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金by景相宜贺永利赵十雨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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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句话……再说一遍。”贺永利说。

赵十雨一愣，手上掉下半截烟灰。

“什么？”

他不明所以地回头，贺永利落在两步之外，以一双兴趣的眼睛看着他。灯光像水一样晕开他的表情。

“签约什么的……大概吧……”

贺永利耸了耸肩。

赵十雨警觉地看着他：“改变主意了？”

“不是的，”贺永利摇头，“只是……想看看你失望的脸。”

赵十雨却像是早有预料，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情绪。

他叹了口气：“之前我就想说了……”

“你在酒吧打工，除了生计以外，其实是因为你喜欢看那些人的狼狈相吧。”

落魄的、失意的、被情人抛弃的、负债累累的贫穷的酒客，他们用酒精麻痹自己，痛苦被溶解析出，午夜时分的小酒吧堆满失去灵魂的残骸。

贺永利撑在吧台上，俯身注视眼前的荒芜，唇边填入饱满的笑意。

“喜欢看别人的伤口，真是恶劣的个性。”

赵十雨漫长地吸烟，指间一颗红点长亮着，烟草迅速燃烧到底。

“但是很适合做艺人。”

“你可以把他们都踩在脚下，欣赏他们的惨相。这比小酒馆的舞台大多了吧。”

贺永利仰起头，漆黑的天幕平整地张开，严丝合缝地阻绝了光线。他稀薄的小学地理知识让他想起原因——太阳转到了另一面。

他又看向赵十雨，这个男人平静地抽着烟，在烟气里微微眯着眼。他明明看见了贺永利的内心，却只把这当做引他上钩的诱饵。

他并不是真正在关心他。

看似不可或缺，其实无动于衷。

贺永利的心里涌出了发酸的污水，腐蚀着盛放心脏的胸腔，多少带有迁怒的心态。

他是没有理由恨他的。但恨本来也不需要理由。

贺永利站在原地，颇有些不依不饶。任性又不知进退，赵十雨颇伤脑筋，他踩灭烟头，把初见时的话又说了一遍。

“要跟我签约吗？”

“不要。”

贺永利答得飞快，他立刻去看赵十雨的表情。

赵十雨平淡地回看，眉尾往下垂了垂，在嫌他烦。

“你都不失望的吗！”

贺永利失望极了。

“反正你最终会答应的。”

赵十雨叼出一只新烟，点上火。不得不说，跟贺永利在一块，他的香烟消耗量是以前的三倍。

“凭什么啊？”

赵十雨掸走烟灰，淡淡地说：“因为我喜欢强迫别人做事。”

“不管多不情愿，最后还得乖乖照我说的去办。那副愤恨难消的表情非常有趣。”

他瞥一眼贺永利，说：

“就像你现在这样。”

贺永利瞪着他，眼瞳是浓郁的紫色。为了反驳赵十雨的话，他一缕一缕折起脸上的郁闷，表演还不够纯熟，唇角向下撇着，眼睛凝了神，瞳光熠熠，五官的轮廓一下子清晰。

这副均匀的美貌，虽然无可挑剔，但看久了也淡，果然要生起气来，容色才会鲜活生动。

“好了，再不去开店要迟到了。”

赵十雨退后几步，推着贺永利的背往前走。

贺永利故意拖沓脚步。

“迟一点有什么关系？过了九点才有人喝酒。”

“开店是没有关系。”赵十雨说。

“但我家事务所的艺人要守时，这是我对艺人的要求。”

赵十雨把他送到门口，检查了一下他的外形。衣领被风吹斜，他伸手扶正，又顺着捋平袖管和下摆。贺永利被他手掌圈住，身体直挺挺地僵着，像包装袋里的面条。他没动，表情悚然，是一只野猫突然被人戳了下屁股的惊悚。

“关门的时候我会来接你。”

赵十雨说完就利索地走了。贺永利站在店前小望片刻，他想赵十雨肯定比他不舍。但赵十雨头也不回，扬长而去，指端的红点明灭着，隐入无尽的夜色。

贺永利打开店门，招牌半亮不亮地闪了闪，勉强发出些荧光。因为光线微弱，连虫子都吸引不来，就这么有气无力地闪烁着，看着都觉得艰难。

一如既往地请求赊账的酒客，一如既往地烂醉如泥，一如既往地苦闷，一如既往地逃避。

从小到大他看的太多。

好没新意。

贺永利举着块方冰，慢慢凿成圆形，这是件挺精细的工作，但他能做得很好，不费吹灰之力。

他还记得有个客人发酒疯，死扯着他的胳膊，非要把他从吧台后面拉出来陪酒。贺永利卡在吧台里侧，左臂被拗得脱臼。周围没人帮他，都在一旁观望。于是贺永利把削好的圆冰顺手塞进对方大声叫嚣的嘴里。客人一下熄了火，凄厉地大叫着，因为冰块体积太大合不拢嘴，只能在寒冷和窒息中发出痛苦的惨嚎。

当然他不会眼睁睁看顾客受罪，贺永利贴心地准备了热水。客人喝下去之后就去医院了，似乎是因为食道烫伤。后来对方带了几个人来找麻烦，贺永利在小巷里七歪八拐，绕晕这帮拿着钢管棍棒的小混混后，把他们引到了保卫处。

他专门回头看了看他们被抓时的可怜样——靠着墙根抱头蹲成一排，再没半点酒馆里的威风。

后面的事情就与他无关了。

所以他现在还能坐在高脚凳上凿冰。

酒客间或让他加酒，寄希望于他记差了，能多喝一杯。贺永利心算着费用，说出口时打个九折。

因为他们的惨相也是工钱的一部分。

这条街上的人们，相互看着彼此的惨状。

原来大家都一样。

确认了这样的事实就可以活下去了，大家会忘掉一些不必要的期待。

这算不算是人人平等呢？贺永利想道。等关店了他可以回去问问赵十雨，毕竟他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的，总比他懂得多一些。

因为今天混了很多吃的，所以贺永利一直很有精神。太精神了也不好，时间变得好慢。酒客们发红的脸上神情飘忽，时间被压缩，截断在转醒的刹那。于是唯一清醒的人反而被丢在了另一个空间。贺永利撑着下巴等待着，从未感到如此无聊。

如果我答应跟赵十雨签约，会改变无聊的现状吗？

他回想起谢冷月的话。

“等你确定，跟我们一起的生活，会比你自己能得到的更好，那时候你再考虑答应。”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打工赚的钱只是杯水车薪，勉强不至于饿死。一旦他成年，停发生活补贴。他会失去最主要的生活来源。无依无靠的一个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他总要给自己谋个生路。

跟着赵十雨，至少有个落脚的地方。对方的态度不像是一次性买卖，起码能保证他一段时间的温饱。

而且……

他还能欣赏到他们的惨相。

失意十年的编剧，无法翻身的“恶女”，一事无成的经纪人。

他们的痛苦鲜血淋漓，像刚刚切开的伤口一样鲜活。

那可是很稀奇的东西，把这里所有酒客的痛苦加起来都比不上。

我要加入他们。

贺永利做出了决定。

贺永利提前十分钟关门。

“搞什么，今天关这么早。”

酒客们骂骂咧咧，不情不愿地往外走，有的回家，有的去喝第二场。

贺永利穿好外套，坐在后门的台阶上。他用手抱着膝盖，提供身体的支撑，蜷缩的姿态是最省力的，而且能尽可能少的吹到风。

他不饿，也不困，有一点冷，只是一点。感觉好的不能再好了。

然后赵十雨的影子投在了他的脚尖。

贺永利抬起脸，赵十雨正在打哈欠，被他一盯，哈欠停在脸上，他张着嘴，不上不下的，表情很是滑稽。

“走，回去了。”

赵十雨歪歪头，示意他跟上。

贺永利不动。

“太远了，走不动。”

他贴心地列出解决方案。

“要不你背我吧。”

“哈？”

赵十雨拉长了声音。

“光走过来就要半小时，你要我背你回去？是想累死谁？”

“我会跟你签约的。”贺永利说，“如果你背我回去的话。”

赵十雨烦躁地哼了一声，脱下外套的动作倒是一气呵成。他活动两下肩膀，把衣服罩在贺永利肩上，转后背对着他蹲下来。宽阔的背撑开衬衫的褶皱，像一张四角抻平的桌布。

“来。”

他对贺永利使个眼色。

贺永利不客气地搭上他的肩，被搂住腿弯背起来。视野一下升高了，贺永利昂着头，第一次感受到高高在上的视角。他晃了晃腿，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了晃，挺有默契的。

赵十雨走路的时候肩胛起伏，带来轻微的颠簸，晃得贺永利脑子晕晕的，趴在他肩上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贺永利并不重，但即将成年的小孩也轻不到哪里去。不到十分钟，赵十雨就开始冒汗。潮热的身躯厚实地垫在身下，呼吸逐渐粗重，贺永利环着他的颈，看到发尾处凝结的汗珠，缓缓滑过成年男性粗壮的血管和筋络。

“小雨哥。”贺永利喊他，一边说一边用指甲去切滑落的水珠。

赵十雨后颈奇痒，忍不住抖了抖肩膀。贺永利感到他胸膛深处在嗡嗡振动。

“……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赵十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