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九by禄先知安知山陆青小说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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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仍是个阴霾天，细雪飘零，乱玉碎琼，城市都被压得矮小了，成了灰鸽子身下一枚卵孵的巨蛋。

街上行人稀疏，陆青如约赴会，早早到了地方，却见花店门扉紧闭，把手上赫然挂着个“暂停营业”的原木标牌。

店内空无一人。

他转了一圈，就见路人行色匆匆，皆是冻得低眉呵气，耸肩缩脖，而道路上大小汽车打着笔直车灯，碾雪驰过，也毫不停留。

人事物各行其是，互不相干。

陆青仿佛是被孤独地忘在了这里，腋下拄了根拐杖，他在天凝地闭的萧瑟间，张来望去，满目茫然。

这两天他的崴伤不好反坏，原本支棱瘦削的足踝没得到有效疗愈，高肿成了馒头样，滑稽又骇人。

他有意瞒着陆子衿，却不想这小丫头耳聪目明，非但嘴利，眼也尖，昨晚临睡前一眼叨中陆青肿胖的脚踝，惊叫起来，问他怎么弄成这样。

陆青心知藏不住了，只好如实以告，并答应了陆子衿泪雨涟涟的“去看医生”，这才把人哄去睡觉。

虽说答应了，可前段时间刚交了一大笔暖气费，手头紧得很，又才付了三百块的海洋馆门票。

陆青自行算了笔账，发现自己若是去看医生，妹妹兴许就要穿去年小一码的旧棉袄过年了。

他于是决定忍一忍，能熬到自行痊愈自然是好，熬不住，那就到时候再去看医生，不急于一时。

只不过这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也不见停，路面结了冰，冰上复又摞了层雪，堆堆叠叠，成了层牢不可破的冰壳子。

北方雪天滑得很，即使是好人也要给摔坏了，更何况陆青还拖着条瘸腿。

思及此，他今天出门前特地抄上了去年刚骨折时用的拐杖，那会儿拄着拐申请休学，操办葬礼，他早锤炼得炉火纯青，足履如飞。

他是来了，一瘸一拐的也是来了，可安知山呢？

他真是惝恍极了，又没有安知山的联系方式，一时间不知何去何从。

左右不见来人，陆青只好找了个街边长椅坐下，面对着人来人往，他微微蜷起身取暖。拐杖放在腿边，似乎还留有一丝病房的药气。

前头斜刺插进来个变道的比亚迪，很不识趣地别住了他，安知山不得已踩下刹车。

这是倒计时的最后一天，按照两年前的初衷，既然尝试了所有也没能让他对“生”提起兴趣，那他就应该去死了。

他说不好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全无恐惧、无措、惊惶，哪怕是将获解脱的释然也没有。

心头寥寥的只有无谓，古井无波，一汪死水——他埋头闷笑，更适合死去了。

他将车打双闪，停在路旁，又揿开车窗，好让指间刚点起的香烟得以逸散。

安知山像对待一趟再寻常不过的旅行似的，手臂担在窗边，人则阖目倚靠在椅背上。他以一种麻木冰冷的姿态，条分缕析地最后盘点了自己生前死后的一切。

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这啼饥号寒的破天气，市里面积小点的河湖都成溜冰场了，想死在水里，还得驱车往海边走。

车么，过会儿就停在停车场，省得干扰交通秩序，弄得交警还得大张旗鼓过来拖车。联系不上他，指不定还要打电话到家里，也是够丢人现眼了。

家里倒没什么可安排的，唯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同时充当他的墓志铭与遗书。

至于财产，他没什么财产，唯一称得上遗物的便是这辆二手海王了。他有心将其留给堂哥安晓霖，可人家毕竟是天之骄子，一手的豪车开也开不完，大抵也瞧不上这辆二手的。

花店也是安晓霖的，替他这个名义店长招揽了好些生意，如今原汤化原食，也该物归原主了。

说起花店……

安知山蓦地睁眼，后知后觉想起前天信口许下的约会，暗道不好。

最近忙生忙死，倒把这事忘了。如今回想起来，少年那副赧意微微的笑模样便佐冷风一同灌进肺腑。

他想起对方用“夕阳颜色”来形容玫瑰，下意识往车窗外瞭一眼，就见冬日天黑得早，如今早已大夜弥天，哪还能捕捉到夕阳。

思来想去半晌，安知山最终在车载烟灰缸里捻灭烟蒂，重新发动车子，拐回主路。

他决定权作不知。

他虽说并非个任性违约的性子，但如今都“死到临头”了，他实在不必还用活人规则来约束自己，更不必再去赴这场约会。

且不说人家隔天看到他的死亡新闻会不会吓出个好歹，安知山扪心自问，他再如何没良心，也实在不打算临死了还拐个漂亮小孩去开房——何止是败阳寿，简直是损阴德。

再言，这会儿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天寒地冻的，谁会在零下十几度的黑夜里枯等两小时，只为个虚无缥缈的陌生人？

夜里车辆相对较少，他车速很快，不出多时就见到了海滨公园的树荫道。

到达目的地后，安知山下了车，心里却不复平静，只是兀自杂乱无章。

海风迎面刮来，冰寒刺骨。他遥遥望向大海，浓夜下的海洋简直蓝得发黑，愈发像一处寂静深沉的墓地了。

安知山倚靠车门，久久伫立了，抟作一座沉默雕像，一缕沉重鬼魂。

他没头没脑地想，或许那个孩子会。

没人会在冰天雪地里等他两个小时，但那孩子看向他的眼神仿佛火种，那是在雪夜甘愿领罚的眼神。

所以，或许那个孩子会。

三十分钟后，一辆黛蓝色的玛莎拉蒂停在了花店门前。

夜静更深，安知山出来后四下逡巡一圈，就见街边门店早已关灯落了锁，唯有昏黄路灯尚还晕亮一小片雪地。

万事万物都遭细雪蒙上雾气，阒无人声。

他一颗心说不好是放下了还是沉下了，只是暗笑自己犯蠢。怎么会有人为了三两句口头邀约，就在冬夜雪天等上两个多小时？

刚要矮身回车里，他余光就瞥见有个什么东西动弹了下，安知山下意识以为是野猫，眼睛追过去，却在长椅上见了个窝缩着的身影。

他一愣，立即快步走了过去。

离近了，那身影现了原形，竟真是那个便利店小孩。

少年穿了件肿胖的大羽绒服，由于冷得整个人都缩进去，便只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他双眸紧阖，似乎在打盹，也不知是睡了多久，直睡得睫根湿漉漉，鼻尖煞上冻红，便愈发衬得脸容净白。

倒真像一翁细瓷器，碰都碰不得，唯恐一着不慎，就昆山玉碎。

安知山皱了眉头，伸手去探少年的额头——北方天冷，流浪汉冻死街头的新闻数见不鲜，这小孩在这儿待了两个小时，冻不死也要冻病了。

果不其然，那额头已经烧成了烫炉子。

“……他妈的。”

安知山都不明白自己这句是在骂这小孩一根筋，还是骂自己王八蛋，晾着人家在冰天雪地里枯等，等得把病都给熬出来了。

定然是不能把人就撂在这儿，安知山半扶半搂地将陆青挟在臂弯，打算先抱回车里再作打算。

这时，怀里的小炉子忽然抽动了下，哼唧着说了什么，旋即蜷得更深。

安知山没听清，俯耳下去，对方又不吭声了。他轻轻掬起少年的脸蛋，想唤他名字，却猝不及防哽住了——忘了人家姓甚名谁。

他琢磨了下，是姓陆没错，可是陆什么呢？赤橙黄绿青……

“……陆青？陆青？”

试探的一句得到了陆青要哭似的呜咽，话语带出吐息，而那吐息虚弱无力地弥散在安知山颈窝，居然滚烫。

“疼……腿疼……疼……”

安知山挑挑眉毛，不明所以地反问，

“腿疼？”

他四下看去，就见到了靠在长椅旁的拐杖，心领神会地将其夹在腋下，与陆青一并带了回去。

车内开了暖风，温风细细，熏熏艾艾，简直要催人瞌睡。

陆青被安顿在了副驾驶，方便照顾。即使处在这么个暖融融的空间里，他也依旧弓身蜷背，冻得微微发抖，但好歹是不再咕哝腿疼了。

安知山出门时没想过还会有这么一遭，故而穿得单薄，毛衣外头只套了件大衣，他并不犹豫，脱下外衣给陆青披了上，转而发动汽车，作计先把人往医院送。

他一手开车，一手虚拢在陆青肩旁，以防他躺不稳当，栽下来。护得近了，对方温热鼻息萦绕在指尖，触感酥麻。

离医院还有十来分钟路程时，陆青醒转。

“……我……”

这声音哑得没法听，安知山不消看，从后座摸了瓶水，趁红绿灯间隙将其拧开了递过去。

“多喝点，润润嗓子。”

陆青接过，咕嘟咕嘟一气喝了大半瓶下去，枯泉才堪堪被灌溉成了活水。

“咳咳……咳……谢谢……”

见他三两个字都说得气喘，安知山顿了几秒，等陆青稍稍缓过口气才开口，

“抱歉。我今天确实是临时有事，没能赴约，真的很抱歉，害你还……”

“没有……没事，真没事。”

安知山刻意放慢了车速，陆青便小口小口啜饮着将剩下的水喝进去，闻言赶忙摇头。

“不怪你。我本来……本来也没打算等那么久，结果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你应该吓了一跳吧？”

其实昏睡过去的原因，陆青心知肚明。病痛，发炎，感冒，这几日连轴转的疲累和缺觉，都足以害他险些冻毙街头。

安知山失笑，

“这不用争，错的确是在我，这次害你遭罪，全是我的错，我一定想办法弥补。下次，若是你还肯赏脸再赴约一次，下次换我等你，好不好？”

花说柳说也比不过安知山说。

虽然相处尚少，但陆青也意识到安知山是个巧言令色的，可无奈在于他对这软语温言毫无抵抗之力，轻松就被逗红了耳尖。

“再说吧……对了，你有看到我的东西吗？当时应该就靠在旁边来着。”

“喏。”

安知山用下巴往后座示意，

“我猜是你的，就带上了。怎么？你腿脚不太好？”

陆青顺着他的方向回头，确保拐杖没丢后，这才松心，

“还好，就是前两天崴了脚，不碍事。”

安知山心知能用上拐的，断不会是什么普通小伤，不由暗骂自己造孽，然而嘴上却仍没个正形，揶揄他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拖着条伤腿还要等人，尾生抱柱也不是这么个抱法呀。

“噢，这个嘛……因为我真的很期待和你见面。”

安知山没成想这么个锯嘴葫芦似的小孩，还能有直言无讳的时候，侧目去看，就见陆青正眉眼笑睐地看他。

那目光太赤忱，任哪个心肠曲折的见了，都要自惭生愧。

“而且尾生没能等到人来赴约，可是你来了。”

安知山摩了摩方向盘，笑了笑，没接话。等到红绿灯路口时，他探手去摸陆青的额头，不着痕迹地把这话头忽略了。

“啧，烧得确实有点厉害，不过马上就到医院了，我陪着你，让医生给你打个针，很快就能退烧了。”

“医院？”

陆青收紧眉毛，反应颇大。

“我不去医院。”

安知山讶然，

“为什么？”

“……我真的不去医院。”

“不去医院，可你还发烧呢。”

“……”

陆青默然，总不好以实相告，说自己厌恶医院，并且还没有医保，不光缺那几百块的挂水钱，连几十块的挂号钱都是能省即省。

他只好曲线救国，转圜而答，

“……也没法去医院，我得回家了。我妹妹还在家，她才六岁，我这么晚不回去，她一定担心坏了。”

“……好吧。”

安知山耸耸肩膀，并不勉强，也不多问。

未几，他便驱车停在了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前，下车前还伸手把那件盖在陆青身上的大衣往他肩头扯了扯。

“我下去给你买点药，你乖乖待着，看车。”

“啊？噢……哎！等等，这是你的衣……”

安知山没听到后半句，径直走了。陆青这才慢悠悠回过味来，意识到自己一直盖着人家的衣服，怨不得从醒来后身边就一股……一股……

陆青埋头，偷偷嗅了嗅大衣领子。

清冽的，冬月初雪的味道。

到了家门口，陆青要下车时才发觉自己足踝已经肿疼得连路都走不得了。

他家所在的小区是老居民楼，配套设施陈旧，大小车辆填鸭般塞满了街道，电动车又犹嫌不足地填补了缝隙。安知山只好将车停在外头的大道上，这会儿也顾不得贴不贴罚单了。

陆青要拿拐杖撑着，安知山不同意，简明扼要地给他提了两个选择。

“想要我背你回去还是抱你回去？”

陆青怔了，有点紧张地又喝了口水，

“……都，都不要行吗？”

“噢，那就是想被抱回去？”

安知山故意逗他，弯身作势要从他腿弯处搂过去，陆青赶忙往座位上退，挣扎间又笑又叫地作出妥协。

“背背背！我就是，就是怕累着你，我还挺沉的。”

及至陆青小心翼翼趴到了他背上，安知山这才感受到陆青口中的“沉”是一份怎样微不足道的重量。

他好瘦。

瘦得快要皮包骨。

安知山掌心捂在陆青的足踝，心里忽然没来由的酸楚。

本想逗他两句，如今也都化为唇间溢出的热气白烟。

他沉默，陆青便也不言语。两个人这样没声没息地走着，只听杳杳踏雪，蜿蜒出一道孤苦伶仃的足迹来。

良久。

“安知山？”

往后的年月里，安知山将会成千上万次听自己的名字从陆青嘴里唤出，带笑，含混，欲嗔，哽咽，光火，哭喊，喃喃。

但他总还记得第一次听它们滚落恋人唇舌时的样子。

安知山发现自己的名字竟然要这么长，在陆青口中抟过，只耗毫秒，却像度过一生。

那么长，长过俄罗斯无涯的国境线，掺含细雪，飘渺而下。

“嗯？”

放柔了的声音，连安知山自己也不曾发觉。

陆青从背后打着手机灯，为安知山照亮。

他在笑，不看也知道他在笑。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