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脚鸟鹤白几许

无脚鸟鹤白几许

苏忍接到一通电话。

苏女士的声音在那边哑哑的，听起来劲头不高的样子。

“小忍，回来一趟吧，你哥哥就结这一次婚。”

他扯了扯嘴角，带着凉意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到大洋彼岸：“万一离了呢？那不得再结个两三次？”

“小忍！”女人有点生气，耐着性子轻唤了他一声。

苏忍不再废话，不等那边再说什么，冷冰冰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被恶狠狠地摔到地毯上，他抱着赤裸的脚踝就地坐了下来，把脸轻轻贴在飘窗的玻璃上，睁大着眼睛听外面雨滴打在窗台边上的声音。

阳台特别凉，渗得他从脚底疼到了膝盖骨里，钻了心地难受。

梁尘要结婚了。

他这辈子想过无数次却最不敢面对的事情，最终还是如期而至。

苏忍眼眶里泛着雾气，面色灰颓地把手伸到地毯上，一点点把手机够了过来。

他麻木地挑着最近的回国机票。

“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有下次了。”他把牙齿咬得咯咯打颤，最后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心理安慰。

那晚他睡得很不安稳。

苏忍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那些回忆如潮水一般，淹没了他即将靠临的岸口，早就在脑海里泛黄的故人模样又重新鲜活起来，一点一点吞噬了苏忍的心脏。

梦里的男人还是少年时期的模样，靠着站台，低着头躲在透明的伞底等某一趟班车。

蓝白色的校服被他穿得规规整整，红色的耳机线从领口延展出来，顺从地搭在他的锁骨处，攀着少年白净突兀的喉结挂在露出一点点耳尖的耳朵上。

梦里的苏忍就这么远远地瞧着梁尘。

他几乎贪婪地描摹着梁尘柔软刘海底下的清俊眉眼，像是要一点一点将人的样子刻进心底。

然后他目送着梁尘上了车。

苏忍在汽笛呼啸中惊醒。

他抹了抹额顶，满头的汗粒。

翻过身去以后，苏忍随手摁亮了床头的灯。

床头柜上摆满了瓶瓶罐罐。

他看也不看，随便拆开一瓶，往手心倒了一堆药粒出来，连水也不用，仗着药粒小一些，就那么生吞了下去。

苏忍翻了个身，死死闭上了眼睛。

不就是，梁尘结个婚嘛。

他有什么不能？

可第二天下午站在久违的国土上时，他还是软了腿脚。

梁尘就站在接机口处，旁边是身影瘦弱的苏女士。

苏忍也没想到，自己还有着一眼就能在一大群人中挑出梁尘的那种特异功能。

以前上学的时候，校门口的公交站总是熙熙攘攘挤了一大堆穿着校服的学生。

差不多的发式、差不多的身高、一模一样的校服，苏忍却总能一眼就找到梁尘。

大概是他太鹤立鸡群了。

苏忍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西装挺拔的男人，微微失神。

他怎么就不变呢？除了越来越不近人情的那副能冰封千里的气场，梁尘的样子几乎还是和当年一样。

苏女士看到苏忍的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了苏忍，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掌心止不住地拍着他的肩膀。

苏忍忍着心烦让她抱了一会儿，就漠然地推开了她细得几乎一折就断的胳膊。

女人一愣，眼眶又红了几分，站在两个高大的年轻人面前显得有些摇摇欲坠。

梁尘皱了皱眉头，伸手扶住了她。

苏女士朝他伸了伸手，很委屈地抽了下鼻子：“小忍，妈妈真的……知道错了。”

苏忍看也不看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来，烦躁地叼在了嘴里，张望着四周有没有打火机卖。

却被梁尘伸长了手臂从他嘴里拿了出去。

他一愣，对上梁尘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心里的火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你凭什么管我？”

梁尘淡淡地从他身侧拎过行李箱，只留给苏忍一个修长的背影。

他不带情绪的声音不轻不重，像一根锋利细长却又缠住了苏忍脖颈的线，狠狠窒住了苏忍的呼吸。

“凭我是你哥。”

残忍又绝情，这就是他爱了十年的梁尘。

苏忍很不情愿踏进那个家门。

一个他离开了五年的、支离破碎的“家”。

梁斌的照片被摆在大厅靠墙的一个檀木供桌上，曾经高大壮硕的男人变成了一页黑白的相纸，面前香灰四散，贡果飘香。

苏忍冷哼一声，心想苏女士倒是把他照顾的安逸。

梁尘紧随其后跟了进来。

他顺着苏忍的目光看了过去，神色淡淡地走了过去，眼睛眨也不眨，将自己父亲的照片面朝桌子扣了下去，又顺手拿起一个香蕉剥了开来，把眼神投向苏忍。

苏忍心里一颤，将头拧了过去。

他还做不到和梁尘和平对视。

“你这样，真的会让我觉得改天的婚礼要毁在你手里。”梁尘的睫毛压下来，强硬地掰开苏忍的手心，把香蕉放了进去。

“你知道我心里我不痛快，那还找我参加你的婚礼？”苏忍的目光撞上去，喉中一阵阻塞。

“因为你是我弟弟。”梁尘浑不在意，走过去俯身换了拖鞋。

又来了，苏忍心头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悲伤。

“还有，”梁尘直起了身子，站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眼底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像擦不干净的玻璃。

“我想过了千万次的场景里，你不能缺席。”

苏忍抖了抖，很想说些什么。

但苏女士不适时地进来打断了这一场对峙。

“小忍，想吃点什么，妈妈都给你做！你在外面呆了五个年头了，肯定很想吃咱们中国菜……”她提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大袋子，塑料袋圈绕了两圈勒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勒出了一道很深的痕迹。

“我出去吃。”苏忍把香蕉放在茶几上，两手插进了裤兜里，冷声打断。

苏女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苏忍没给她反应的时间，拿起钥匙就走了出去。

他擦过梁尘的肩膀时，鼻子里钻入了一股独属于梁尘的气息。

苏忍条件反射似地浅呕了一声，脚下跌了一下，又很快走了出去。

梁尘一怔，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却又被那声干呕弄得顿在了原地，伸出的手指尴尬地蜷了蜷，面色不虞。

他皱了皱眉，抓起车钥匙就想去追。

“让他一个人去散散心吧，”苏女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女人微微叹了一口气，满脸的疲倦与无力，“小尘，他还在恨我们，对吗？”

梁尘回头，看见苏女士走过去扶正了梁斌的遗照，随后把自己缓缓陷进了沙发里，脸色苍白得厉害。

“你呢，你看清楚自己的心了吗？”女人开口问他，眼角眉梢都没了当年的那股风情，这些年与儿子的骨肉生离，让她苍老得很快很快。

“阿姨，我要结婚了。”

“是你们当年告诉我，那个样子是不对的。”

梁尘抬起眼皮，死水无波的眸子里泛起了一股戾气。

苏女士难得地陷入了沉默。

她心里清楚，她的儿子为了梁尘，到底做了多少荒唐事，直到最后成了一地鸡毛，谁也收不了场的地步，她才都对过味儿来，好像自己错得太过离谱了些。

想要纠正，却都早已经无力回天了。

只是有些事情，一想到小忍这辈子都要带着伤痕被蒙在鼓里地活着，她的心里就发疼。

可小尘这次是真的要结婚了。

“苏阿姨，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梁尘换上皮鞋，逆着光站在门口，声音淡得像水：“小忍，你，我，我们都是。”

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随着汽车发动的声音，只留下了苏女士一个人细细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