下，转头看着这人挤过人群走下了车。

对不起。

以后我罩着你。

熟悉的声音隔着时间交叠在一块在金雨的脑海中转了几圈。

公交车门哐的一声关上，他抱紧药盒朝着远去的背影思衬片刻。

原来是他。

万梓旭打着出溜滑拐进了一个破旧的小区，松了砖的路面上堆满了不是很干净的积雪。

“嘿！”放炮的小孩看着万梓旭走过来识相地躲开，“这小孩！你他妈见我跑什么！”

万梓旭跑上二楼拽出挎在腰间的钥匙，老旧的门轴吱呀响了一声，他开门进屋。

老旧小区的暖气没多热乎，他脱下牛仔外套扔在沙发上，颓废地进屋趴上了床。

他刚刚打工结束，最近天儿冷，来那个破面馆里吃饭的人巨多，站在厨房里煮了一天面条的他胳膊都累得发抖。

万梓旭伸直胳膊抻了下腰，扭头就瞧见了放在桌子上的一张合照。

他舔了舔后槽牙从床上坐起，胳膊勾到相框扔进了垃圾桶里。

“狗杂种！”万梓旭不忘对着照片骂一句。

在他今天早上睡醒后就发现自己被甩了。

分手的小作文发在昨晚凌晨，通篇都在向他解释他们之间有多少差距和万梓旭有多么的配不上他。

配不上。

一个高中都没读完的人是配不上一个名校大学生。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这他妈斩就斩吧，斩完自己又告诉他他是一直男。

操他妈的。

直男，直男把万梓旭的钱被骗得一分不剩。

直男，顶着屁股给他干的时候不也他妈挺乐意吗？

妈的，直男。

万梓旭现在想起这两字气得牙根痒。

上回打架他的胳膊还在疼，万梓旭取出一袋云南白药贴在肩膀。

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今天车上那个小哑巴，气上加气了。

啧，谁知道他真是个哑巴？

他这人只是没有素质，但不是没有道德，关爱残疾人他多少还是懂点的。

又操了。

反正他也是聋子听不见，他也道歉了，不关他的事。

万梓旭拧开一瓶二锅头嘬了两口，又拿起床头吃了一半的小当家放在嘴边，靠着枕头像只老骆驼般扇着嘴皮子嘎吱嘎吱嚼了起来。

分了挺好。

他这种谁都瞧不起的烂人，本来就该呆在这个小破地方。

和他们那种要上大学的怎么比呢？

但他他妈就好像那个大学陪读的，接一任陪一任，每一任的结尾都是被果断一脚蹬。

他是个人又不是油门，踩起来有那么爽吗！

操！

公交车上陆陆续续上来几个人，等金雨晃到他租的房子门口都有点晕车恶心，也有可能是没吃饭饿的。

可这里一个月房租才三百，远就远点，绝对的价钱面前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金雨小心翼翼地踩着冰块进入楼道插进一楼的钥匙，一只小黄狗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迎接他。

金雨将门口的箱子推进屋里，在地上放下手腕的一包药抱起小狗摸了摸，“小怪，想我了吗？”

小怪热情地舔了舔金雨的脖子来回应他。

温暖的小狗抱在怀里金雨也笑着蹭了蹭他的狗头。

小怪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是金雨在马路垃圾桶的边边捡来的。

小怪缺少一只耳朵，是被一帮淘气的小孩活生生割掉的，金雨捡到它的时候浑身是血已经奄奄一息。

快要下雨的阴天金雨抱着血淋淋的小狗打车去了畜牧局，老大夫看了小怪的情况帮它打了疫苗，雨夜里金雨陪着它扛过了一遭鬼门关。

大耳朵图图里有只花耳朵的猫叫做小怪，金雨便给这只缺耳朵的小狗也起名叫做小怪。

金雨和往常一样在狗盆里放了点狗粮，又拆了一根火腿肠加在里面看着小怪吃完。

之后他简单地收拾了行李装了药盒。

有时候两个不幸的生命能遇到一起也是老天赐予的幸运，自打家里有了小怪后金雨的病情也慢慢稳定了不少。

今天是周六，金雨一会还要去给一个初中生做家教，地方是在一家玉米面馆里。

这份工作的介绍人是他们学校的辅导员，初中生正是叛逆的时候喜欢咋咋呼呼，但学习方面倒也还算认真，不是很气人的学生。

金雨背着包到面馆时已经七点。

“林叔，我来了。”他先向这里的老板打招呼问好。

“来了，林琛这会还不在，麻烦你稍微等等。”林叔客气的给金雨倒了杯热茶。

金雨的茶杯刚递到嘴边就听见一声对着手机的骂喊：“你他妈死哪去了？快点回来！”

金雨乖乖地喝着热水就当没听见。

没一会店里遛进来了一个不大点的小孩，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大雪球，擦了把脸上的鼻涕对着金雨鞠了个躬，“老师好！老师久等了！”

“你好你好。”金雨对着他回应地点点头。

林琛脱下沾满雪的校服外套，里面打底的亮黄色衬衫裹住脖子难看的有些晃眼。

青春期难免有个性。

金雨表示理解。

他们照常开始了教学，林琛语法不太懂，金雨是已经是大三的英专生可以给他指导指导。

他们一起坐在一个靠着暖气的桌子边写题。

林叔中途有事离开了一阵子，没人盯着林琛一开始还是坐着的，写着写着题就站在了板凳上。

这里的夜生活十分简单，到了晚上店里基本没什么人，林琛心不在焉地耷拉着脑袋塌腰写卷子。

在听见大门被人推开的声响后他的脑袋又像陀螺般迅速地转过去看，“旭哥！你来了！”

林琛踩着椅子蹿去了门口，金雨看着他上蹿下跳地有些头疼。

“别再想借我身份证去网吧。”万梓旭最先勒令一声。

林琛瘪瘪嘴继续挪回书桌前，“嗷。”

又一句十分熟悉的声音响起，金雨的余光里特殊抗冻的穿搭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公交车上吼他的那个人。

这样也能碰见，什么鬼缘分。

金雨尴尬地深吸一口气向着墙壁偏开脑袋。

“这谁啊！”万梓旭吊儿郎当地坐在金雨身后的桌子上。

林琛跑去厨房抱了三个橘子出来，“我的老师。来补课的。”他给每人手里都递了一个。

万梓旭好奇地往前凑上脑袋去看，金雨的头一直往里躲就快钻到桌子底下了。

“你好哇！”万梓旭大方地向金雨摆手打招呼。

贴近时金雨再一次被他的声音戳到。

万梓旭的声音很好听，尾音里能带着淡淡的笑意，温润又懒散的声线像羽毛般轻轻落了下来。

人声不符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金雨抬起头勉强扬起嘴角简单笑笑，“你好。”

万梓旭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个公交车上让他愧疚了半天的哑巴，他往后小退了半步大喊道：“你他妈会说话！你他妈不是哑巴！”

好吧，他还是适合闭嘴。

这张嘴用来说脏话多少有点糟蹋了。

金雨置喙一声：“我又没说我是哑巴。”

“你们俩是朋友吗？”林琛咬着橘子好奇地问。

“不认识。”他们同时偏开脑袋否认说。

林琛拍了拍万梓旭的肩膀向金雨介绍起来，“他叫万梓旭，是我叔邻居的舅舅的表妹他二姨家的孙子，算我表哥。”

万梓旭是在这里打工的，正如林琛所说还是“托关系”进的面馆，平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端端盘子煮煮面，开的工资够他一个人过了。

金雨颔首表示了解，“大表哥你好。”

万梓旭没接他的茬，“那你他妈踩我一脚还不道歉！”

“啊？”这没得理就坚决不饶人的模样让金雨愣住了，他微蹙眉头一脸问号地注视着万梓旭。

准确的说是脖子。

他应该换了个纹身贴，记得几年前还不是这张蛇的图案。

万梓旭看着金雨傻了吧唧较真的样子顿时没了逗他玩的心思，“拉倒吧，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金雨回过神，“嗷。谢谢。”

万梓旭点了根烟坐在一边玩起了推箱子，金雨和林琛继续坐回去写题。

推箱子的第四关万梓旭玩了一年都没过去，林琛听着游戏声音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英语题不管哪个年纪的人做起来都头晕眼花，没一会林琛就说：“哥，我饿了。”

“少爷收到。”万梓旭像是习惯的收起手机。他走上前顺便拍了下金雨的肩膀，“会说话的老师也来一碗呗？”

金雨摆手拒绝，“不麻烦了。”

“那好吧。”万梓旭吹着小曲儿转身进了小厨房，但还是没听金雨的话给他煮了一碗玉米面。

几分钟后他端着两碗色香味俱全的玉米面摆在桌前。

林琛迫不及待地抱走一碗夹了一大筷子塞在嘴里，“老师！你尝尝，很好吃的。”

面条都摆在桌前了金雨也不好拒绝，他抽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咬了一口。

“好吃吗？”万梓旭问他。

酸甜辣口的玉米面弹牙又好吃，金雨点点头，“好吃，谢谢。”

万梓旭勾起嘴角得意地笑笑，接着坐回老位置开始玩推箱子。

“我操他妈又死了，这死箱子这么多事。”

“一年都过不了，你就别玩了呗。”林琛喝了口热汤说着风凉话。

“吃面的时候把嘴闭上，我能过去！”万梓旭神情专注地又开了一局。

“对了，你今晚来干嘛？不是没事吗？”林琛问。

“搁家闲的没事干，来溜达溜达，我也没想到逮到了一个小骗子。”

突然刺出来的话语是金雨没想到的，面条里的一口辣椒呛在了他的嗓子里，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万梓旭热心地走上前拍着金雨的背，“慢点吃，别噎着。”

金雨挪动后背推开他的手端起水杯喝了口，一抬眼就见万梓旭皮笑肉不笑的脸像个雕塑般摆在面前。

“噗——”金雨喉咙又冒出几丝痒意，没忍住一口水直接喷在了万梓旭的脸上。

万梓旭脸上伪善的笑容彻底僵住。

“对不起对不起。”金雨慌乱地揪了几张卫生纸替他擦衣服。

万梓旭脑袋上的筋都气得在乱跳，“我他妈新贴的纹身贴不能沾水！”

“真的对不起。”金雨抱着卫生纸又开始给万梓旭擦脖子。

卫生纸胡乱地抹了两下万梓旭脖子上的颜料好像晕开了，金雨一脸复杂地小声说：“不好意思，你的纹身贴，晕色了。”

万梓旭气得鼻孔冒烟，黑着脸推开了金雨悬在半空的手。

“没事你不用管他。”林琛拦下立在原地的金雨。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金雨诚恳的这句不知道在给谁解释。

反正万梓旭是没听进去一点。

吃完面金雨接着给林琛上课了，吃饱了饭林琛倒也消停点，乖乖坐在一旁写了两套英语题。

只是金雨不敢偏头去看坐在一旁的万梓旭，万梓旭瞪着他的眼神犀利到恨不得把他刨成木鱼花。

万梓旭真觉得今天他哪哪都不顺。

一早上被甩了不说，坐个破公交都遇上个碰瓷的小骗子，完了这个小骗子还毁了他的纹身贴！

真要气死了。

九点多的时候补完课店里也要打烊了，林叔开车赶回来关门，林琛的家就在这个面馆楼上，但万梓旭和金雨他们得一起回去。

“梓旭，路滑你去送送小金。”林叔叮嘱着说。

金雨赶忙拒绝背起书包就要跑，“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

万梓旭笑得一脸猥琐地逮住金雨的羽绒服帽子，“没事金老师，我来送您。”

金雨尝试着推辞了好几次都没推掉，只得和万梓旭一块出了面馆。

这时候公交早没了，小一公里的路他只能慢慢走回去。

万梓旭倒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他戴好手套和帽子取下车链子骑了上去，蹬着轮子耍帅似得在金雨面前划出一道雪花。

“用我带你吗？”万梓旭问。

“不用。雪天骑自行车很危险。”金雨嘴上是这么说，但他更怕万梓旭怨气没消给他撇在沟里。

“我这技术就差去山地车比赛了，哪有什么危险。”万梓旭吹牛逼地说完，踩着脚踏潇洒地骑了出去。

金雨眼睁睁看着万梓旭一个利落的拐弯然后在面前漂移半圈，车轮子在冰上一滑，连人带车一块飞进了路边沟里。

装逼真装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