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桂by浑俗和光小说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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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李弘岱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陷在床铺里，周围暖融融的，裹着绒布的汤婆子放在他的脚边，整个四肢都散发着热气。他动了动手指，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就像是沉睡了许久，有些不听自己使唤了。

他往旁边看去，这是一个十分陌生的房间，像是某个书房临时收拾出来的，书架子上满满当当堆满的书，整个房间却没半点生活过的痕迹，一张床摆在这里反倒有些突兀。这里一切布置的都很简单，甚至称得上是简陋。

可惜他身上半点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坐了起来，胳膊都要抖个不停——这很不正常，他以前任何一场大病都没有这么严重过。他摸了摸肚子，一层层的纱布将那个大洞裹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用了什么药物，散发着一股舒心的苦涩味道。

里面的腐肉应该是被挖出来了，他就算是躺在床上不动弹，肚子依然疼得要命。不过他对疼算是迟钝的，甚至还傻乎乎地戳了一下，才被疼得一激灵，然后乖乖躺好。

“咸恒？”他试探着出声，周围太安静了，一点人气也没有，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阴间。不过他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阴曹地府怕是会把他打入最阴暗潮湿的牢狱里，怎么会让他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就像是……回到了家。

没有回应。他清了清嗓子，又喊了一声：“南晴？”

“吱呀”一声，门开了。咸恒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手里端了一碗中药，被烫得不停“嘶嘶”乱叫，手抖来抖去，好在这些年的剑没白提，手都抖成这个鬼样子了，汤药忽然一点都没撒。

“哎呀！公子！你可算醒了！”咸恒把药往桌子上一扔，恨不得每一个字都带着感叹号，眼神里都在发光。

别的人，有的喊他“大帅”，有的喊他“七爷”，偏偏这个大老粗非要捏着嗓子喊他“公子”，说这个称呼听起来文雅，像个温柔的玉面郎君。

李弘岱眼睛一眯，来了一个单刀直入：“求谁了？”

咸恒反应也快，看李弘岱表情变了，一方面知道这人病情肯定好了很多，稍稍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他太清楚李弘岱眯眼睛这个危险的动作了——自己该完了。

当机立断，“咚”的一声，他的膝盖立马和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咸恒的跪姿堪称典范，乖巧地说了声：“我错了。”

“南晴没有这个能力把我直接从地牢里接出来，赛安……辛朝的皇帝你应该见不到，难道你——”李弘岱的眉头骤然紧蹙，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咸恒尴尬地挠了挠头，悻悻地站了起来，凑到李弘岱跟前解释道：“当时司大人的药迟迟没有送来，我担心被扣在路上，又正巧看见打算进宫的奴……圭清，没想太多，就想求他救你。”

“他没有刁难你吧？”李弘岱把咸恒上上下下扫视了一圈，面上看起来没什么残缺，但说不准这人阴险歹毒，制造一些看不出的内伤来。

咸恒赶紧摇头，把晾得微凉的中药塞到了李弘岱手里，说着：“快喝吧，都是好药材，验过了没毒。”

李弘岱一抬头，将碗里棕褐色的药汁一饮而尽，他看着豁嘴的瓷碗，许是周围的环境安全，让他有了闲心开玩笑：“这将军府挺朴素的。”

他手部暗自使劲，想把碗稳稳放在桌子上。可是碗从掌心脱手的那一刻，先前一切不对劲霎时间豁然开朗——他没有武功了。

碗从他的手里跌落，径直摔在了地上，豁口处骤然受力，碎裂成一块又一块。他愕然地盯着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脑子里轰得一声，蝉鸣声将他的耳鸣刺痛。

咸恒见势不对，赶紧把地上的碎片拾了起来，故作云淡风轻道：“你这还没恢复好呢，别得寸进尺。”

可李弘岱不是个傻子，更不会迟钝到听信咸恒这种明眼人都听得出来的鬼话。没人能比他自己更能感受到身体的异样，无数团气体在身体里剧烈碰撞，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原有的力量却不知去向，如今他行动起来与毫无武功的常人没有半点差别。

他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原因，轻笑了两声，“是他啊，我说奴隶怎么会不恨我们，还愿意救我。让我死太轻易，不如让我活得窝囊，一介武将没了武功，就是废人一个。”

说不来心中是怎样一番五味杂陈，他看着自己张张合合的手，以后拎起宝剑，再没了往日的威风潇洒，怕是只能像初学的孩童一般笨拙。

他所感受到的安静也并不是当真没有人声，而是他的听力衰弱，外面稍弱的声响无法被他接收到罢了。

以前他最自豪的就是这一身功夫，他不笨，但是一个文人的脑子在乱世里活不下去，大周的腐朽落魄是他可以预见的，如他母亲当年的决定一样，去学舞，去活下来。

咸恒听他这么说着，眉头一皱，这就要反驳：“怎么会没有，太医也说……”

“我又没说怨他，”李弘岱倒头往床上一躺，翘起了二郎腿，“用武功换一条命也值了，还得庆幸他没挑断我的手筋脚筋才是。”

他原本想装个潇洒，谁知道二郎腿的幅度太大，反而扯住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赶紧颤颤巍巍地把腿给放平，安心当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其实咸恒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圭清找来的太医嘴严得很，他只看见那群人在房间里进进出出，端出来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和裹着腐肉的布条，让他一个人在外面干着急，快把外面的地钻出一个洞来了。

看着血气冲天的东西，他甚至以为李弘岱要在房间里生个孩子出来，没准等会太医就该出来喊一声“是个小胖小子”之类的话。

后来太医也只是说，醒来之后可能有许多病症，虽未明说，咸恒看着太医皱成线团的眉头，心里还是大概有了答案。

不妙。

太医含糊不清地说那些病症是药物带来的，李弘岱的伤太严重，他们不得已使了凶险的药物，可能对李弘岱的身体有一定的威胁。但是人命关天，他们不敢犹豫，只能硬着头皮一试。

至于更多的，咸恒再怎么追问他们也不肯多说。

圭清虽然愿意救他们，心中的顾虑却丝毫不少。门口有着重兵把守，不许李弘岱出去一步。当然如今李弘岱根本也不想出去，干脆往床上一躺，闭起了眼睛，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咸恒则是钻了这个空子，偷溜出去找救兵了。

直到听见咸恒的声音消失好一阵子，李弘岱才幽幽睁开了眼，又忍不住看了眼自己伸开又捏紧的手，往日轻易可以将一块石头捏碎的手，如今提起重物已是十分为难。

说心里不恨是假的。

奴隶出身的人，对宫里这些作威作福的皇子公主各个深恶痛绝，李弘岱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个奴隶将军如果想害自己，那大可不必救他，任由他死在牢里，也为辛朝解决了一个祸害。既然现在救了他一命，又为何要将他废了武功，软禁于此。

他打了个哆嗦，脑子里满是之前咸恒说的话。

“他对我……有意思？是对哪儿有意思啊？”

他武功全无，圭清总不能是找他来切磋兵法的，南北疆风光相似，圭清应该也没心思找他来讲故事，不能图他财，那岂不是只剩下一个色。他只是这么一想，就觉得生不如死。

咸恒这人既然早就想到过这一层，又怎么会像现在这样主动把自己送进贼窝。

慌不择路，也根本没有另一条路。

李弘岱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一边想着，一边搂着怀里的汤婆子，滋生出了无边的睡意。他反正知道圭清一时半会不会要他的命，不睡白不睡，大不了在梦里学学怎么讨男人欢心。

不过依着圭清现在的做法，怕是自己根本不用讨好，那厮裤子一脱，还得讨好自己不是。李弘岱咂了咂嘴，自己的魅力果然还是很大的。

天色渐晚，日头忽得沉入了西边山崖里，本就不算热闹的新将军府更安静了。

圭清不习惯府里一大家子伺候自己的状态，更头疼繁文缛节，干脆只留了少部分的丫鬟，大家都能自由点。可是这样一来，偌大的将军府就更冷清了，甚至还没军营前的点点篝火有家的感觉。

大辛举旗攻下京城之后，赛安大手一挥，把城中最好的一处宅子给了圭清，烫金的牌匾还没最好，

“大人，赛大人说册封大典上也会给您追加爵位，您就是咱们大辛的第一位侯爷。”陆子骞跟在圭清的身后，圭清的步伐很快，总是风风火火要赶去做什么的样子，他总是要绷直了身体走，才勉强能跟上。

圭清摇了摇头，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只能留在西京了。”

“那南疆本来也不是人待的地方，”陆子骞看着人马不停蹄往后院赶，想着他就是在忌惮今日救回的那个皇子，不动声色地说道，“等您娶了夫人，就安心在京城生活吧。”

圭清张了张嘴，却只是舔舐牙齿，留下一声轻轻的叹息，并未多说什么。

西京固然好，繁华、便利、干净，可是南疆有他放不下的牵挂，一场又一场战役中丧生的将士们，魂魄还待在那里。他们本来就是奴隶，没有家人，也没有家，死后的魂魄怕是都没个地方去，只能永远流浪在硝烟未散的乱葬岗里。

还有那些找不到尸体，也不知去向的人。圭清总觉得他们还活着，只是找不到军营了，或是找到了安逸的栖息地，总不会是身首异处，连个全尸都没有。

他一脚踏进后院，就见太医急匆匆踩着小步子跑了过来，白领子在黑夜里一颠一颠，总有些诡异。

圭清没有开口，只是抬了抬下巴，那太医赶紧汇报：“报告将军，多亏您的降尘丹，人命好歹是保住了。只是……他的武功没了，微臣也发现了一些蹊跷。”

“武功没了？确定不是他在装吗？”圭清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点，心头的防备不减反增。陆子骞看见了他这副模样，立马多喊了几个兄弟，在门口把李弘岱守死了，千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大人，”那太医听着圭清没有感情的语调，又是一哆嗦，赶紧解释道：“七——李弘岱是肯定没有武功了，不过微臣发现，他体内有一种十分霸道的毒，像是南疆的毒，应该是这毒和药相互冲撞，导致他的武功被封住了才是。”

太医战战兢兢地站好，悄悄抬眼看着圭清的神情，谁知道那人好像没听见一样，慢吞吞来了句“哦”，就迈着步子走了。

哦？走了？

当初拿出了那么珍贵的降尘丹，命令他一定要把人的命保住，如今却对这么凶险的毒视而不见。果然大家都传这位将军战场杀敌勇猛异常，脑子却有点……古怪，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太医在身后摇头叹息，这上天果然是公平的。

至于圭清，他压根不关心这人身上有什么毒、什么时候会死，只要没那么窝囊地死在牢狱里，这些就都与他无关了。

大周的皇室，皆是腐朽狠厉之徒，各个骨子里都渗透着恶毒，杀兄杀妻杀子虐玩奴隶。他怜惜一个将军死在阴暗地牢，但一个旧皇族被辛朝按律处死，他只会觉得死不足惜。

李弘岱倒是睡得香甜，丝毫没被外面的混乱响声叨扰。迟钝的耳朵也好，什么都不用防备，能安安心心睡上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