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止尽的雪小说

永无止尽的雪小说

“再过这个坡，车就开不过去了，雪太大，得下车走！”

司机扯着嗓门，洪亮的声音从驾驶室传到最后一排座位，害怕有乘客没听清，他又加大音量重复了一遍：“过了这个坡，都得下车过去啊！大家带好东西，一会儿有人过来领路，都跟紧，别走散了！”

乘客开始骚动，有人问：“那得走多久能到北极村？”

司机挠着头，一脚油门踩到底，大客车冲上了铺满白雪的土坡，陡峭的山路让车里的乘客纷纷吸气，气氛又安静下来。

“半个小时吧，没招了，雪下得太大，你们赶的时候不巧。”

车窗外凛冽的寒风吹得雪花翻卷着撞向玻璃，仔细去看，甚至可以看清呈六角形的美丽姿态，坐在最后一排的男生整理着背包，一边惊叹：“好漂亮啊！”

表情中难掩惊喜，他似乎很想和人分享，情不自禁地推了推坐在他旁边的人：“你看，好美的雪啊。”

他身旁那人扭过头，半张脸被压在头顶的帽子挡住，只能看清下半张脸优美的线条，嘴微微抿着，面无表情地瞥了那兴高采烈的男生一眼，低声应付了声：“嗯。”

男生见他反应平静，回头瞄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北方人吗？见过这么大的雪吗？”

那人说：“不是，没有。”

敷衍的语气没有一丝想要攀谈的意思，男生略感尴尬，没有再多和他搭话。

许攸然生活在南方沿海城市，一年四季只见到过零星的几片雪花，铺天盖地的雪景他不是不惊叹，而是没有心情去观赏。而且，这次他来北极村，目的也不是旅游观光。

客车下坡，急剧加速下的失重感尤为明显，他闭上眼睛，感到一种无所依傍的无力感。

好在，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司机将车停在了路边：“向导已经到了啊，前面由他带路，大家都跟上啊！”

许攸然将帽子压得更低了，他只有一只双肩背包，直接背上了便要走，却被旁边的男生拽住了。

许攸然回过头，那男生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指着客车顶部的行李架：“那个，能帮我拿下行李吗？”

许攸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这男生个子不高，比他要矮上大半个头。他抬手将男生指的行李箱取下来。

“谢谢，不好意思。”

许攸然朝他微微点头，随着人流下了客车。北国的风雪迎面而来，漫天白色让他有点无所适从。来接车的向导等乘客都下了车，开始带领众人往周围一条岔路走去。

那条岔路并不宽阔，雪已经没过了许攸然穿的防雪靴，雪花的湿润在极低的气温里让他很不舒服，他弯下腰将靴子上的鞋带解开重新绑紧，刚才那个男生已经走到他旁边来了，开口小声问他：“不会有事吧？”

许攸然：“嗯？”

那男生说：“这条路是去北极村的吗？我们不会被骗了吧？拐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然后……”

许攸然摇了摇头，打断他：“不会，我查过了，那条路确实发生车祸了，事故现场过不去，只能走这条小路。”

男生神色舒缓了些，笑了笑：“这样啊，我叫罗航，第一次一个人旅行。”

许攸然站起身，男生又说：“我看你也一个人，不如咱俩一起？”

许攸然说：“不了，我还有事。”

罗航愣了一下，他是个读大一的学生，趁着寒假出来玩，没想到有人来北极村不是为了游览，瞬间好奇心激增，想要再攀谈几句，但许攸然已经越过了他，走到前面去了。

罗航心想：“真是个孤僻的人。”

走了半个多小时后，许攸然终于到达了北极村。这里原本是一个不大的村落，因为地处中国最北方，故而衍生了许多与此相关的旅游景观，每年慕名而来的游客都很多。

乘客们步行了半个多小时，即便穿着最保暖的防寒服，也感到浑身僵硬，向导便直接绕过了那几个知名景点，将他们带到了可以住宿的那条街附近，让他们先休息。

因为旅游业兴起，北极村的村民纷纷将家里的住房改造成旅店，主打原汁原味的东北特色。一排排房屋被白雪掩盖，仿佛一块块被分割好的奶油蛋糕。

许攸然随便推开一家旅馆的院门，屋内一个中年女人将门拉来了一条缝隙，伸出头招呼道：“小伙子，来旅游的？”

许攸然点点头，走进屋内。北方农村的房屋一进门是厨房，连接两边的房间才是可以住人的。这旅店老板也是当地村民，简单介绍道：“登记下身份证，一个房间一天二百，不分人数，你是一个人住，还是跟人挤一挤？”

“我自己……”许攸然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有人推门进来：“加我一个吧。”

是罗航。女老板看着他，问：“你们是一起来的？”

罗航笑着说：“不是，路上遇到的。”

老板又询问许攸然：“那你们住一个房间？咱们这儿都是大火炕，能住好多人，你们两个男生也不挤，还能省点钱。”

罗航将行李箱拖进了房间：“太冷了，就这样吧，咱俩挤挤，我实在不想再往前走去找旅店了。”

许攸然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勉强说：“那好吧。”

傍晚时分，老板招呼许攸然和罗航吃了晚饭，雪渐渐停了，罗航提议去外面逛逛，北极村晚上的广场上有冰雕冰灯，还有各种卖小吃的摊位，还是很热闹的，许攸然点头应允，背上背包和罗航出门。

罗航奇怪道：“你背这么多东西干嘛？”

许攸然没回答，两人即将走到罗航所说的广场时，他从防寒服的口袋里翻出一张地图，对罗航说：“我去下别的地方，你自己逛吧。”

罗航追问：“你要去哪儿？”

许攸然说：“我要去七星山。”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罗航看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他来之前看过些关于北极村的旅游攻略，大概对七星山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可是那里貌似并没有什么可供游览之处。许攸然要去那里，真是很奇怪。

不过本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也没有再多想，便去看冰雕了。

等到回去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旅馆老板正拿着一把扫帚扫院子里的积雪，看到罗航一个人回来，问道：“玩的咋样？咋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那个小伙儿呢？”

罗航说：“他说要去七星山，先走了，还没回来吗？”

老板停下手里的扫帚，抬起头疑惑地问：“去七星山？”

“是啊，怎么了？”

“七星山那儿气温很低，尤其是晚上，乌漆嘛黑什么也看不到，他去那儿干啥？”

听老板解释，罗航也感到很费解，老板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般说道：“我知道了，他可能是要去那儿看极光！”

“极光？”罗航睁大眼睛，“那是传说里面的吧？在现实里，北极村出现过极光吗？”

一般极光都是在北极圈内出现，北极村虽然名字叫北极村，但却只是中国的最北方。罗航还记得他来之前，在网上浏览关于北极村的介绍时看到过，北极村有极光出现的传说，但是来这里旅游的游客倒是从来没有人见过。

老板说：“我也是听村里那些老人说的，大概几十年前七星山有极光出现过。所以你一说七星山，我就想说不定那小伙子是奔着看极光去的呢。”

罗航很诧异：“可是这么小的几率，他去了也不一定看到啊。”

老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道：“说起这极光，村里还有个传说，就是七星山上有雪妖，雪妖和极光往往是同时出现的。”

这一点那些旅游攻略上倒是没有，罗航惊奇道：“雪妖？那是什么？”

老板说：“传说中的一种异兽，据说可以扭转时空，就像电视上演的那些穿越剧一样。”

罗航越听越奇：“那就像……精灵那样？还会魔法，能穿越回过去？”

入夜之后，风雪飘摇。

原本早已停息的雪骤然变大，飘洒着扬向地面，北风掠过大地，旅馆的门窗被吹得咯吱作响，偶尔拉出间断的呼号声，像极了有人在哭。

罗航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敲门，他揉着眼睛爬起来，拉开灯问了一句：“谁啊？”边问边看向墙上挂着的时钟，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小伙子，是我。”旅馆老板的声音在门外传来。

罗航从被窝里钻出来，批了件外衣打开门，迷迷瞪瞪地问：“老板，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旅馆老板的神情看上去很担忧，一只手正握着手机，屏幕微微亮着，问道：“和你一起住的小许回来了吗？”

外面风声阵阵，罗航直觉很不妙：“没有啊。”

旅馆老板看了眼窗外：“天气预报明明说到傍晚雪就停了，不知道为啥，一入夜又开始下了，还越下越大。咱们这儿都下得这么大，更别提七星山上了。”

罗航也紧张了起来：“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你有他联系方式吗？打个电话问问看吧。”

罗航无奈道：“没有，我和他也不熟，就是搭的一辆客车来的，他看上去挺孤僻的，也不怎么和我聊。”

旅馆老板说：“这可不行啊，七星山又高又险，下暴雪很容易迷路，太危险了。我这就找人过去接他。”

罗航说：“那我也一起去吧，多个人还能帮点忙。”

旅馆老板扫了他一眼：“那行，你跟紧其他人，别单独行动。”

许攸然登上七星山时，雪已经停了，夜色仿佛一匹靛蓝色丝绸，繁星点缀其上，光芒穿越时间，落入他眼眸。

最开始的山路还有一级一级的人造石阶，登了几个小时后，石阶变成了泥土堆成的台阶，再登一段时间，连泥土阶也没有了，只有弯弯曲曲的倾斜土坡，被积雪覆盖，踩上去湿滑无比。

他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走，山上的气温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降低，双脚已经接近僵硬。

“而心呢？”

某一刻，他脑海中忽然有了这样一句反问。然后又自说自话地回答：“心也是一样的。”

厉深还躺在ICU里，病危通知书被递到手里的一刻，他没有任何反应，脑海里有短暂的眩晕，然后火速逃离了医院，甚至都无法多去看厉深一眼。

足足五年了吧，终于还是到了最后一刻。

许攸然心如死灰，忽然觉得人生就像上帝在和自己开的一场玩笑——上帝说人人生而有罪，要乞求主赦免罪恶。他便是一直在赎罪，这罪不是生来的，而是来自他的软弱。

如果……如果在五年前，那个高考的前夜，他再勇敢一点，厉深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从医院逃出去之后，许攸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像一只没头苍蝇，在街上乱晃，然后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他和厉深曾经就读的高中。

学生们都放寒假了，偌大的高中校园里无比安静，夜色之中漆黑一片，只有图书馆的窗口传出明亮的灯光。

许攸然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图书馆管理员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大爷，正推着小推车将一本本书码放在书架上，看到许攸然，表情很疑惑：“你是学校的教工吗？现在都放假了，没办法借书，不过可以在这里看。”

许攸然默然地在一旁的桌边坐下，将头埋在手臂里，眼眸在这时才终于变得湿润，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我想呆一会儿。”

图书管理员推着手推车走到他旁边，抽出里面的一本书，无声无息地放在了他抱着头的手臂旁。

许攸然静默地流了会儿眼泪，又觉得眼睛酸涩得哭不出来，抬起头揉着泛红的眼睛，瞥到了桌子上的书——《操纵时间的生灵》。

“操纵时间？”

许攸然翻开书，书全是彩页印刷，油墨味很重，上面也没多少文字内容，更多的是一些拍摄模糊的图片——巍峨的白色雪山、暴风雪和夜幕下闪耀的极光。再往下看，是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采访。

所谓操纵时间的生灵，指的是一种传说中的古老异兽，这种生灵居住在雪山一带，所以人们也叫他们“雪妖”。

许攸然睁大眼睛，翻到了下一页。

“在中国最北方的北极村，数十年前，当地的村民就曾见到过这种传说中的生灵。当晚七星山上下起了罕见的暴风雪，极光忽然横贯于雪山之巅，雪妖浑身覆盖着一层洁白柔软的毛，外表又像狼又像狐狸，若不是那双蓝盈盈的眼睛，便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据说，他们拥有穿越时空的魔法，可以随意穿梭回过去的任一个时点……”

许攸然自认是个冷静理智的人，特别是在厉深出事之后，但是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居然掏出手机，订了一张去哈尔滨的火车票。

坐上火车之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在医院陪厉深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反而像一个迷信的教徒，笃信一种虚无的论调。

经过了几天的火车旅程之后，他在哈尔滨转乘去往漠河的绿皮火车。当然，飞机更快，但他是个穷人——因为厉深的病，他早已负债累累。

许攸然的脸颊传来一丝冰冷的湿意，他抬头看去，空中忽然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得又急又密，在七星山的寒风中乱舞。

从漠河下火车之后，许攸然坐了数小时大巴车，到今天下午遇到车祸，又步行了半个多小时，再加上爬七星山也已经有四五个小时了，渐渐觉得体力不支，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大雪，不禁皱起了眉头。

现在如果下山，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间？

如果不下山，遇到暴风雪，他会死吗？

许攸然想着这两个问题，最后还是继续向山上走去。

说不清为什么，他抱着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幻想，觉得只要上了山，就能遇到那传说中的极光，会找到那神乎其神的雪妖，而且，雪妖还会答应他、帮助他穿越时空，改变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