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by古特

精神病人by古特

又一场雨过后，暑假结束了。

青草和路面还带着昨日的湿意，去往公交站的路上，季洋感觉鞋底越来越重，跟身上的书包都有的一拼。穿过泥泞的河堤，远远地就能看到躲在树后的公交站牌，一阵风吹来，季洋打了个哆嗦，明白了什么叫做一场秋雨一场凉。

站台上几乎都是学生，等车之余，有些成群结队的凑在一起说笑，眉眼带着同学间阔别重逢的喜悦，而有些形单影只的，就拖着书包沉闷地站在一角，显然是在思索假期为何这么快便结束了，不肯接受这一现实。

季洋属于独行的后者，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丢失假期的遗憾，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听了几句身旁大婶扯的家长里短。

向往开学，并不是因为他爱学习，他平平无奇的成绩也证明了原因并非如此。真正的原因是和父母朝夕相处的两个月让他感到压抑，况且开学后，他能见到那个人。

公交车从道路尽头出现后，站台上的说笑停顿了片刻，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抢位置游戏，而被人们挤在中央的季洋却无动于衷，他有两年的坐车经验，从站台等待的人数来看，大概率是不需要抢位置的。

果然，被推搡到队伍末尾的他慢吞吞地上车后，甚至还有一张临窗的空位。

车子缓缓启动，像是在徒劳地追逐回不来的夏天。

而夏天没有带走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事物，路口还是熟悉的路口，林荫路也不曾改变，公交车路过季洋看了无数次却从没进去过的居民区后，学校大门出现在了乘客们的视野中。

连下车时学生们装模作样的唉声叹气，都跟季洋印象里每次开学如出一辙，他宛如人群中的异类一般加快脚步，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到的很早。

走进教学楼后，熟悉的味道涌入鼻腔，让季洋感觉自己像是从幻境里来到了现实，这股味道是教学楼特有的，谈不上香臭，但能让季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

隔着墙壁和门板的声音嗡鸣着，像是和走在阴暗过道里的季洋无关，又像是在压低声音谈论着他。

推开锈迹斑斑的教室门，嘈杂的说话声瞬间扩大了好几倍，但这没有对季洋造分毫干扰，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个挺拔的身姿。

“班长，一会儿收作业的时候抬抬手，饶我几分钟呗？”

“几分钟够你抄多少啊？”听到推门声的林扬脸上挂着笑意回头一看，冲着季洋一点头后又转过身去继续说，“早知如此，假期不能少玩一会儿吗？”

跟林扬说话的女生一吐舌头：“班长大人，你就行行好吧，收作业的时候最后收我的，就这样说定了哦，周末请你喝奶茶。”

季洋回到了自己座位上，冷冷瞥了女生一眼后将书包不轻不重地放在了桌上。

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林扬环视一圈后笑着来到季洋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怎么样啊洋洋，假期过得如何？”

季洋明明知道对方对谁都是这幅样子，但心跳还是一厢情愿地加快了，低下头说：“还好吧。”

每次林扬开玩笑喊他洋洋的时候，季洋总觉得那是他们两个的名字放到了一起。

就在季洋用一半心思享受诡异的甜蜜、一半心思反思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男孩鬼迷心窍的时候，教室后门再次被推开了。

季洋不用回头，光听那迟缓虚浮的脚步声便能猜到，来者是他们班里的异类，上个学期末刚刚转来的新同学，形销骨立，平时宛如一个孤儿哑巴，很顺利地成为了全班最没存在感的人。

季洋注意到班长的目光正随着那个人移动，似乎在考虑上前打招呼，于是主动说起话来：“班长你来我这儿，是要检查我的作业？”

林扬哈哈一笑：“怎么会，我又看不懂。”

和大部分人认知中的班长不同，林扬并不算品学兼优，不过他的问题并不在品格上。身为体育特长生的他，成绩是反面意义上的傲视群雄，但他为人阳光敦厚，愿意付出自己的时间精力帮助班主任管理班级，可以说赢得了全班的好感。

尤其是季洋，不知道有没有女生被林班长的笑容迷倒，但男生至少有一个。

或许林扬这人有点傻，不仅没看出来季洋内心最深处的爱慕，甚至连他拉自己聊天的意图都没搞懂，主动来到了那位转校生所在的角落：“哈喽啊小陆同学，假期过得怎么样？”

季洋忿忿地转过头，那位转校生穿着黑色的长袖长裤，偏长的刘海儿也快遮住了眼帘，活像一具被黑色包裹着的骨架，唯独一双眼睛不能说难看，但跟人对视的时候总是死气沉沉，仿佛眼眶里是两个漩涡，让人莫名想要发怒。

“变态似的……”季洋小声嘀咕了一句。

转校生一动不动地盯着林扬看了许久，直到开朗的班长都有点自闭了，他才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勉强算是完成了这次交流。

教室里渐渐热闹后，身为班长的林扬也忙了起来，跑前跑后地收作业、维持纪律，嘈杂的环境里季洋的耳朵完全成了摆设，混杂在一起的声音被他自动屏蔽，只有眼睛在忙碌追随着班长的身影。

无论是脸蛋身材还是性格，林扬都没得说，季洋也不太明白对方究竟哪一点更吸引自己，总之他想把这道青春里最绚丽的阳光据为己有。不过目前还不是表露心意的时机，他开始盼望高考的到来，不是为了结束满是压力的高三生涯，更不是奔往大学，而是为了那个可以不顾一切表达爱意的时刻。

他们究竟有没有未来呢？原本，这个问题应该占据季洋高三一整年心绪的。

假期结束，从高二到高三，对某些人来说日子无外乎只是愈发乏善可陈，而季洋却越陷越深了，林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能在他心里泛起涟漪，他经常性地只是盯着对方的背影，就能在不知不觉间度过一节课的时间。

他最期待的，显然是体育课了，不仅能欣赏到班长在球场上帅气自信的英姿，还能借着打球的机会发生一些身体上的接触。

课前学生们都挺兴奋，毕竟难得暂时从题海里解放出来，能走走转转，呼吸点新鲜空气，季洋没有理会几个好朋友的招呼，在教室里磨磨蹭蹭的，实则一直在偷看没有离开的林扬。

林扬脱下了长袖衬衣，团成一团塞进了抽屉里，露出了里边的篮球背心，或许只有运动系的高中生才能把这种穿搭穿出风味了，那至于他接下来土里土气的健美动作也那么招人稀罕。

看到林扬一脸笑容地冲自己招招手，季洋的心都被勾走了，恨不能回敬一枚飞吻。

秋高气爽，没有什么能比和心爱的人一起打场篮球更棒了，然而就在他们分好组、季洋正为和班长分到一组而沾沾自喜时，操场边缘散步的同班女生突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林扬马上挤开人群快步走去，季洋紧随其后，几个女生抱成一团叫着后退，围观的人面面相觑，神色都不算好看。

靠近之后，二人看到了地上满是蚂蚁，几片发黄的树叶被拉开，原本被盖在底下的事物也暴露了出来。

那是一只浑身僵硬、羽毛早已不再柔顺的麻雀，身上爬满了蚂蚁，它的脑袋被扭断了，和身体组成诡异的角度，原本乌黑的小眼珠也变成了灰暗的翳。

季洋感觉自己胸口仿佛挨了一拳头，有点想吐，林扬也头皮发麻，皱着眉起身：“这谁干的啊……算了，我去教室拿扫把和簸箕，把这儿清理一下。”

尽管身体上有些不适，但季洋没打算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拦下来转向教学楼的班长：“我去吧！”

不等林扬拒绝，他便小跑着冲了出去。

好好的体育课遇到这种事情，季洋想想刚刚那一幕就感到恶心，还好在心上人面前表现了一把。

然而回到教室，拿起打扫工具的他，却在离开时生硬地停下了脚步，看了一圈空无一人、静悄悄的教室。

季洋可以发誓，在过去的十八年里自己是个正派的人，即使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男孩子，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任何意味着道德品质有恙的词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但正因如此，他不敢接受此刻内心萌发的念头，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有那么……猥琐。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班长的空位，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漂浮在他眼前的全都是班长那件洁白的衬衣。

那是他最爱的人的白衬衫。

像荒野中一棵结了诱人果实的果树，任人品尝，它不会反抗，也不会向任何人哭诉自己的遭遇。

季洋因为自己的下流念头而红了脸，但却无法自控地往前迈了一步，离教室门又远了一些。

他能感受到自己双腿发软，浑身哆嗦，可他分不清这是因为做坏事而心虚，还是猛然爆发的、基于爱意的欣喜激动。

教室里空荡荡的，隔壁班老师的讲课声也宛若隔着天涯。

没人知道他做的一切。

季洋明白这都不是他做出下流行径的理由，但却使得他愈发大胆，迈出去的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可他的双腿却愈发轻快。

我只是想摸一摸，最多闻一闻……都是男孩子，这有什么过分的？而且我忍耐的太久了，这是老天赏赐给我的机会……

因为这些自找的理由，季洋做出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很多时候，命运的分叉口会伪装成人畜无害的平静模样，仿佛告诉人们，选错了也无妨，就跟做错了一道题一样，然而真正的结果可想而知，有时候甚至比做错全部高考题还要可怕。

卫生工具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地上，季洋来到那个每天都要看无数次的位置上，将颤抖的手伸进圣洁的抽屉里，感受到了柔软的触感。

甚至还带着温热的错觉。

这是林扬的衬衣，贴着他的身体。

季洋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德行，犹豫似乎只维持了不到半秒，似乎只是象征性的，下一瞬间他就跟电视里的变态一样，将衬衣盖在了自己脸上，贪婪地嗅了起来。

不出意外，是他爱人身上的味道。

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四周还是那么安静，隔壁的讲课声似乎更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仅存的理智才逼迫他重新看向光明的世界，季洋宛如满足了一时欲望的瘾君子，看着带给他无限满足的衬衣，献上了虔诚的一吻。

他幻想着自己亲遍林扬的前身，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愿意吃下这件衣服。诡异的念头不再使季洋感到愧疚和自嫌，因为只有疯狂的行径才能配得上自己心中炽热的爱。

然而当他意识到教室里有哪里不对，惊惧地回头时，他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深渊。

转校生站在教室后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平时一样保持着沉默，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嘴角是上扬的，勾起了嘲讽轻蔑的弧度。

“陆……陆西程……”季洋第一次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蹲在课桌旁的他颤颤巍巍想起来，双腿却宛如一滩烂泥，一下跪在了地上。

对方继续沉默着看着他，似乎在欣赏、品味他被恐惧攫住的灵魂。

对视了片刻，季洋发现了对方第二点不同于以往的地方——那双眼眶里不再是漩涡，取而代之的是颜色诡异的火，能点燃他目光所及的一切。

季洋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他全看到了。

在出生时，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笔直宽敞的大道，通往灿烂的未来，直到某个或偶然或必然的时间节点，遇到一些人，发生一些事，道路的走向就变了。有人的路变得更为笔直一飞冲天，也有人的路变得泥泞坎坷，拐向了未知方向。季洋迎来了自己人生道路变化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