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by清宵指月

失重by清宵指月

沈一桔有限的少年岁月里，有相当一部分都在注视着萧默的背影。

起初视野里整块都是那人的脊背，有些瘦，却很可靠，印象里总是伴随着微波炉恐怖的嗡嗡声和米饭的香气。

后来他长高了，正眼能够到萧默的后脖颈，他盯着那块看起来触感极佳的冷白色皮肤，糟乱的思维在脑海中发散。

好白。像刚煮好的新米。

初三，沈一桔终于等到一个可以把萧默写进去的命题作文，他洋洋洒洒一篇八百字交上去，得到的却是不及格的分数。

初中生沈一桔瞪圆了兔子眼，又仔细看了看，确认再三语文老师没有给他最引以为豪的句子画好看的红色波浪线后，愤懑的拿着作文回了家，脚跺得震天响。

几张卷子齐刷刷堆在萧默面前，那人轻车熟路的撇了眼卷子上看上去还行的分数，大笔一挥，潦草地签上了名。

“作文……也要签……”沈一桔的心跳频率仿佛刚进行完一千米长跑。

萧默把那张作文纸抽出来，随意瞄了一眼，看见一条红色的线赫然纸上，不用过多的反应，便已自动输入了自己的语言中枢。

「哥的皮肤非常白，像刚用微波炉煮好的米饭。」

沈一桔悄悄观察他的反应，在看见那人藏匿于指关节后不自觉大幅度上扬的嘴角后，他尚且稚嫩的脸颊也不禁沾染上难以消退的潮红。

意识回归脑海，萧默皱着眉头睁开眼，又放任地再次闭上，他翻了个身，透过被角虚化的视野看清了面前的床铺——空的。

挣扎着直起身子，内心和头发同样一团遭乱的人趿拉着拖鞋走进客厅，蹂躏了几番眼睑后，他才确认那个蜷在两人沙发上看无声电影的身躯是沈一桔没错。

“哥。”那个人看见他，当即从沙发上坐起来，“你醒了。”

“你昨晚没到床上睡？”

打着哈欠接了杯水，萧默睡眼朦胧地瞄了眼水池，不出所料，碗碟被整齐地摆放在碗架上，干燥的水池里一滴水都没有——显然是昨晚洗的。

“太晚了，怕吵到你。”沈一桔活动着肩膀，自我调笑道，“明明以前睡了一整年沙发，昨天睡的时候竟然有点不习惯。”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个子长得又快。”萧默颇为无奈地解释道，不经意又触及了自己尽量闭口不谈的过去。

“不然我当时为什么一定要给你买张床。”

话出口萧默就后悔了，他木了一会才不自然地放下水杯。

“今晚别睡沙发了。”

然后在沈一桔略带疑惑的目光沐浴下故作镇定地回到卧室。

放任身体肆意摔倒在床上之后，萧默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严严实实的一个茧，只留一双眼睛望着对面空出来的床铺发呆。

发育期的小孩个子长得太快了。

沈一桔初中毕业的时候，个子已经快赶上他了，不忍心小孩再蜷在狭小的沙发里，萧默给他买了张结实的好床，连带床垫枕头被子等等，一整套搬到自己勉强能塞下两张单人床的卧室。

他欣慰地看着沈一桔因为新床神采奕奕，没告诉他自己为此闷头打了两个月工，还把肩膀弄伤了。

虽然小孩眼尖得很，但还是抵不过成年人的狡黠敷衍，他脸不红心不跳，只说是打球的时候碰到了。

回忆的闸门一旦被拉开，脑海里封存已久的破碎片段便如洪流奔涌着破门而岀，汹涌的漩涡卷得萧默无法挣脱，眼前走马灯般滚动放映的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沈一桔。

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曾跟他倾诉过太多，烦恼与怨言一股脑全倒在萧默面前，摊成一滩苦水，他照单全收，挑挑捡捡岀关键的点，逐条分析，再用那与生俱来的烟酒嗓音，循序渐进地灌进沈一桔的耳朵里。

“其实我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小孩温吞吞地跟他自白，不好意思地摸摸耳后的皮肤，“但不知道为什么，哥说的话，我总能听进去。”

“哥的声音很特别，如果从广播里传出来，绝对很合适。”

彼时的沈一桔随口一说，萧默一字不差地记到现在。

上大学之后，萧默开始染发，他顶着一头红粉交织的西柚色头发回家，沈一桔左摸右看地捣鼓好半天，突然奋起，叫嚣着高考完之后他也要染发。

“就染和哥一样的颜色。”

他如捧至宝般捏着两撮发，失神地望着那人被西柚色填满的发旋，默不作声地摩挲着。

“染了也迟早会长出黑的。”

手里的发丝随着主人的语句抽离，那人转过身来，轻笑着揉揉沈一桔柔软的黑发。

“你黑发就很好。”

记忆中不同年龄段的同一人像不断重叠，更重要的是记忆本身太过美好和缱绻，让萧默半梦半醒之间又昏沉沉睡了过去。

清醒是伴随着强烈饥饿感而来的。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再一次走出房门的时候，茶几上早已铺满了电子设备的黑色线路，插着耳机的人坐在地上，背抵着沙发，聚精会神。

“哥，我做了饭，在桌上。”说话期间，那人的目光仍钉在电脑屏幕上，繁忙的右手拖着鼠标来回移动，“再热一下吧。”

萧默端着菜走进厨房，确认那人插着耳机全身心都扑在游戏上，才关了厨房门，将饭菜送进微波炉里加热。

这到底算什么。

萧默鼓着腮帮子嚼饭，夹着拖鞋的脚上下晃动，在自己家里却如坐针毡。

为什么沈一桔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明明两人之间除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模糊关系就只剩大片留白的尴尬。

虽然现在看起来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单方面尴尬。

“我上班去了。”刷了碗，穿整收拾好准备出门，萧默捏着钥匙，顿了几秒才开口，“很晚才回来，不用等。”

“这么早？现在才五点。”

沈一桔刚结束一局游戏，摘了耳机就站起身来，他骤然变得焦灼急切，双眼委屈得好似潮了水。

“我有话想跟你说。”

萧默穿好鞋，抬眼却不小心撞进那双他早已无法直视的眼睛里，只半秒便立即躲闪着避开交汇的视线，几乎是逃跑般窘迫地关上门。

“明天再说吧。”

“哟，Boyce。”

萧默刚被凌冽的寒风驱赶着小跑踏进公司，就听到他同事的调侃。

“今天来得够早啊。”

“你也挺早。”他哈了口气，趁余热还未消退，赶忙罩住被冻得透红的耳朵，勾着嘴角打趣道，“平时不到八九点哪能见到你人。”

“怎么搞得我跟怠工一样。”同事跟他前后脚进了电梯，“刚去给女儿开家长会的。”

“你女儿快上初中了吧。”

他寡淡的目光锁定屏幕上持续上涨的数字，随口问道。

“快了，六年级。”

男人感叹了一声，摇摇头，“现在小学生都要模拟考试了，又不是高中生，还一模二模三模的，天天开家长会。”

萧默笑了一下，目光略微沉了沉，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有些心不在焉，连面前的门打开了都不知道。

演播室里别的节目正在直播，萧默安静地找了个沙发坐下，从兜里掏出手机，刚解锁就看到屏幕上有一条未读消息。

「晚上记得吃饭」

没理会，默默摁灭了屏幕，他把腿向前伸以放低身体重心，整个人半躺不躺地陷在如同睡袋一般的宽大羽绒服里纹丝不动，像是进入了省电模式，只必要时眨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