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风by西旻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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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匡野就带着学生出门了。

走之前丁悦问他用不用带上录音设备，匡野说：“不用，先找找合适的发音人。”

收集语料可不是录个音那么简单，不仅对环境、设备、内容有要求，对发音人也有明确规定，最主要的是找当地会说方言的老人。

昨天下了一宿的雨，路面上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

这个镇子也就主干道上修了路，往四周村子一走，都是些泥路。一脚一个坑，走了不到两百米，原本黑亮的皮鞋已经看不出颜色了。

匡野拍了拍裤腿上沾的泥点，拍不掉，还抹了一手脏。

方东浩惯会来事，递给匡野一张纸巾，跟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老师，这能找着人吗，我这还是第一次来环境这么差的地方。”

匡野擦干净手，道了声谢，笑道：“这才哪到哪，我上学那会儿跟着导师去四川，待了没两天遇上山洪了，那才叫一个刺激。”

三人听了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冯力往四周瞄了眼，说：“老师，我看这边山也挺多的。”

匡野笑了两声：“这都快入秋了，汛期过了，没事的。”

走着走着视野开阔起来，前面出现了空旷的田野，低矮的房屋后面是层层叠叠的树林，过不了多久这片绿色就会被枯黄替代，露出山的原貌。

这处村子处在这个镇最偏僻的角落，越是封闭的地方越能听到最纯正的地方语言。

穿过田间小道就到了村口，匡野拦住一个正要去田里的大娘，问道：“大娘，咱村委会往哪走啊？”

大娘先是一脸疑惑地“啊”了一声，接着用方言说了句什么，匡野隐约听明白了几个字眼，意思大概是听不懂。

大娘听不懂普通话。

几人也不会说方言，匡野无奈笑笑，打算再找下一个人问问。

正要走，头顶传来一声笑。

冯力抬头往上一看，愣住了。

“老师。”冯力叫住匡野，目瞪口呆指了指旁边那棵歪脖子树，说，“……这上面有个人。”

匡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树杈上坐着一个男人，正啃着苹果，不加掩饰地打量他。

正午的太阳有些刺眼，明明昨天还是阴雨连绵，现在倒是晴空万里。匡野抬手挡了下阳光。

此情此景有些熟悉。

匡野挑了下眉梢，跟那人说：“好巧啊，又见面了。”

男人就是他昨晚遇见的那个。当时夜色太浓，看不太清对方的脸，匡野只记得他的眉眼。像是用狼毫蘸取最浓郁的墨色，不遗余力勾勒出的眼睛，干净利落，不失野性。

彭岚也冲他挑了下眉，而后扶着树干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往下瞥了眼，伸脚踩住下一个树杈，纵身一跃，稳稳落地。

“好身手。”匡野由衷称赞。

“过奖。”

两人站得挺近，匡野看见他眉角处有一道疤，阳光下格外显眼。

彭岚把苹果核往地里一扔，理了理衣服，抬眼看着匡野，“找村委？”

匡野点头：“能麻烦你再给指个路吗？”

“顺手的事，走吧。”彭岚说着，插着兜往前走。

匡野有些意外，长腿一迈跟上他，“亲自带我们去？”

“我也有事要过去一趟，不过没想去这么早。”彭岚身上穿了件深绿色夹克，衣摆时不时被风吹得掀起来。他回头看了眼匡野身后跟着的人，问，“大学老师？”

“是的。”匡野走到跟他平行的位置，偏头笑道，“怎么看出来的？”

“听见那小子叫你了。”彭岚拐进一条狭窄小路，两侧是砖墙，依稀能看出被雨水冲刷的痕迹。

匡野今天穿了件白衬衫，走了这么段路有些热，他把袖口纽扣解开，挽到臂弯，风一吹凉快多了。

“你们这儿天变得挺快，昨天还怪冷，现在跟夏天似的。”

“那你是没见过这的夏天，太阳比现在毒多了。”彭岚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露出的小臂上，“也就中午热一会儿，晚上又冷了，你是北方人？”

“北京的。”

“挺好，大城市。”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村委办事处近在眼前了。

“这屋是村支书。”彭岚朝正前方的屋子扬起下巴，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多谢。”匡野笑了下，领着学生进去了。

村支书叫老罗，是个中年男人，早就收到县里的信儿了，知道有专家要来，忙冲了一壶茶招待。

匡野说明来意，老罗搓着手叹了口气道：“村里确实老人多，都会说方言，但是文化水平不高，估计没法沟通，至于哪家有会讲民间故事的老人，这我倒是知道几个，我把地址给你。”

客观情况不容乐观，找发音人是个问题。

茶不是什么好茶，匡野没在意，拿起杯子抿了一口，又问：“有村志吗？”

“有。”老罗忙从桌上抽出一本厚厚的村志，递给匡野，“这是去年写好的，上头要求每个村都要写本村志，我们也不知道这么写对不对，你看了别嫌弃。”

“不会，很用心了。”匡野翻开目录扫了眼，内容挺全，对村里常见的名物风俗都有解释，他问，“能送我们一本吗？”

老罗说：“拿去用就行，我这还有好几本呢。”

匡野把村志递给丁悦，让她装书包里。

跟老罗聊了起码一个钟头，匡野对村里的情况心里有了个大概。

发音人再难找也得找，这个村不行就下一个，总之这个镇既然归他负责，他就一定把事办妥。

临走老罗要留他们吃饭，匡野婉拒了，没再叨扰，出门之后往走廊那头看了眼，没人。

回去路上方东浩问他：“老师，刚才给我们带路那人是谁啊？”

匡野摇摇头：“不知道。”

见了两面一直没问名字，忘了这茬了。

丁悦小声评价一句：“那人挺帅的。”

方东浩说：“你喜欢这款啊，我还以为你们女生都喜欢白白净净的小鲜肉呢。”

“没有，不是喜欢……”丁悦不经逗，脸有点红，“就是单纯觉得很帅。”

冯力也笑：“丁师妹眼光挺好的，我也觉得那人挺有范，跟咱匡老师不是一种帅法，说不上来的感觉。”

匡野在前面听他们聊，笑着摇摇头，还挺会说话。

午饭是在路边一家包子铺吃的，老板娘很热情，端上来四碗热乎乎的鸡蛋汤，笑容满面道：“你们是来调研的专家吧？”

她这话是朝着方东浩说的，方东浩连忙摆手：“我老师是专家，我们不是。”

“呦，这是老师啊，怪不得。”老板娘又给倒上几杯水，小心翼翼地推到匡野面前，“我们这穷地方也不知道有啥好研究的，经常有你们这样的人过来。”

“谢谢。”匡野接过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跟老板娘说，“这里的研究价值可不小。”

早过了午饭的点，店里没别的客人。老板娘索性坐下来跟他们聊天，问他们具体是做什么的，匡野说语言资源保护。

老板娘心直口快，听明白之后不解道：“不是都要求说普通话吗，保护方言有什么用啊？”

匡野吃得差不多了，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温和道：“这两者并不冲突，推普是为了方便交流，而方言承载着地域独特的历史和文化，同样值得重视。”

老板娘听了个一知半解，不好意思地笑笑：“听你这么一说，感觉这事挺有意义的，我没什么学问，让你们见笑了。”

匡野摇头：“哪里，外行看不明白很正常，是我们宣传力度还不够。”

吃完饭又聊了会儿，眼瞅着快三点钟了。匡野去结账，老板娘给了个半价，匡野没听，原价付过去了。

支付宝提示音一响，两人都笑了。老板娘说：“太客气了，下次再来我请你们吃。”

匡野说好。

从店里出来，一眼能望见田地里穿梭着人影，正是丰收的季节，家家户户都忙。

匡野从小在城市长大，很少见这样的场景，他让丁悦他们先回去，自己进了田地里四处转悠。

这时候太阳虽没那么热烈，温度却依旧炙热，田里没有阴凉地，耀眼的阳光烘烤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匡野热出了一层薄汗，他也就是一时兴致上头，溜达一圈直接往矮山上去了，那里树多，凉快。

矮山上是果园，有苹果、梨，还有已经采摘完毕的葡萄架。

果园里也有人在忙碌，由于匡野的气质跟这里格格不入，老乡们见了不免多打量两眼。

匡野往里走了走，发现了一处荒废大半的果园。

原以为这里应该没人忙碌，没想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三轮车上装了筐苹果，蹬车的人没使劲似的，俯身趴在把手上，任由车往下坡滑。

匡野两步跨过去，一手扶住车，一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怎么了这是，睡着了？”

沉默了大概有十几秒，彭岚缓缓抬起头来。

眉头紧锁，面色苍白，好像上午从树上蹦下来的是另一个人。

匡野对上他的视线，问：“不舒服？”

沉默了大概十几秒，彭岚才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