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by谢衣祁璟机千鹤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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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年朝唐引风伸出手，温声道：“还能站起来吗？”

唐引风下意识地想要搭上那只玉指葱白修长的手，可他甫一探出手的刹那，他瞧见了自己手上沾满的污秽和数不清的裂口血痕，便又像被灼伤一般缩了回去。

少年眨巴了两下眼睛，又主动往前一步，毫不犹豫地拉住了他的手，将他拽了起来。

他轻轻拍了拍唐引风手上的泥土，掏出一块手帕缠在了他的右手上——还系了一个漂亮的结。

少年转过头，看向后方踱步走过来的那个戴着斗笠的成年男人：“老师，借您的手帕一用。”

男人掏出手帕递给少年，他便又依照方才的包扎法子，缠住了唐引风的左手。

唐引风虚握了握被裹得密实的一双手，样子还有些滑稽。

少年轻笑了几声。

做完这些，他从包裹中掏出一包东西，塞到了唐引风怀里。

唐引风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瞧着里面形状各异、裹着糖霜的东西。他此前从未见过。

“这是雕花蜜饯，产自靖州。”少年解释道，“很脆，也很甜。若是觉得嘴巴苦，可以吃一些。”

唐引风还未来得及说话，远处便传来侍从护卫们寻找叫喊的声音。

那戴着斗笠的男人闻声环顾一圈，缓声道：“璟儿，我们该走了。”

少年回头望了男人一眼，微微颔首，又回头笑着同唐引风告别：“应该是你的家人寻来了，你没事了，别怕。”

“后会有期。”

唐引风站在原地，望着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不见。

“殿下！宸王殿下在这里！”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宸王殿下了！”

喧闹声蜂拥而至，唐引风却恍若未闻。他垂下头，看着手中的那包蜜饯良久，伸手拿起一块，朝口中塞去。

“宸王殿下，万万不可！您可不能吃来历不明的食物啊！”

“当心有毒，殿下！”

嗯，果然很脆又很甜。

自那日之后，千年血玉认主，他的身体不再像从前那般柔弱不堪。任督二脉俱通，真气流转，竟成了世人口中练武的奇才——再之后，便是在装病了。

只是世事因果，皆有定数。血玉给了他新的体魄，令他不再苟延残喘，在另一方面却又的的确确在一步步蚕食着他的身体。

他好似是得获新生，却又半只脚踏进了无间地狱。

每一次反噬带来的筋骨寸断之痛，每一个行将放弃的日日夜夜，他都是靠着蜜饯挺过去的。

后来唐引风亲自去过一趟靖州，在那里住了好些时日，跟寨子里的阿嬷阿姐也混得越发熟络起来，竟像是真正前世有缘的一家人一般。

靖州当地比较普遍食用雕花蜜饯的法子是将蜜饯放入杯中，用热水冲泡片刻，有时会再放入些蜜枣、花茶等等。冲泡后的蜜饯晶莹剔透，甜美清香，茶水甘甜。

妇人们会用祖传的青花瓷罐保存蜜饯，待到逢年过节或贵客到来的时候，拿出几朵，泡出一杯香甜的蜜饯茶，端到客人的手上。

听阿嬷说，几百年前，老天爷一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洪水淹没了靖州城，城中男女老少都聚到北坡避难。人们所带的食物渐渐吃光，只好靠坡上的野茶、树根等维持生命。

这时有一个叫甜姐的侗家媳妇，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还未成熟的柚子，摘下一咬，顿觉满口苦涩。于是她将其放在蜂蜜中浸了浸，柚片吸满了蜂蜜，味道变得既甜又香，还散发着阵阵柚香。自此之后，甜姐制作的蜜饯便问世了。

再后来，心灵手巧的侗家姑娘们将仔柚切成薄片，雕刻上各式各样的图案，制成雕花蜜饯。后经逐步改进，代代相传，遂成靖州一绝。

“在我们这儿啊，年轻小伙初次登门提亲，姑娘必用蜜饯茶招待；婚事嫁娶，也必奉上一杯雕花蜜饯茶。”说话的阿姐叫杨音，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儿女双全。她麻利地将柚子切成或圆或扇的均匀薄片，操着柳叶尖刀，捏片在手，一穿一插，一削一挑，只见柳刀翻转，柚屑纷落。一眨眼的功夫，一只燕子便雕好了。

“喏，春燕衔泥。意头好，送你！那句诗怎么说来着？燕子衔泥，飞入垂杨处。”

“看不出来，阿姐满腹经纶。”唐引风笑着道谢接过，摩挲着轻轻碰了碰燕子的小脑袋。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小子在打趣我！”杨音瞧着他爱惜的动作，轻声问道，“你说是因为一个朋友才喜欢上这雕花蜜饯的，那人是你的心上人吗？”

唐引风动作一滞，偏头不解地看向杨音。

杨音见状，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有些尴尬地摆手笑道：“哎呀，你别见怪！我没别的意思，就随便问问，聊聊天。”

“不过瞧你那样子，也应当不是吧。”

唐引风重新垂下头，抿了抿嘴唇，没有接话。

他只是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他也实在不清楚，念念不忘，究竟算不算得上“喜欢”？

然而，阿姐的话好像有些点醒了他。

杨音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了然般笑笑，起身端起竹筐准备去送这一批的货。

“阿姐。”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将来——如果我能再遇到他的话——我带他来见你。”

杨音回过头，正对上唐引风过分漂亮、却又纯粹的笑脸。

祁璟着实没有想到过，原来十余年前那一见，正是千年血玉重新问世的一天。

他其实不知道当时那个衣着华贵却又狼狈不堪的小少年是谁，只记得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抬头看人的时候，眼睛红得骇人。

老师带他离开之后，走到小山丘顶上后他回头望，见许多人卑躬屈膝地簇拥着那个小小少年，纵使离得远，也猜得出是怎样后怕又恭敬的场面。

“老师，您知道他是谁吗？”祁璟这样问道。

机千鹤默然良久。

“或许是敌人，或许是朋友。”他如是说道，“但将来，他应该会是一个传奇。”

“何以见得？”祁璟不解。

机千鹤低头望着他笑了笑，将温暖的手轻轻置于他的头顶：“天命如此。璟儿，你也一样。”

祁璟虽早慧，一时却也参悟不透这语焉不详的评价。他望着远方人群离开的方向，喃喃道：

“若是死生之敌，最终只会有一个赢家，是吗？”

“我们难道，不能只做一对萍水相逢的普通人吗？”

若干年前的这个问题，老师没有回答，祁璟也至今都还不知道答案。

他拉回飘得过于久远的思绪，重新望向楚微冬：“我并非是想同宸王殿下做什么交易，我只不过是在还一个人情债罢了。殿下不是说过吗？以诚感人者，人以诚而应。”

楚微冬了然般挑了挑眉。

“我想知道，你是从何时记起我的？”楚微冬追问道。

祁璟无声笑笑：“从你说‘蜜饯是解药’开始——又或许更早一些。因为你实在有一双漂亮到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他看向楚微冬手中的玉折扇，上面金丝勾勒的图案还妖冶非常，随着扇面的扇动，那凤凰似是真的要飞出来、跃上九天云霄一般。

祁璟又瞧见楚微冬今日所着的羽缎之上，不再是用暗线刺凤舞九天，而是明纹，显得张扬又高贵。

按律令，大梁皇室服饰，龙蟒为阳，凤凰为阴。除天子龙袍、皇后凤袍外，皇子王爷着四爪蟒袍，多为黑色、蓝色等深邃华贵之色，公主妃嫔的各式华服方可绣凤凰图样。

偏偏这位宸王殿下倒施阴阳，惯爱穿大红色不说，还总喜用金丝白线上绣凤舞九天。可是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就连惯爱在朝堂之上挑刺的谏官对此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陛下亲允，纵是不合礼制又如何？

“殿下相信天意吗？”

听着祁璟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楚微冬嗤笑了声：“你莫不是在冢舍里被贺访烟附了体，怎的总学他讲这些有的没的？”

祁璟并不介意，转身看向门口的那扇云母屏风。

那屏风一侧题有一句诗：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丹山路边，万里桐花盛放，花丛中栖息着凤凰，自花丛中传出来的雏凤鸣叫声，比老凤凰的声音更为清脆悦耳。

“少时我读《晋书·陆云传》，里面讲，陆云幼时，吴尚书广陵闵鸿见而奇之，曰：‘此儿若非龙驹，当是凤雏’。”祁璟开了口，“雏凤清于老凤声。玉谿生这句诗，便是以‘雏凤清声’为意，夸赞十岁裁诗的韩冬郎，才华将会超过其父韩畏之。”

“殿下是想告诉我，太子萧寰，一定会比他老子萧秉渊更会做皇帝？”祁璟回眸望向楚微冬，眼中似有讽刺之意，“啊，又或是，殿下是在自述？”

“有朝一日剑出鞘，您会比您的父帅，大梁开国以来的第一武将、未至而立便策勋十二转的元护国公，更能声震八方，留名青史？”

直呼当朝天子名讳，属大不敬，重可夷九族。

可亡国灭族之人，若不畏死，奈何以俱之？

楚微冬收起折扇，长叹一口气：“别这么咄咄逼人，我怪不习惯的。”

他朝那云母屏风走过去，瞧向祁璟方才说的那句题诗：“也许这句诗是想说，南燕沈氏的后人，也会比过于仁慈、不忍杀戮的沈仕初，更适合当一国之主。”

“甚至是，天下共主。”

听到这个词，祁璟神色出现短暂的微怔。

当年，他站在那小山丘上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少年，向他的老师机千鹤问道：“他好像地位十分尊崇。他将来会做大梁的皇帝吗？”

因为他想，那既然是皇家仪仗，那奄奄一息的少年也应当是位备受宠爱的皇子吧。

祁璟到今天还记得，老师是如此回答他的：

“如若他想，他甚至可以是天下共主。”

“天下共主。”祁璟喃喃重复了一遍，“真是一个伟大的愿景啊。他们萧家人，应该无人不想吧。”

机千鹤看向自己这位过于早慧的徒弟，不过垂髫之龄，所思所想，所言所念，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人。

“可他不是萧家人。”机千鹤低声说道。

闻言，祁璟有些愕然地抬头看向老师：“不姓萧？这么说，萧氏江山，难道会易主吗？”

机千鹤扶了扶斗笠：“如若他像他父亲，那他或许，倒还真的不想坐这个位子。”

祁璟移开目光，视线落于前方连绵不断、好似没有尽头的山峰之间。

“是吗？那真有趣。”

“可是老师您看，他方才明明痛苦至极，却一声未吭，生生咬牙硬抗着。我不过扶了他一把，赠与他一包再寻常不过的蜜饯解苦，他那双漂亮又会说话的眼睛里便在说着——为犬为马，世报恩德。”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我自史书中遍览兴衰，这样的人啊，往往命苦，不得善终。”

机千鹤低头瞧向他：“那璟儿你呢，你想做那天下共主吗？”

“我？”祁璟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尚未磨去的虎牙终于为他平添几分孩童气，“我好像也不稀罕。”

“可我要让萧家人死。”他说道。

从那时起，祁璟便早已明志。

他从不愿做君子，宁可负尽天下人，背千古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