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by半盏酱醋茶免费阅读

山有木兮by半盏酱醋茶免费阅读

“咳咳咳……”

陆雁时醒来时，嗓子一阵刺痛，没忍住轻声咳了起来。

寒冷，发热，疼痛，咳嗽……

每一样陆雁时都很熟悉，如今这样的咳嗽只是发病后的一些余症，程度很轻，带来的痛苦对他来说微乎其微。

先是这样浅浅的无人察觉的小声咳着，然后牵扯胸口，会逐渐开始胸口疼，然后忍不住的咳出声，直到被人发现。

熟悉的咳嗽又来了，陆雁时还闭着眼，没有管他，胸口开始隐隐泛疼。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因为他知道，等这阵咳嗽过去，起来喝了药，疼痛就会慢慢过去，他习惯了。

不过这次还没等他彻底开始疼，就有人轻轻的把他扶起来，温热适中的水递了过来。

就着人的手抿了一口，嗓子的刺痛被温水滋润，立刻缓解不少，睁开眼一看，果然是岳归远。

也只有他在，这种情况下才不用捱到疼痛喝药。

“归远总是能及时赶到。”陆雁时笑道。

岳归远闻言没说话，让他缓了一会儿，自己站起身去端药。

陆雁时靠坐在床头，看着岳归远端着药碗走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岳归远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小心，竟有一种挣扎的感觉。

短短几步路，却让人感觉十分漫长，小小一间卧房竟然显得氛围沉重。

“多谢。”

陆雁时没来得及多想，伸手准备接药，却见岳归远动作一滞，药碗没有递到自己手中。

“怎么了，归远？”他问。

岳归远愣了一会儿，最后一咬牙，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抬起眼对陆雁时正色道：“雁时，我们去找黎老先生吧。”

陆雁时不明所以：“找黎老先生干什么？”

岳归远：“找他改药方！”

陆雁时一愣，便听岳归远继续道:“问之是现任神药谷谷主之子，也是黎老先生最宠爱的关门弟子，我们通过他和神药谷，一定可以找到黎老先生的！”

说完，二人间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陆雁时才有所动作。

他面色不变，坐直身体，伸手掀开被子，弯腰把宽大的裤腿拉到了膝盖。

薄薄的绸缎缓慢拉开，一双纤细白皙的小腿显在眼前。

乍一看，只除了觉得这腿有些过分纤细苍白之外仿佛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还因为骨肉形状能推断出腿主人应该有一副漂亮完美的身形。

可稍微眼尖些的医家或习武之人便可以一眼看出，这双腿青色的血管和经络十分扭曲奇怪的铰结在一起，细看之下甚至有些恐怖。

陆雁时伸手从脚踝轻抚到膝盖，随着他掌心过处，小腿上能看到一些没能完全褪却的淡紫色印记，几乎分布在小腿各个位置，毫无规律。

若不是他用手背的肤色对比引导，寻常人甚至不太能知道这里的异样。

可岳归远不是旁人，他清清楚楚的知道那些位置当年全部都是骇人的黑紫色，令人作呕，吓哭妇孺的模样。

如今堪称秀美纤细的这双腿，曾经乌黑可怖，不堪入目。

陆雁时笑道：“你看，现在应该想不起来当时这双腿的丑陋模样了吧，连我都快忘了呢。”

“雁时……”

“黎老先生不愧是杏林圣手，堪称奇迹，连我腿上的经脉和血流都能一点点的恢复，应该再过个三五年，就能恢复到正常的样子了呢，归远，你不替我高兴吗？”

岳归远低下头，让人看不清神情，甄别不出如陆雁时所说，到底是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除非凑近他身前去看。

陆雁时没有，他笑了笑，拉下裤腿，盖上锦被，伸手从岳归远的手里拿过药碗，一饮而尽。

“归远，不必担心，”他把药碗重新递给岳归远，“其实这药一点儿也不苦，习惯就好了。”

岳归远没有回应，低着头接过空碗后迅速离开了。

关上房门的时候，他才重新抬起头，眼角蓄满的泪水霎时滑落，寒风一吹，挂在脸上冰凉凉的。

秦问之对药性的直言不讳，彻底冲破了岳归远曾经自欺欺人的防线。

没有人知道，自己每一次拿着药包是什么心情，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端着这一碗药走向陆雁时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即使不用揭开被子，不用把伤疤展露出来，岳归远都知道陆雁时心底对身体的在意，也更明白他对武功和内力的执着……

但他不甘心啊！

他想再试一试，万一雁时就答应了呢？像之前一样。

陆雁时曾经有一次答应过他，接受现实，调养身体。

那还是在陆雁时走火入魔后的第一年，山庄上下用了很多办法，请了无数的名医、高手，但最后都没能成功。

已经彻底逆转的经脉想要再行逆转归位，就像人死后妄图复生一样，犹如痴人说梦。

再加上一次次的治疗失败和前辈高人的轮番施为，陆雁时的身体急速衰败。并且还循环往复的陷入希望不断破灭的绝境，短短一年，折磨得他形销骨立，不成人形。

岳归远得知消息赶到的时候差点没认出来，自己那个皎皎如月的少年好友，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已经来不及质问旁人，也来不及责怪自己怎么才赶回来，只能在好友床前，听他瘫软在侧、神志不清，皱着眉一遍遍的喊疼。

他们从小就相熟相知，自己破了点皮都能撒娇耍赖喊半天，雁时却是刀割在身上也会先咬牙挺过，自己把血止住了才跟人轻描淡写的说出来。

这样傲气的一个人，一遍遍的无意识的喊疼，让岳归远第一次体会了刀割在心上的感受。

岳归远咬牙切齿，大发脾气，一边眼泪止不住的滚出来，一边发疯一样赶跑了前来给陆雁时灌药的侍从和婢女。

他想不通，外人也就算了，为什么陆庄主和陆夫人也能这么狠心？难道为了武功，真的就连雁时的命都可以抛弃吗？

如果换做是自己的父母，岳归远可以断定，他们一定会先鼓励安慰自己，然后再劝解开导，不是非得有武功才能活在世上的，人可以有很多种活法。

岳归远父母去世得早，如果他们还在，面对同样的情况，他们一定可以坚定的为自己敞开羽翼，告诉自己没了武功也没关系，他有父母保护啊！

他没了父母，也仿佛从来没有失去过这层守护，江湖中有许许多多父母施救过的前辈，他们都告诉自己，父母临终前给每一位挚友写信，希望他们能对儿子照拂一二，宽仁教导。

可雁时父母还在，他们却都能眼睁睁让独子陷入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他明明是比自己更有底气安然生活在万剑山庄的庇护之下的，可他的境遇却连山庄里那只断腿的流浪猫都不如。

岳归远在万剑山庄闹了一通，无人前来指责，无人敢去制止，陆庄主和陆夫人甚至都宽和的由着他闹，暂停了给陆雁时的“治疗”。

那或许是陆雁时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的日子，他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看岳归远想方设法的逗他开心。

他像个寻常人一样，喝着不掺苦涩药石的清水，吃着正常人生存所需的五谷杂粮，而不是调理好的各种古怪药粥，更不用捱过一次又一次非人的重疏经脉，也不用在一次又一次康复的幻想破灭中醒来。

此前种种，仿佛不过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苦难就结束了。

所以当岳归远提出，放弃继续折磨自己的时候，陆雁时只略微犹豫，就点头答应了。

原本以为这就可以结束了，谁知等岳归远暂时处理一下自己师门的事回来，陆雁时已经彻底变样了。

询问之下，他才知道好友突然就接受了仿佛逆天一样的经脉逆流之法，让五名高手护法，施针和运功强行运转他体内停滞在双腿的经脉，辅以毒性猛烈的药石保住心肺，生死一线间重新逆行周身穴位，将冲入双腿的经脉归位全身。

可惜，奇迹似乎只会发生在年代古老的传记里。

陆雁时没能因此恢复武功和内力，反而因为经脉的强行冲破损伤了心肺命脉，从此病骨支离，奄奄待尽，像盏忽明忽灭的行路灯，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燃烧殆尽。

岳归远回来了，但却永远也找不到好友往昔的半分活力。

他总是呆呆的坐在轮椅上，看着自己前一刻所在的位置发愣，直到唤醒，勉强支撑，然后又陷入下一次的愣怔。

直到岳归远下定决心，告诉他自己要行走江湖了，才看到陆雁时眼里闪过一丝人气，然后如释重负的笑了笑，道：“好，祝贺你。”

他竟然说“好”？他竟然还祝贺自己？！

岳归远又气又急，说好的两个人一起行侠仗义，说好的彼此相依相伴，一个人违背了诺言，另一个竟然能说出“好”字？

他恨不得给他一拳，让他清醒点，然后撒泼耍赖让自己带着他走。

但陆雁时不会的，岳归远比谁都知道这一点。

偌大一个江湖，最后竟真的只是岳归远独自踏上了路。

如今背靠在客栈门口，和好友一门之隔，岳归远望着渐近傍晚的天，长出一口气。

雁时刚才说，自己总能及时赶到。

哪里能呢？岳归远自嘲的一笑。

雁时大概不会记账。

因为在他最需要人支持和帮助的时候，自己却来得最晚最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