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砂地by學徒倉庫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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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蹲守很久了，当那个人从道路旁窜出来时，他握着枪托的手掌已有了汗水。

他是紧张的，他的对手在他的后背留下过几条伤痕。伤痕如爬行的旱蟒，让他在赤身裸体的时候恨得深刻。

那个影子悄无声息，所以是他进攻的枪响划破了沉寂。

那枚子弹追着对方的外衣去，这一枪开得到位，他似乎看到对方匍匐了一瞬。

他的枪法是远不如对方的，但赶巧的事也不是没可能。于是他微调枪口又追几枪，嘹亮的枪声在漆黑的楼道回响。械斗的信号让楼宇亮起灯火又迅速熄灭，习惯了势力纷争的砂砾村民为他们提供了不受打扰的战场。

他收枪矮身，贴墙往前，橘色的灯光照在坑坑洼洼的地上，照出少许殷红的湿润。他立刻用另一边手拔出匕首拐进楼梯口追逐，却被猛然窜出的人抓住了手腕。

对方的刀刃已出鞘，他的却没有。那人的动作敏捷刚劲，甩掉他的手枪后，匕首的刀刃指着他的脖颈划去。他抬手阻挡，刀刃立刻划开手套再嵌入滑腻的手掌。那人则迅速收刀，手肘就着他的肋骨狠顶。

他吃痛后退，而对方也抓住刹那时机迅速往楼梯深处撤离。他拿起手枪再打，就只能够到转角的玻璃窗，玻璃炸开，掉了一地陆离的碎屑。

他追着楼梯往上，可惜他到底是习惯了在野地拓荒的人，他可以对付嗜血凶狠的猛兽，却被狭长混乱的街道桎梏，低矮紧密的平房让他们的战斗环境变得复杂，晦暗的光线和交错颓圮的构架也让他难以辨认方向。

然而对他而言艰难的战争，于对方来说却不是。那人习惯了在钢铁丛林里作战，否则又如何能当成村寨雇佣杀手的招牌。所以那人到底在哪里，他完全找不到。可他在哪里，对方可太清楚了。

所以当他想借着路灯看清地势，往露台的位置靠去时，那个人直接双腿吊挂在高一层的露台栏杆，双手持枪对着他放枪扫射。

子弹擦着他的胳膊过，打得他后退至墙沿隐蔽。而枪响结束时他再转出，对方还是找不见影踪。

他附耳静听，想从对方的脚步判断出可能进攻的角度，可惜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动静都消失了。

所以——他举起手枪，就对着那人才出现过的露台。

有的时候，战斗需要一些灵感。

他的灵感给对了。那个人没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没有按照套路出牌，而是替换了弹夹之后又从勾着的栏杆悬下。

于是他能抢先一步了，当对方还没有看清自己到底是影子还是活体时，他猛然放枪，对着那人打空了枪膛。那个人迅速回撤到高层，但这次他能肯定，他一定打到了对方了。

紧接着他一边替换弹夹一边往高层冲去，可对方即便负伤，不仅没有撤离，反而又一次率先动手，扫射着他会出现的楼梯口。

子弹打出墙壁的灰尘，逼着他趴下。但或许是干掉对方的想法太强烈，以至于他没有隐蔽，而是顶着烟尘匍匐向前，竟让他扑向了敌人。他抱住那人的双腿将对方推倒，抓住敌人的枪想要抢过。然而那人余出的一边手则迅速从靴子侧拔出匕首，对着他的腹部就是一刀。

他后躲的刹那，对方的枪也脱手了，被狠甩到了墙角。那人转身就要去捉枪，他也立刻拔出匕首对着那人的腿就是一刀。

他扎到了。

只是那人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对着他狠踹了一脚。而后迅速地跃起，扑向了拿一支枪。

他暗暗骂了句不好，滚了几滚躲进楼梯的转角。

然而，他没有听到枪响。

那个人到底被他打伤，以至于没再继续追逐交手，而是拿了枪后，向着走道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虽然，他还是听不到那人的步伐。

所以当他再钻出来时，他只看到那人留下的一块块殷红的痕迹，硝烟不散，平民窟又是一片悄寂。

“先生，”手下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弹了弹烟灰，不再回想战斗的招式，虽然这是他的习惯，做拓荒队员时要拆解猛兽的进攻方式，才能想办法驯服对方，虽然他已经不是队员了，只是他又听得副手说了一句——“苦蚊区的人到了。”

于是他熄灭了烟蒂，解开领带，再戴上手套。

他还是换了一身衣服的，甚至还简单包扎了伤口。那个人给他的几刀虽然不深，但让他非常烦乱。所以这个时候来招惹他，不该。

推开包厢的门，音乐的鼓点和陆离的光芒席卷。

他不喜欢自己来到这里，虽然这里是分给他的辖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这个执行人当得不称职。

很久以前他是拓荒队员，那时候的他只需要和荒野丛林来往。他喜欢那份工作，尽管赚到的钱和当执行人不能比。但是至少不用和各个帮派沟通，也不用琢磨如何才能从辖区的收入里扣出税款交给管理者。

唯一的好处是他穿着得体了，而不像当拓荒队员的时候，衣服就是一块布随便套身上，想要洗个澡还得派兵侦查有没野兽躲在灌木丛里。

簇拥着他的人让开一条路，所有与他擦肩而过的酒场内保都弯腰问候，他则留下一路盖过硝烟味的清新香水，向着那间包房走去。

老实说几个村寨改换了管理者后，已经和外面的世界差不多了。该有的娱乐都有，不能做的生意也都做。所以他一度觉得这是外边的财团贪得无厌，想要一个自己能定规矩的地方，而事实证实他们也打造出了一个属于他们的乐园。当然若是没有那些未被征服的荒地就完美了，那拓荒队都不用养了。

当他来到包厢门口时，他看清了闹事者带来的打手，那是理应纳税却起价和他叫板的混账，他们吵闹着像是要将他身上的西装都抢了。

包厢里是一场谈判，至少那些混账以为是一场谈判。

谈判的一方等候许久，他们不清楚他才打了一场非常不爽的仗，所以那些人砸了他玻璃的装饰，还用他花钱买的枪赶走了夜场的客人，喝了他几瓶从遥远国度弄来的酒酿，甚至还从他的办公室翘了一支他自己都舍不得用的雪茄。

此刻包房里烟雾缭绕，而条件也从他到来之际提起。

不过他不想听对方想要什么，说到底他不开朗，他不喜欢谈话。

所以他解开西装，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那拿他雪茄的人，想都没想就扣下扳机。

他阴冷的愤怒充斥在夜场污浊的空气里，似乎在告诉所有的暴民，钱不能变，一定要给。再有人过来找不愉快，那就是一样的结果。

而后，他坐下。他脱掉手套，再拉过酒瓶。他的身旁围绕着许多的人，有些是他那群没屁用的手下，还是那些摩拳擦掌的暴民。

枪管还有烟气，和他点燃的香烟味氤氲在一起。

他叫岚浔，这就是他谈判的手段。

所以了解他的人，不会去找他谈判。

喝完了酒，他起身离开。

苦蚊区是个老区了，出过那么多阿大，这个上位没多久，人气不足以让民众为他厮杀。

多数跑到岚浔这谈条件的人都是差不多，闹哄哄地一群过来，人多势众，好似这样就能让岚浔退让。但他们不熟悉这个新的执行人，毕竟他一个人对付一群沼狼的时候可比他们热闹多了。

走出舞厅，湿热的空气瞬间替代了包房的阴冷。

酷暑时候的苦蚊很多，村寨内部如果想照常生活而不是闸门紧闭地吃囤积粮，是需要苦蚊区的人帮忙在寨子周围拉网，挡住那些如波涛一样汹涌而来的毒蚊。

否则砂砾村内毒蚊肆虐，只要被毒蚊的波涛卷入那是骨头都剩不下。所以苦蚊区会用网拉在他们的果树之间，参天的果树能将砂砾村严实地包裹。网上涂满了油腻的胶，等到毒蚊过去，那网上几乎像水泥一样结成块。

与之相对的，是寨子里的人要买下他们的果实。帮忙运输，帮忙售卖。如此他们才能给管理员纳税，而不至于被从果园驱赶出去。

但可惜，前段日子洪水浸泡了土壤，车行艰难，没有运输队来，果子就烂在了树上。他们没有钱收，也就没有钱缴税。

岚浔当然理解是气候造成的，可这不能成为不交钱的理由。

这就是砂砾村的规矩，砸锅卖铁也得给他把钱交了。否则他不处罚别人，管理者就来处罚他。

他深吸一口气。气候潮闷，湿度含量高，虽然夜空看不出有没有乌云，但就凭这浓郁的雨腥也能猜到要有一场瓢泼的暴雨。

副手已经在指派内保们将放水栅栏立起来，岚浔走到窗廊旁，伸手摸了摸光洁的玻璃，招呼副手过来，“难说苦蚊区的人会不会撤网，我们自己得涂胶。”

副手了解，立刻招呼了几个手下往地下室里去。不一会，就扛出了一堆的油漆桶。只不过里面装着的不是油漆，打开了一股难闻的熏味。

别人不清楚，但至少手下们很喜欢他这个新执行人。

在村寨里能将稀奇古怪的生物和恶劣怪异的气候抵御得那么好的，只有岚浔一个。想当初还是之前那个执行人经营时，就从来不敢得罪苦蚊区。因为后者掌握着放蚊进来的权力，不说娱乐场所，只要苦蚊来了，那所有商铺都得全部关闭，等苦蚊过去了，那是墙壁都给啃过似的。

所以之前的执行人就得个名号，实际是克扣这群安保的钱也得给苦蚊区的好吃好喝伺候着。

而那些拓荒队员来的时候也一样，执行人为他们点头哈腰斟茶倒水，整条街随便玩也不用钱，毕竟放进苦蚊都那么有威力，拓荒队的要放沼狼进来那可还了得。

不过岚浔来了就不一样了，人是前拓荒队员，别说苦蚊了，他是沼狼都当宠物养着玩。那是啥，那是拓荒队长才做得到。

此刻岚浔盯着不远处的灯火，点了一支烟。或许也是身份改变了，他不再是拓荒队员了，所以这次他要猎捕的不是猛兽，而是曾经的好友。

与此同时，被岚浔伤及的那个人也带着回到了他的住所。

他名叫朗诺，曾经是一名雇佣杀手。而这会，他是一个砂砾村的逃犯。

房里光线晦暗，他尽量放轻动作不吵到里面的同伴。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在铁架旁拉出塑料箱，脱掉衣衫和裤子，用皮带捆住胳膊。另一边手则在伤处周围摁压，保证子弹是穿过胳膊。

他熟练地打开酒精瓶，撒过伤处再用绷带一圈一圈地包扎，接着用同样的方法，处理被匕首扎伤的部位。而后拉出柜子地下的酒瓶，再拿出拓荒队员偷偷售卖的违禁品。他往瓶子里加了少许，灌了几口。

酒精的味道总能让他舒服下来。

他闭起眼睛歇息片刻，重新拿出枪和匕首，用划破的衬衫擦拭干净，再填充满子弹。当所有的东西都放在身旁后，他才有安全感。

而到了这会，他拿出手机放在一旁。

他的房间很简单，一房一厅。他坐在客厅休息的片刻，房间的灯亮起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他的同伴披着衬衫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漂亮清秀的男子，叫萧远。他细嫩的皮肤看起来和硝烟子弹无关，但这才是合适的，一个粗鄙精壮，一个斯文漂亮，这样的组合让邻居都觉着他们是一对年轻的伴侣，为追求爱情才躲在这里。没有人会深究他们的身份，说到底即便他们社交极少又对工作撒谎也有了柔软的理由。

他拿过朗诺的枪，走出屋门，巡视一圈确定没人尾随也没留下什么痕迹后，才又退了回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擦燃后交给对方。

“你去做什么了？”萧远问。

“岚浔埋伏。”朗诺答。

萧远立刻警惕了起来，“如何？”

朗诺呼出一口烟气，回答，“我跑了。”

“你跑？”萧远轻笑，“然后你还被他打伤了？”

对方不置可否。

“你是手下留情了，你不该。”萧远有些不悦，他不喜欢这个战果。

“没有，”朗诺想解释，“我只是——”

然而萧远没给他机会，而是生气地抢过话端，“他这会一定清楚为什么我们要走了，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管理者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不是当初的岚浔了。这是你的错，朗诺，这是你的错，他和我们不一样。”

朗诺仍不接话。

他该说什么呢，萧远给他看的那些档案是冰冷的，陈旧的，它甚至都蒙了一层灰，可岚浔是真实的，熟悉的，是他们那么多年的同伴。你让他就因为这份材料而拿刀做掉挚友——他不知道萧远如何那么干脆。

或许就如萧远说的那样——“这不是在于我们如何看待他的过去，而在于他如何看待我们的过去。”

又或者，萧远从来都没有当岚浔是朋友，就像他对所有人一样，包括朗诺。

“听着，朗诺，你如果再不干掉他，你和我都别想洗脱了。”

说完他又回到了里屋，房间的灯熄灭了。

于是只剩下黑暗里的朗诺，以及他手里的那一点星火。

萧远对朗诺不耐烦是有理由的，他太想走了。

他讨厌这里，就像他讨厌他叫萧远一样。

他以前不是砂砾村的，是雨雾村的。他们的管理者是萧先生，不过他很年轻的时候被萧先生卖掉了，所以朗诺只称呼他阿远。而平民们说起时也只会用那个令人退避的绰号，黑侍卫。

黑侍卫是管理者的走狗。这不是一个名字，是一个职业，或者说和执行人一样，是村寨特有的官阶。

如果村寨的治安由执行人说话，那黑侍卫就是针对各个有官阶者的间谍。他们刺探，举报，拷打，审问，用各种手段维护者管理者的统治。官僚制度完美地从文明社会挪用到这里，少不了这些黑侍卫的手段。

朗诺曾经也是当成侍卫培养的，但因为他不光彩的背景，让他始终无法获得官阶，只能做一个赚得还不错的雇佣杀手。

不过那一段被当成侍卫培养的经历，也是他能和萧远建立友谊的关键。否则如果他一开始就是雇佣杀手，他或许也只会在混得如鱼得水后被带进萧远的审讯室。

从得宠的、要升迁的、混得好的、想脱罪的人身上赚一笔，是所有黑侍卫公开的秘密。

所以朗诺想不到萧远为什么想走，后者的特权生活可称之为优渥。

萧远是一个不可餍足的人，至少在他年轻的时候是这样。

他与朗诺一样，很年轻就被萧派系卖给了浦系。但和朗诺不同的，萧远被卖是因为漂亮聪明。那时候萧系需要浦系的士兵共同拓荒一片新的土地，而几个派系里只有浦的军事实力最强，但需要浦帮忙的还有另外的几个管理者，于是萧远等一批人就当成了联络感情的工具。

这些换了阵营的年轻人和本来就属于浦系的分开管理，也就给了朗诺和萧远熟起来的机会。

朗诺得说，他是被萧远的外貌吸引了。萧远极漂亮，想不靠近都难。这么漂亮的人若被变卖，武力不强的话就会过得很难。虽然人是老板的，可多数时候和饥渴的年轻人关在一起，被偷用过也不是没可能。

但是萧远从来没有受过这些欺负，因为他当即就选了朗诺做朋友。

朗诺之前是被朗系收下，同样也是为了争取合作而送给浦系。他沉默，强壮，格斗条件好，按照萧远的话说，如果那个时候朗诺对他做些什么，他是会顺从的。找一个靠得住的人示好没什么，就像你想开个场子赚钱也得交保护费一样。

只是朗诺太老实了，老实到他觉得对朋友产生幻想都是错。当年的他从来没有对萧远做过什么，而当他有做什么的想法时，萧远也已经爬到能对他颐指气使的位置了。

但不论如何，在那一段单纯又美好的往昔里他们交好了。

朗诺会在训练之余单独训练萧远，也是萧远告诉他，就以朗诺这样的条件和不干净的背景，之后是会被浦先生选为雇佣杀手出去赚钱的，所以在被调走前，他得让萧远能保护自己。

事实证明，萧远是对的。

朗诺被调到训练营的时候，萧远也被浦老板挑到身旁。

他们分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朗诺不断地被指派回文明社会干一些活，而萧远——朗诺不清楚他被带到了哪里。直到再见时，是因为朗诺不愿意贿赂侍卫们，而被栽赃进了审讯室。

朗诺做好被扒层皮的准备了，那些贪婪又歹毒的侍卫们说，如果朗诺不认错，那就只能让长官来。他们的长官下手可和他们不是一个档次，朗诺还能不能走出审讯室都不一定。

但朗诺当然不认，他都不知道给他加的罪名是什么，他不会给钱的，他凭什么贿赂这帮混账。让他们的长官来，他就要看看那长官能有什么能耐。

结果，那长官是太有能耐了。

因为就在见到了萧长官的刹那，朗诺觉着不用对方动手了，萧远想要多少开口就是了，他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