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2022-03-05 10:22
- 纯爱小说《给我安分点》的主角是司劫厉执,是作者李狗血倾心创作的一本小说,该小说主要讲述了:厉执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司劫需要的时候他会出现,他还会和司劫生活在一起。热门评价:只要你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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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安分点李狗血司劫厉执最新小说免费
随着周围弟子悉数散去,司劫对上厉执微微泛红的视线。
“他不是沈悍。”只见厉执讷讷道。
“……”
司劫面色不带丝毫惊讶,厉执愣了愣,忍不住问:“你知道?”
关于九极教四位护法的样貌相传甚多,却鲜少有人真正见过,司劫是从何得知?
司劫没有回答厉执的疑问,只沉声道:“你暂且不可妄动。”
“司掌门,”然而看了司劫片晌,厉执忽地话锋一转,“听说除魔大会推迟到了明日,我身上的枯花也已解,就先告辞,回去客栈了。”
他不愿与他就靳离一事做任何谈论,并非是责怪司劫方才阻拦他,而是他心里清楚,从司劫的立场来说,倘若靳离真的是杀了那些正道弟子的罪魁祸首,司劫断然没有任何理由放了他。
可是,如果对方是靳离,厉执却再做不到袖手旁观。即便这是那躲在暗处之人引他入局的圈套,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进来,且这回,他实在没有道理逼迫司劫与他站在一起。
“……”
结果他与司劫说完这一番话,十分意外的,司劫一直看着他,再不言语。
仿佛被看穿心思般有些抬不起头,厉执又忽地想到也许是先前的事司劫还未消气,低垂的眼眸微闪,他轻轻揪住司劫袖袍一角,语气硬邦邦,却明显带了几分示好:“我刚刚还听说,你毁了夕照台……”
“你……其实不用那般在意,都说祸害遗千年,我一个魔头,哪那么容易会死。”
“反而你堂堂一个掌门,也太浪费了,这得赔上多少银两?”他说不出原本打算坦白的话,只好以玩笑缓和气氛,意图打破这有些拧巴又叫他心底莫名发慌的僵持局面,“不过,你发威的模样,想必还是好看的……”
“……”
而司劫依旧面若冰霜,并不接他的下文,异常深邃的眸底似乎在等待什么。
直到厉执尴尬地冲司劫干笑两声,松开手,挠挠下巴:“那我这便先走一步——”
“事到如今,你若仍觉得一切与我无关,便罢了。”谁知他才转身,听到身后传来这低沉的一句。
罢了?
不知为何心上一紧,厉执猛地回头:“啥……啥意思?”
司劫嘴角紧抿,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沉盯了他半晌,向来遇事笃定的深眸竟第一次透出少许的疲倦:“你从未将我的话听进半分,自是不懂我是何意。”
“我哪里不听你……”
“我并非神明,可以时刻算出你是否陷入险境。你若继续事事与我划清界限,任意妄为,终有一日,我难以及时赶到。届时你能够毫无留恋的抛下所有人赴死,是么?”
厉执闻言眉头紧锁,他隐约明白司劫这番话里应仍带着对他险些丢了性命的不满,司劫无疑是在关心他,这也是他最初想与他说清心意的契机。可惜,眼下他的心境变了,这些话听起来,也变了味道。
“任意妄为?”厉执冷笑一声,“原来在司掌门眼里,我这般叫人不耐烦。”
“现今便不如把话说清楚,我这些时日得你相救,的确大恩难报,但也绝对没有赖上你的意思,你放心,日后是生是死,都不再劳司掌门大驾。”
厉执一口气说完,眼看司劫神色彻底变得寒冷,心中微有后悔,但他虽然也承认自己当时的做法有所不妥,可他终究是出于一片真心,却成了司劫口中的任意妄为,他着实难以忍受。
“再说我身上的枯花已解,接下来即便没有你的庇护,也不一定就活不成,你未免把我想得过于废物。”
“我就先将你的恩德一一记住,算我欠你的,你想要怎么还,尽管提出来,我保证倾尽全力,至于说教……就免了吧。”
“……”听完厉执又补充的几句,司劫眼底已然冰天雪地,“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是为逞一时口舌之快,还是说出了真心话?”
“……有区别吗?”
“有。”
厉执想了想,嘴硬道:“既为出气,也是真心话。”
“……”司劫沉默片晌,看得厉执一阵心虚,终是低沉开口,“我最后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回答。”
“你问。”
“迄今为止,你哪怕有一瞬间,曾想过要与我……此生同行?”
“自然不可能,”厉执紧盯司劫瞬时被阴影笼罩的面容,哂笑一下,“司掌门别再说这个了,我和你,怎么会是一路人——”
这回却不待厉执说完,眼前只剩骤起的云袍拂过他冰冷的唇角,怔然间,看到司劫已是远去。
厉执低头,看了看自己下意识向前却又止住的脚尖,忽然觉得,厉白儿说的没错,情爱果真不那么简单,竟可以将前一刻的满心欢喜,眨眼间化作茫然失措的苦涩,更让他变得不像他,说尽屁话,心里最重要的,却不敢直说。
于是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厉执强按下心间愈加强烈的撕扯和悔意,也转身离开。
他努力转移注意,心想他首先需做的,必定是找到靳离问清楚来龙去脉,还要问一问那对假冒李二柱亲戚的男女,他们之间或许存在某种关键的联系。只是眼下天色并未完全暗下,金楼人来人往,他行动不便,只得如他先前所说,暂且回到客栈。
而他心事惶惶,没注意到,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已与他相距甚远的司劫倏然顿住,站在溯光阁的高台之上,回头遥望,将他与众派格格不入的孤独背影尽收眼底。
冷风簇簇,踏着被残阳染红的玉石长阶,厉执一步步向下,竟比来时的上坡步伐沉重许多,更没了丝毫赞叹的心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再不老实交待,我可要不客气了!”
眼看便要到达最底层之时,厉执忽地听到前方传来阵阵凶厉的吼声。
“别跟他废话了,我看就是个小叫花子,赶紧扔一边去!”
“我找我爹……”
“说了我们这没有姓厉的,更不得再污蔑司掌门!”
“嘿?叫你不许硬闯听见没有?再闹真的要揍你了!”
“我没有撒谎,我爹真的在你们金楼……”
“……”厉执脸上只一闪而过的愕然,不等细想,身子已飞快冲了下去。
“厉狗蛋!”
不客气地接连两掌将拦路的两名金楼弟子打晕,厉执不可置信瞪着眼前浑身狼狈不堪的臭小子,一看他便不知摔了多少次才跑来这里,衣袖和裤腿全是尘土。
“出什么事了?”厉执皱眉问着,迅速卷起他手脚上的衣物,担心还有其他伤口。
“是晏叔叔……”
厉狗蛋身上除了磕碰的淤青,果真还有多处血痕,明显伤得不轻,他一路踉跄找来金楼,憋着一口气又与那两名弟子纠缠许久,这会儿终于见到厉执,与他才说了几句,便再也没了力气。
厉执紧紧抱着厉狗蛋昏迷中仍因紧张而不受控制颤抖的手脚,不敢耽搁地朝客栈方向飞奔,脑中浑浊,实在想不出晏琇会遇到什么麻烦。
好在他如今内力得以恢复,风驰电掣间,不出片刻功夫,已能远远看见客栈上方飞扬的旌旗,再往前,则发现门口聚集了一群人,正各个伸长脖子朝里头指指点点。
心底涌上丝丝凉意,厉执顾不得遮掩,踏着风径直而入客栈大堂,顺着人群仰看的方向望去,一眼望见二楼正对大门的看台上烛火通明,此时应准备表演的伶人悉数躲至一旁,取而代之的,是被高高悬吊在上面的晏琇。
“他娘的!冒充老子混进山寨,毁了老大的阎罗厅,让几个当家死的连块全乎肉都不剩,今儿我就拿尉迟慎这小姘头开刀,看从今往后谁再敢打鬼头寨的主意!”
熟悉的粗犷声音自上而下,厉执恍然明白过来,竟是那先前从山洞逃脱的山匪!
他逃脱后果真回了山寨,必定遭到阎老大发问责,跑来将功赎罪了。
只见膀大腰圆的结实身影如一座小山杵在二楼栏杆前,没了鬼脸面具的遮挡凶相毕露,想来他为报复已不顾一切,更不在意这般兴师动众会否引来官兵。
“再有半刻,尉迟狗贼还不出现,老子就一刀一刀给他的肉割下来!”
他恶狠狠说着,却显然在此之前已经将行动不便的晏琇一番折腾,此刻的晏琇满身血污,低垂的面容神情恍惚,若不是他眉梢滚落的血珠流过紧抿的下巴,嘴角微动,厉执甚至看不出他是否还有呼吸。
怒火早已自眸底狂卷着蔓延,厉执眼见楼上只有那天乾一个人,他的地坤和小孩都不在这里,掌风暗涌,便打算先将束缚晏琇的绳索斩断。
结果正欲出手,厉执神色一动,又忽地注意到,紧缚晏琇双臂的绳索另一端,竟是连接三楼栏杆外吊着的一道不住发抖的身影,他险些没有看见,是李二柱。
李二柱抖如筛糠的身体卡在三楼栏杆外头,有栏杆阻挡才与晏琇堪堪保持平衡,但若将二人之间的绳索断掉,没了牵制,他势必要从三楼摔下,到时厉执根本没有办法同时救出二人。
原本蓄势待发的掌心紧紧握住,尤其厉执看着李二柱,脑中不由地又浮现靳离,他的爹娘若真的是被靳离所杀……
“……”片晌之后,厉执双目通红,终究没有选择冒然出手。
而是再次转向楼上那凶神恶煞的山匪,只待寻找其他合适的时机一击即中。
便在他稍微收敛满腔怒意的空档,周围一直低声议论的话语也终是钻入他的耳朵。
“你确定……这是晏如星?”不远处一男子惊讶看着他身旁人问道。
“千真万确,”对方手中执剑,明显同为江湖中人,眯眼打量着晏琇,“我当年见过他,他跟着他爹晏惊河替镇上捉过几个十分棘手的贼人。”
“啧啧……”
“不过他爹死了之后我只听说他投靠了金楼,想不到跟尉迟慎会是这种龌龊关系……”
“哎,这山匪说的话也不能全信……”
“就是,”又有其他人参与进来,“这晏如星好歹是个天乾,总不至于那般下作吧,能被金楼楼主认可,想来还是有一技之长。”
“也对……”
谁知这些人虽然刻意压低声音,但议论的人多了,总有一些被那山匪听进了去。他布满血丝的骇人目光扫过众人,嗓门粗哑地笑了几声。
“我他娘不管你们说的晏如星是个什么货色,但这狗东西跟尉迟狗贼的那档子事是真是假,睁大你们的狗眼仔细看看就知道!”
说着,那山匪不等话落,猛地回手,竟是以手中一柄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长剑瞬时将晏琇腰间束带挑断,使他身前衣物大敞开来,露出大片赤裸的肌肤,上面除了新添的累累伤痕,无疑仍旧遍布着还未消退的青紫。
“都看到了吧?就这副德行还敢跑来勾引我老大,骚*!”
“……”
整个大堂蓦地陷入一阵哑然,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晏琇身前,厉执脑中轰地一下,盯着晏琇竟然无动于衷的双眼,只觉血液凝固,摧心剖肝。
“嗤,还真是有一技之长……”
“算了算了,这种自甘堕落的人,不去同情也罢。”
“刚才我还不敢确定,这下看来传言不假,他确实为了享受虚荣当了尉迟慎的玩物!”
“这、这跟娼妓有什么区别,果然是厉白儿所生,魅惑人的本事不得了……”
耳边顷刻倒向一边的讥讽言论犹如无形的利刃自四面八方袭来,厉执想起他先前还曾疑惑金楼弟子所说,不明白即使晏惊河死了,何至于将晏琇逼迫到需要投靠他人的地步。
眼下却是看出来了,无论晏惊河是生是死,有个魔教的娘,便是晏琇最大的错误,他这一辈子,只会永远被人审视。
晏惊河在时,这些人碍于晏惊河的光芒,夸赞他出淤泥而不染,以一副不去计较他身世的大义姿态,强行将他捧至天际,看似真诚,却一切都基于他没有与他们心中的形象背道而驰。而晏惊河一旦不在了,更被传出是为厉白儿殉情而死,正邪两道的天平骤然失衡,晏琇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这些人原本对他的俯视,只会愈演愈烈。
而若连正眼相待都算是施舍,与其步步相退至泥沼,不如自己先将尊严碾碎了,送到真正的强者面前,总比被跳梁小丑整日指点任意踩踏得强。
以晏琇当时的傲气心性,大抵便是因此……而找上了尉迟慎。
只不过那个被他亲手掩埋的自己,却在与厉执重逢后成了横在他们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他并不是不愿与厉执这早被万人唾弃的魔头相认,恰恰相反,他自卑得害怕,怕极厉执知道真相后反而会嫌恶了他。
初见时的“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他早就不配。
“哈……”
四周挖苦不断之际,厉执却突然发出一声极为违和的失笑。
引来一众注目的同时,晏琇毫无波澜的眸底总算有了些许反应,可并非有望得救的喜悦,而是唯一的一道城墙崩塌,他再也无处闪躲,刚才被千夫所指都不曾动摇,偏偏此刻崩溃得不敢睁开眼睛。
厉执将怀中厉狗蛋换了姿势抱紧,迎着那山匪投来的犀利视线飞身而去,足尖踏上二楼栏杆的下一瞬,飞扬的天墟外袍被他一把扯下,将晏琇遮住。
那山匪自是一眼认出厉执,目露凶光地提剑与厉执纠缠,长剑并不算趁手,却来势凶猛,劈砍间剑锋掠过厉执发梢,厉执忽地看清靠近手柄处剑刃所刻的小字——山海,俨然为晏琇先前被夺的佩剑。
那其实是晏惊河所赠,剑名山海,意寓心怀山海,方可执剑天涯。
眸底满是裂隙的笑意更甚,厉执以破竹之力一掌横扫对方,心想晏惊河说尽侠义,可定然没有告诉过晏琇,山海广阔,却无情。
而此刻那山匪与厉执对峙了片刻,明显看出厉执内力恢复,硬碰硬已经并非厉执的对手,转而盯准厉执怀里的厉狗蛋,不顾一切地刺向他以扰乱厉执步步紧逼的招式。
“刚才叫你这残废的小崽子给跑了,还敢再送上门,老子这就成全你!”
嘴上放着狠话,那山匪在愈发被动之下看向厉执的目光又蓦地疯狂,似是终于想起来,厉执身手即便再强也是个地坤,几乎毫不犹豫地,劈头盖脸的天乾信香一刹那释放,充斥厉执鼻息。
厉执与司劫已然重新结契,司劫留在他身上的味道倒不至于叫他完全抵抗不了其他天乾的恶意压制,不过天性使然,他多少仍会受到一些影响。且厉执一手牢牢护住厉狗蛋,本就只能用另一手与那山匪相搏,若是速战速决尚有胜算,眼下被信香拖住,动作却是不由放慢下来。
随着山匪又一剑惊险擦着厉狗蛋头顶而过,厉狗蛋脑后束起的几缕乌黑发丝无声落下,厉执神情一凛,趁眼前接踵而来的剑尖再次逼近,纵身跃起,竟是朝着晏琇而去。
“阿琇,信香!”
急切对晏琇喊道,厉执不管他是否能听进去,翻身便又迎着那山匪正面与他交锋。
而或许是那一声“阿琇”瞬时勾起十二年前初见的光景,晏琇低垂的额头稍微动了动,闭紧的双眼间睫毛轻颤,恍惚之下,竟是短暂地挣脱了深陷的沼泽。
他视线有些呆愣地落上身前所披的霜白外袍,后知后觉,才感受到上面残存的余温。
那是一种虽然微薄,却无论外界再如何风饕雪虐,都可抵御一切的温度。
便在那山匪的信香攻势愈加猛烈,就连大堂内看热闹的众人都有些无法忍受,更有无主的地坤已是仓惶逃离之际,厉执正欲再次催促晏琇,忽觉一阵天乾的强大气息陡然四散,虽不及那山匪的味道浓重,但意外的同样充满力量,倒真的可与对方相互制衡。
厉执飞快看了一眼晏琇,只见他也在望着他,于是咧嘴笑了笑,转身继续与那山匪打斗。
说不清晏琇这信香该如何形容,厉执原本不过抱着冒险一试的心态,以为即使是晏琇,在牵制住那山匪些许的同时,自己也断然不会好受。结果没想到的是,鼻间萦绕的佩兰幽香清烈圣洁,其中又好像隐约夹杂熟稔的苦涩,不知是否是亲兄弟的缘由,他眼见周围人群在两种天乾信香的夹击中纷纷不爽,可自己身为地坤,竟然没有再感到一丝艰难。
来不及深想,趁着那山匪失去信香的优势,厉执猝然加快攻势,灼灼的眸底闪烁着淋漓的快意与狠戾。
“你他娘的!”他一掌终是打落那山匪手中长剑,“被你老大骗得团团转,又跑到这儿来撒泼!敢欺辱我家兄弟和崽子,也不掂量自己这屁大点儿能耐!”
下一刻已将长剑夺回,厉执凌空而起,剑锋毫不犹豫划过那山匪壮硕的胸口,血花飞溅,伴随浑厚的剑气挥洒,硬是将那山匪从二楼看台打落下去。
他视线紧随那山匪,也便没有看到,他话音刚落,晏琇一直凝望他的眼眸再克制不住,水雾弥漫中慌忙低头,凝聚在睫毛的泪珠无声滴落。
而健壮的身影轰然落地,大堂碎裂的桌椅发出巨大响动,众人慌忙四散,分明有很多江湖中人,却没有一个肯上前将他制住。反倒那山匪心知自己彻底不敌厉执,迅速爬起,躲过厉执又一击,随即冲向人群。
“再动一下就杀了他!”随手抓过一名逃窜的看客,山匪恶狠狠吼道。
“道、道长……”喉咙遭到钳制,随时都会被捏碎,那看客瑟瑟发抖地向厉执求救。他并没听清厉执在二楼与那山匪之间的对话,只见厉执身着天墟云袍,自然将他当做路见不平的天墟弟子。
厉执闻言只有一瞬的迟疑,却随后冷冷一笑,只觉极为讽刺:“我心里可装不下山海,你们愿意凑热闹,死活跟我有啥关系?”
说完,并不理会周围涌上的纷纷指责,厉执只趁那山匪再无暇捣乱,忙不迭地回身,挥剑斩断晏琇与李二柱之间的绳索,晏琇与李二柱霎时坠落,厉执一剑投向李二柱,速度之快,剑尖及时挑住李二柱衣角,在他坠至二楼时牢牢钉于栏杆。与此同时,也已飞身将晏琇稳稳接下。
那山匪目眦尽裂地爆出一声怒吼,极度愤恨之下掌心果真用力,便要捏碎手中人的喉咙。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砰”的一声,出乎众人意料的,不是那看客依旧完好无损的喉咙,而是山匪正欲使力的肩头骤然血肉崩裂。
随着汩汩鲜血无止境一般流淌,那山匪再顾不得别人,喉间涌出极力压抑的痛哼,粗喘着与目瞪口呆的众人一同转向门口。
暮色苍茫,不知何时屹然出现在大堂门前的一道轮廓犹如压城的黑云,来人身形非常高大,双目狭长深邃,紧抿的唇角线条冷硬,气势鸷狠,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令人生畏的刺骨寒栗。尤其他掌间一柄笼罩在凌人气息之下的紫铜手铳仍泛着咄咄杀机,与他居高临下的威严神情一并将众人震慑,满场鸦雀无声。只十余名金楼弟子毕恭毕敬立于他的身后,不用开口,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正是金楼楼主——尉迟慎。
察觉到背上晏琇猝然紧绷的神经,厉执一把握住他垂在自己身前的手,力道极大,像是在告诉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
便在这寂静之时,尉迟慎却并未看向二楼一眼,只最后将视线投向人群中咬牙切齿的山匪,负于身后的另一手臂随意抬起,飞影闪过,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在他的脚边。
是他的地坤。
饶是厉执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残忍情形震惊得一时僵住,愕然看向那山匪。
那山匪看清脚边人头的下一刻呆愣了半晌,显然还不能接受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犹如定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般。
“你以为你将功补过,阎老大就能饶了你一家。”而尉迟慎神色不变地向前几步,周围人自动让开,他径直坐在距离那山匪不远的长桌前,居高临下地摆弄着掌心手铳,语气分明不带丝毫情绪,却字字如他周身气场一样叫人胆寒。
“殊不知,你一出山寨,阎老大立刻砍了你这地坤的头挂起来,告诉寨里其他人,都是因为你们,才害死了几个当家。”
“我如今替你将人头抢出来,你打算如何谢我。”
“……”听尉迟慎不紧不慢地说完,那山匪似是终于恢复意识,猝然抬头,眼底血红一片,紧盯尉迟慎粗声骂道:“狗贼!我他娘跟你拼了!”
并不相信尉迟慎所言,嘶吼间,他已然抄起身边碎裂的桌椅一头冲向尉迟慎。
可惜不需要尉迟慎出手,破空的几道飞爪自尉迟慎身后飞出,噗嗤几声便深入那山匪全身,紧接着数名金楼弟子手握飞爪另一端绳索,身影如疾风地几个来回,便将他牢牢捆成趴伏的姿势,踩在脚底下,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那山匪一抬头便与地上的人头相对,于是不顾身上鲜血淋漓,开始破口大骂,句句污浊狠辣,俨然已是一副情绪崩溃的疯狂。
尉迟慎面无表情看他稍许,像是极具耐心,直到对方在狼狈不堪间一点点失去力气,粗重喘息着,喉咙里只能发出含糊沙哑的碎音,明显被不断汹涌的巨大悲痛压垮。
这时尉迟慎才又道:“看样子,你不信我说的话。——那就问问他们。”
说着,他微微抬手,便有金楼弟子又上前,手上竟是拎了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孩,不怎么客气地扔到那山匪面前,毫无疑问,是他家的两个小山匪。
“爹……”两个小山匪连滚带爬往前凑了凑,又猛地看见地坤的人头,应是回忆起不久前亲眼所见的场景,再也绷不住,相继嚎啕大哭起来。
“鬼头寨山后有个蛇窟,”尉迟慎对那呆滞的山匪继续开口,“你这两个小东西,叫你老大扔进里面,差点就被咬死。”
“……”
那山匪崩塌的神情微动,眼看两个小山匪哭得泥泞的脸上没有任何反驳,胸口极速起伏,想要伸手碰碰他们,奈何身体被紧缚,努力许久,似乎终是放弃一切挣扎,面容灰败间,原本充斥残暴的双眼突然陷入茫然。
他大概无法理解,他一心追随的阎老大,怎么会真的对他一家下这般死手。
“不会是老大……不是……”
而过了半晌,一连串模糊的低语又自他口中发出,只见他干裂的嘴角开合,再次奋力挣动着,眼中猛地迸射浓烈的恨意:“是军师!一定是他怂恿的老大!”
听到他激动提起的“军师”二字,尉迟慎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波动,只是眸底极快地闪过不易察觉的精光。
与此同时,正将李二柱扯到安全地方的厉执眉头一皱,想起先前在阎罗厅时,以阎老大和几个当家的反应来看,确实十分在意他们的军师,只可惜他们直至离开山寨也未能见到那军师的模样。
只听尉迟慎沉声道:“我没记错的话,他前不久出了趟远门。”
“他回来了!”那山匪愤然道,“他回来吃老大的喜酒!没错……就是他……自打他一进山寨就唬得老大团团转……什么都听他的!你他娘的放开我——”
“怎么,想不自量力去报仇?”
“关你屁事!狗贼——唔!”
就在那山匪又一次痛骂之际,尉迟慎倾身向前,一直被他摆弄的手铳瞬时砸在那山匪嘴角,看不出怎样用力,却是血沫横飞。
尉迟慎以铳筒拍拍他的脸:“你尽管再骂,我不保证这么砸下去会否走火,到时伤了你的两个小东西,正好让他们跟你的地坤团聚。”
“……”
那山匪满脸狰狞地低吼几声,可到底顾及他的小孩,果真被逼无奈地闭了嘴。
“我问什么,你只管回答,问完了,自然放你们离开。”尉迟慎便坐回去,不容拒绝道。
“呸!”那山匪闻言却忍不住又道,“我动了你的小姘头,你能放了我!”
“他自己不听话,活该得教训。”
谁知尉迟慎毫无在意的一句话,不止周围人群一愣,厉执也不由猛地抬头,没料到他会这样说晏琇。
晏琇为了替他拿到密道图不惜豁出性命,而看他的态度,竟当真只当他是个玩物,厉执气得正欲张口,却只觉掌心一紧,晏琇那一只被他紧握的手竟是反将他用力攥住。
紧接着,晏琇似是对他这副面孔早已习惯,只有些费力地抬起另一边手臂,自怀中一阵窸窣翻动,终是将那一张已经发皱的密道图纸拿了出来。
“你,你如今还要给他——”
“哥哥……”结果厉执忿忿不已的话不等说完,忽然被晏琇这极轻的一声打断。
于是眼底呼啸的风雪刹那融化,猝不及防将厉执打湿,朦胧中他愣愣站在原地,只听晏琇在他耳边又道:“把这个给他,我们就走吧。”
“……好。”
纵使仍有许多疑问,更不知尉迟慎与那山匪又有如何打算,但厉执笃定答应着,抬手迅速抹了下脸,转身自楼梯另一侧下去。
而路过尉迟慎之时,厉执已是做好与他一搏的势头,可他将那密道图扔至他手上,不等说什么,尉迟慎竟看都未看一眼,便将图纸震得粉碎。
“愚蠢。”
低沉却清晰的一句话随着纸屑飘向厉执,尉迟慎依旧不曾转头,始终看着那山匪,仿佛他震碎的不过一张毫无意义的废纸,不论晏琇何去何从,对他来说也都无关紧要。
客栈内细小的窃窃私语渐起,厉执咬牙看他片晌,感受到背上晏琇迫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只得作罢。
“他们说的没错……”
而当他们逆着众人各色的目光终是踏出那一片灯火通明之地,厉执背着晏琇缓缓走在傍晚晦暗的街面,怀里厉狗蛋仍是未醒,却好在呼吸变得均匀平稳,身旁紧紧跟着深一脚浅一脚的李二柱,又听到晏琇低低地开口。
“是我当年不甘被人瞧不起,主动找了他,想寻他做靠山。”
“……”厉执不语,只向前走着,难得默默地听晏琇说下去。
“虽然与他成了那般龌龊的关系……有违初愿,但后来的事,大抵如他们所说,我确实……与娼妓无异。”
“我现今将密道图给他,便是与他说好,若是能替他除了阎老大,他这些年对我的庇护,就算作两清。”
“所以……你不必再为我心觉不平……我一点都不无辜。”
“……”
晏琇艰难说出的这番话其实与厉执原本猜测出入不大,至于其中细节,他不想说,厉执也不会问。
只不过,厉执却不似他将事情想得这样简单,尉迟慎虽然对他们的离开没有做何阻拦,但表面越是平静,反而越不会轻易罢休,尤其,他既然毁了事先约定的图纸,怕是根本没有就此放过晏琇的意思。
眉头紧蹙起来,厉执却暂时将这些话在心中压下,只等了等,再不见晏琇的下文,便强行让自己放松,忽然哼笑一声,在寒冷的夜里呼出一团白气。
“那你,再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不气了。”
“……”晏琇环在厉执身前的双臂一紧,自是听出厉执的话安抚多过玩笑,原本湿漉漉的神情停顿稍许,视线转向厉执,看着他明明并未年长自己多少,却不知又经历了哪些风刀霜剑,比初见时深刻太多的侧脸。
“哥哥……”他果真顺他意地轻声叫他。
随即想了想,却忍不住又道。
“司掌门……待你很好,若你对他也有意,定要珍惜他。”
“……”厉执心下一滞,显然回忆起他白日里与司劫的不欢而散,抿起的嘴角微微凝固。
便听晏琇有些担忧地又问道:“你与司掌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方才暗中助你,眼下却没有跟上来。”
厉执这下干脆止住脚步,呆愣道:“啥意思?”
是信香。
厉执被那山匪恶意压制时,依靠晏琇的信香与他制衡才得以速战速决,只是按照常理,但凡不属于结契对象的天乾信香,对身为地坤的厉执来说,都不会是什么舒坦的味道,可出乎意料的,他从头至尾,的确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情势紧急之下厉执没能深想,只当做他们是亲生兄弟的缘由,却直到现在一经晏琇提醒,才恍然明白,原来当时客栈内除了晏琇那与兰草极为接近的甘冽幽香,其中隐约夹杂的少许清苦,那种让他能够在两个天乾的对峙下依旧游刃有余的气息,是司劫。
——我最后问你一件事,迄今为止,你哪怕有一瞬间,曾想过要与我……此生同行?
——自然不可能,司掌门别再说这个了,我和你,怎么会是一路人。
与司劫斩钉截铁的一番话犹然在耳,厉执甚至可以清晰地回想起司劫离去时翻飞的袍角,他分明已是那般气愤,仿佛他们二人自此便是山高水长,江湖无期。结果一转身,在他需要他的时候,又悄无声息地出现。
心底本已强行抑住的一盏烛火幡然跃动,厉执忽然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对是错,原以为说了谎话,虽然疼痛一时,却能逼迫他们都一了百了,也算后顾无忧。可现下只要想到司劫那般嶷然不群的人,隐没在人海里,不声不响地让他在狂风骤雨中有一寸庇佑之地,他便再也无法嘴硬下去了。
“司掌门!”
可惜他一路往回疯跑,只想再见一见司劫,起码告诉他,他白日里的话并非真心,然而他远远看着,客栈门前已是冷清,那尉迟慎俨然将山匪带回了金楼,好事的人悉数散去。
厉执站在客栈门前迫切喊了几声,却哪里还有司劫的影子。
他不知司劫是真的离开了,还是仍停留在附近,只不肯现身。但无论哪种情形,都在告诉他,司劫不愿意见他。
“你们先歇息,我睡不着,出去转转。”
很快找到新的落脚处,厉执仔细将几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处理了,已经到了深夜。他掌心不怎么自在地摩挲着身侧布料,与晏琇说道。
晏琇当然看出他自从寻找司劫未果后便一路极力压抑的面色,没说什么,只抬起手,将他头顶支棱的几缕滑稽碎发稍微抚平。
谁知厉执正失落转身,却觉得袖口又一紧。
原来是厉狗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从被子里伸出手,微微颤抖着扯住他。
“……”厉执与他大眼瞪小眼,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被抓住一般局促不已。
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厉狗蛋的额头:“咋的了?”
厉狗蛋这时显然也从迷糊中清醒几分,左右看了看,见晏琇与李二柱都已从那山匪手中脱身,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底松一口气。
不过他面对着厉执,没说话,却也不放手。
厉执又看他一阵,哑声问道:“身上还是很疼?”
他刚刚给他上药的时候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从小到大,这臭小子还没挨过谁这样重的打,若真要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还不知道自己会变成哪般模样。
于是见厉狗蛋仍旧不语,厉执也没再追问,叹口气,将他又抱起来。
他猜想着他也许是经历了白日的事情后心里过于害怕,难得耐着性子一下下顺他单薄的后背,故作镇定地安慰他:“别怕,你看二柱子之前吓成那样,这会儿睡得多香。”
便在这时,厉狗蛋紧紧搂着他,忽地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他真的是我爹么?”
“……”
厉执落在他背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到晏琇同样惊讶的样子,干咳两声,总算想起来,厉狗蛋定是在独自去往金楼寻找他们时,听进了那两名金楼弟子的嘲讽。他随后就晕过去,眼下醒了,除去惦记晏琇和李二柱的安危,自是剩下了这一疑问。
厉执便拍拍他,嘴角动了动,不等开口,余光瞄到桌边一面铜镜,干脆抓起来,轻杵了厉狗蛋两下,示意他抬头看向镜子。
“看到了吧?你这张脸跟他一个模子,他比我长得都像你爹,你怀疑啥?”
厉狗蛋闻言果真愣愣看了镜中的自己许久,似乎对厉执这极具行动力的解释还算信服,终是收回视线。
“臭小子,”而厉执见他仍是闷闷不乐,将铜镜放回去,“你不用理会那些闲话,你们是啥关系,别人说的不算——”
“那他怎么还不回来?”
“……”厉执被问得又一卡壳,面上几番变化,才结巴道,“一日不见,你,你就想他了?”
厉狗蛋沉默几许,微不可闻地老实回答:“嗯。”
“……”厉执眉头微蹙地站在原地,心情复杂地想了又想,只觉一向内敛的臭小子都变得这样诚实,司劫果然魅力太大。
那他也实在憋不住了。
刻意扭了个身,以防丢脸的神情被好不容易对他有所依赖的晏琇看到,厉执最终撇着嘴,忍不住在厉狗蛋耳边偷偷附和:“我也想。”
“可是,他这回被我气跑了,好像哄不回来的那种。”
厉狗蛋:“……”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厉执将熟睡的厉狗蛋小心翼翼塞回褥子,而他顶着几乎整宿都没怎么合上的乌青眼眶,自飕飕的霜风中出了门。
他昨夜思忖良久,脑中翻来覆去是他与司劫那一番争吵,冷静下来,只觉他当时怎的那般胆怯,明明手捧着难能认清的真心,却只因为见到故人一时失措,便连尝试都不敢,临门退却,闹得现今更是抓心挠肝,恨不能立刻回去,将他说过的每一句屁话尽数堵住。
且算起来,这也是自从与司劫重逢之后,司劫头一回夜宿他处,就连前些日的冷战他们都不曾分开,怪不得厉狗蛋会突然不习惯。眼下,他若是再见不着司劫,这种坐立难安的滋味简直比怀着厉狗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时候还要磨人。
曙色渐渐分明,笃定而矫健的身影自空旷冷清的街面上穿梭而过,偶尔踩过路边枯草发出嘎吱声响,不出半个时辰,厉执便满身寒气地又回到了金楼。
金楼内的弟子俨然都已经认得厉执,任由他猴急地飞驰过长长的石阶,倒没有一人将他拦下,厉执只凭借隐约的记忆,朝着他枯花发作后短暂停留的楼阁寻去。
可惜这里头放眼望去每一幢皆是碧瓦朱甍,厉执看得眼花缭乱,着实无头乱撞了许久。他正欲抓过一人询问,心下骤跳间猛然回头,果真如他直觉,透过如意漏窗,看见一行人从后方长廊走过,像是才从什么地方出来,末尾有人正小声议论。前方则除了神酒老坊主肖青山及其几名眼熟的弟子,那面容阴戾的金楼楼主尉迟慎也在,而为首之人,便是司劫。
心底不由感叹司劫果然最为绝色,厉执略带憨傻的笑容几乎紧贴窗格上的如意纹案,眼见这些人朝他的方向过来,司劫霜潋的目光似是已经飘向这边,脱口便要唤他。
“司……”
然而他才心下怦然地冒出这一个字,又嘴角一僵,只见司劫并没有丝毫停留,一双淡漠的眸子有些疏离地扫过他所在之地,便与众人擦着他眼前过去。
肖青山倒是多看他几眼,不知是否认出了他,眼底蕴满探究的深意,却也并未声张。
“……”
厉执已然没心思顾虑其他,只一阵怔愣地想,司劫竟是连话都不愿与他说了……看来他这次确实是怒极,这可咋整?
不过只有片刻的犹豫,厉执眉头紧蹙地看了看那一行远去的背影,纵身翻过隔墙,默不作声地追了上去。
他并没有刻意隐藏身形,甚至可以说是明目张胆,一脸若无其事地自队伍最后方挤到了前头,惹来周围弟子的侧目也不觉尴尬,只管背着手,紧跟在司劫一旁。
反正他是他的道侣一事昨日传遍了金楼,他与他并肩同行,天经地义。厉执鼻孔朝天,余光瞄着目不斜视的司劫,如是宽慰自己。
而被他有意无意狠撞一下的尉迟慎目光森沉,自是将厉执强行与司劫靠近的模样尽收眼底,于他来说,厉执不止是让司劫一怒之下毁了夕照台的神秘道侣,也是突然冒出来与他那不听话的雀鸟十分亲近之人,投向厉执的视线虽然没什么波澜,却透出少许微妙的审视。
厉执暂时顾不上再膈应他,只一路不时观察司劫,不带一丝迟疑地跟着他,直至众人来到溯光阁门前。
奈何司劫始终未曾看过他一眼,厉执面上仍是满不在意,实际早就越走越觉得步伐沉重,连抬眼看他都觉得艰难。
他虽说脸皮够厚,但司劫一直不肯理他,他到底是难受的。那感觉就好比他饥肠辘辘已久,忽然遇到了一颗香飘四溢的仙果,一口下去汁甜肉脆极为甘美,结果他因为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没见识地怀疑它别是有毒吧,一时不敢再下嘴,可气坏了仙果,等他馋得忍不住再咬一口,变得酸涩不已,他急得又几口下去,却愈加苦硬难嚼,他努力想回到最初,然而仙果再不为所动。
司劫就是他的仙果。
他若是眼下放弃,司劫以后又躲起来,他势必要饿死了。
于是暗暗抿紧控制不住垂下的嘴角,厉执硬着头皮打算继续跟着进去,没想到身侧人影一顿,司劫这时停了下来。
“各位先行入座,我稍候便到。”只听他淡淡开口。
显然看出司掌门这是终于要处理私事了,其他人哪里会没有这个眼力见,连尉迟慎都只是微微颔首,没有多言,只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厉执,便与剩下的人率先进去。
“你有何事?”
而在只有他们两人相对凝望之时,司劫语气一如既往地低沉道。
厉执看着他这番与待旁人无异的神情,不知是完全升起的朝阳过于耀眼亦或其他,双目刺痛,原本想好的说辞竟然一瞬间全忘了,脑袋空空如也,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握紧掌心,力气大得指间传来轻微痛感,借着朱红漆柱间晃动的树叶光影,才总算找回些许意识。
可无论是道歉还是解释,都已经在他麻木的脑内搅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在司劫漠然的注视下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别走,”而眼看司劫等了等仍不见他开口,便要转身,厉执慌忙地一把抓住他,“我有事!”
随后他迎着司劫深邃的双眸,魂魄都要被潭底蛰伏的巨兽吸进去,心知退无可退,只得诚心诚意开口。
“我其实,是觊觎你的,司掌门。”
恳切且饱含深情的嗓音轻轻落下,尾音薄如蝉蜕,竟夹杂少许从未显露的脆弱,连四周簇簇的风声都变轻了些,厉执目不转睛地望着司劫,不敢有半分走神,被吹了很久的鼻尖微红,上面凝结的一滴露水小心颤动,开口之前还曾萦绕在耳边轰轰作响的杂乱声响反而刹那不见了,只剩安静的细沙在心间缓缓流动,清晰却难以掌控。
“……”
这略为漫长的静谧中,司劫并未发一言,看着厉执的目光依旧毫无波澜,厉执扯着他袖口的手指越发紧张,甚至以为他是不是没有理解他说了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
“他方才没有提起你。”
谁知他正要继续开口,只听司劫沉声打断了他。
“啊?”厉执一愣。
“大会召开时间定在辰时,你若现在想见他,我可以带你过去。”
怔然间,厉执已是反应过来,司劫口中的“他”,指的是靳离。
一时没能明白司劫为何突然提起此事,或者说,司劫终于肯与他这般如常地说些事情,哪怕只有这两句,也让他心里终是一喜,想了想,忙不迭道:“我能见他?”
“恩。”低低应着,司劫率先向前。
厉执便下意识往溯光阁内扫了一眼,快步跟上司劫。
“司掌门,你果真料事如神,我的确也想与你说一说这件事。”而眼看司劫又陷入沉默,厉执没话找话,毕竟司劫还没有给他答复,他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否已经气消。
而他昨晚早已想得通透,他与司劫那一番争执归根结底,是缘于在靳离这件事上二人所处的不同立场,可司劫其实还并未作下定论,他不过是告诫他切勿轻举妄动,那他就做什么,都与他坦诚商议,司劫总归会宽心一些。
如此想着,厉执紧绷的神经却仍不能松懈,小心翼翼又往司劫身旁凑近几分,感受着司劫身上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以让自己忐忑的内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关于小锦鲤……”他找回些许理智,鲜少神色一本正经地叹息道,“我觉得以他的性子,想要为九极报仇,不会等到现今才动手,更不会正巧选在兑水村。这里头定有其他的隐情,待我去问问他,有什么话,他不会瞒我。”
“当然我也知道,五派不会轻易饶了他,所以你有难处了,也要同我说。”厉执尽量将心中所想全盘托出,俨然不再有一丝遮掩。
可惜出乎意料地,随着他与司劫说话间越靠越近,紧贴司劫布料之下的皮肤总算有了暖融融的温度,厉执却忽地感到一凉,原是司劫无声地侧了侧身,避开了他这颇显得寸进尺的举动。
耳边朔风骤然呼啸,厉执仰头看见司劫霜袍涌动,已经踏着潭边柳梢飞向对面。
身体先大脑一步做出动作,厉执紧追着司劫那一道霜影,纵身自半空飞旋而去。
皎皎的深潭冒着森然寒气,想要过去只能依靠极强的轻功,而就连厉执也需要不时踏着水面才有所转圜,却见司劫身形飘逸如鹤,滴水未沾。
方一落地,厉执又蹭地凑上前,顾不得心中失落,目光急切投向司劫伤势未愈的手臂。
“你今日可有服药?”他刚刚看到他这一只手负在身后,飘起的袖口之下多少带了少许的迟缓,忍不住问着,伸手欲轻轻触碰。
“到了。”司劫却不着痕迹般向旁一步。
厉执尴尬悬住的指尖讪讪收回,转头顺着司劫示意,只见距离水岸不远处便是一处山洞,洞口怪石嶙峋,隐约能看到洞内透出瞋目呲牙的鬼魅石壁,雕工精妙传神,令人毛骨悚然。
毫无疑问,这里便是金楼暂时关押靳离的地方。
“你不与我一起?”
而向前几步,厉执回头看见司劫竟是一动未动,明显不打算多作停留的模样,心底一沉,讷讷问道。
司劫移开视线,破天荒不再看他:“你放心,我将你带来,他们不会拦你。”
厉执闻言怔愣片晌,他自是早已看到洞口负责看守的金楼弟子,但他绝非是担心遭到阻拦才那样问他。
结果不等他再细细忖度,只听司劫最后又淡淡开口。
“我在客栈出手相助,并非为了强迫你低头于我,你倒不必心有歉疚。”
“……”
心有歉疚?
司劫一番话落,厉执脑内只剩这晴天霹雳的四个字,他瞠目结舌地瞪着他,心间猝然如火燎原,像是刚刚司劫对他所有的刻意疏远都豁然得到答案,震惊过后,终是再也忍不下去。
“你以为我对你说那些话,都是因为歉疚?”
声音不自觉拔高,厉执气得眼眶泛红,尤其他再回头一想,怪不得他都已经将他一片赤心捧给了他,他却那般无动于衷!
“那你是不是还以为,我来找你,只是为了靳离?”所以才一上来便与他提及靳离的事情!
“……不是么?”
“是你爷爷!你个大蠢驴!”
陡然冒出的粗鲁大骂吓了山洞口几名金楼弟子一跳,厉执仍不解气,跳脚朝司劫狠狠啐了一口,俨然忘记自己身着天墟云袍,在他人眼里仍是身份瞩目的霁月道长,只怒火中烧地紧握拳头,如一头炸毛的狮子朝司劫龇牙咧嘴。
“我昨个说的都是屁话,我他娘的是这个意思!”
“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个为了区区歉意就随意与人掏心掏肺的傻子!我要不是心里头喜欢死了,我管你还生不生气!”
“你,你说你堂堂一个掌门,遇着啥事净会小肚鸡肠,蛮横霸道,还动不动就误解人,你除了长得好看——”
说到这厉执却忽然卡壳,停顿稍许,指着司劫不甘心地又补充一句:“除了身手了得!”
“……除了待我好!”
“够义气!”
“鸟也大——”
“……”
对上司劫一阵复杂的神情,厉执也发觉哪里不太对劲,戛然住了嘴。
可又觉得实属憋闷,想到司劫这一路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心一横,猛地朝司劫出掌,吓得其他金楼弟子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结果眼花缭乱中又见厉执强行按住司劫未受伤的半边身子,仗着司劫明显放水,在司劫脸上吧唧吧唧亲几口,亲完就跑。
厉执一溜小跑冲进张牙舞爪的洞口,确实没有人敢将他拦下,只不过他一边摁着砰砰的心跳一边难免可惜地想,方才亲得太快,都没来得及细细感受他这颗硬邦邦的仙果又变成了什么味道。
而他余光往后瞄了一眼,脚步又稍微放慢,等了半晌,见司劫仍未跟进来,前一刻还有如千军万马奔腾过境的心脏忽地平息,脸上竟再也挂不住,嘴角都耷拉下去,垂头丧气地想,司劫这回真是铁了心不愿意与他再交好。
奈何他眼下还有要紧事需办,他只得暂且压下心中空寂,不再犹豫地独自往里走去。
心下微沉地仔细打量周围,厉执发现这山洞的石壁上尽是呼之欲出的牛鬼神蛇,莫名给人强烈压迫的感觉,不过那上面极为稀有名贵的颜料以及到处镶金嵌玉的做派倒十分附和金楼的财大气粗,想不到这专门用来囚禁人的地方都如此阔绰,他踏着脚底寒气逼人的石板,神色变得凝重。
忽明忽暗的烛火被偶尔吹袭的阴风化开,洞内分明极为开阔,却越往里走气息越发压抑。厉执一步步小心向前,不出片刻,便到了距离尽头不远的地方。
哗啦啦的铁链晃动声音不算意外地传来,厉执皱眉望去,果然看到前方手脚均被束缚的身影,随着距离拉近,那身影回过头,灼热的视线投了厉执满身。
“小锦鲤。”眼看靳离瞪着他不说话,厉执率先开了口。
便是这一声低唤,仿佛有汹涌的溯流刹那间将他们卷回当年,偌大的九极教中,厉执每日无聊了,便去纠缠三途宫的这四位护法。
说起来,老大沈悍看似最为凶戾,却是待他最具耐心的一个,无论厉执提出在他看来多么幼稚的问题,他都能一一给与回应,所以厉执与沈悍待在一起的时间,是四人里最多的,这也是为何厉执最初听说被抓之人是沈悍,情绪会那般不定。
而鬼老二名为楚钺,性子却要冷僻无情得多,一直独来独往,在他的眼里,除了教主厉白儿,便只有他饲养多年的一只大山魈,且传说他有个极其瘆人的嗜好,习惯在杀人之后坐在尸体一旁边吃边与尸体聊天,直到吃饱喝足,他的大山魈也将那死人的脑浆吮净,才会离开。所以他算是四鬼中厉执最不怎么敢招惹的一个。
鬼老三伏寒则脾气火爆,也是四鬼里头唯一的地坤,据说年轻时与沈悍有过过节,几乎每回与沈悍见面都要干上一仗,倒是都能打赢——自然是由于沈悍让着他。厉执很好奇他们之间的恩怨,旁敲侧击过很多次,却一个字都没打听出来,不过伏寒总要比楚钺好相处一些,厉执便经常跟着他无法无天地闹腾。
至于这年纪最轻的靳离,其实是伏寒入教时便一同带进来的小徒弟,据说是伏寒早年从虎嘴里救下来的娃娃,从此便拜他为师,只年长厉执几岁,因而厉执与靳离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少。
只是厉执还记得,靳离由于小时候险些命丧虎口而惊吓过度,胆子一直很小,遇到事情动辄就要被刺激得崩溃流泪,就连他每次杀了人,也都要哭上一会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死人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情义。所以他的双目总是红红的,在晶莹无害之下极深的隐藏杀机。
然而此时此刻,厉执努力在他的眼底寻找记忆中的一点影子,却除了眉目间那多出来与沈悍酷似的一道狰狞疤痕,再看不出一丝旧时的模样。
他依旧目光如炬地与厉执对视,像是要将厉执穿透,厉执隐约猜到他在确定什么,便也不语,直到他眸底逐渐黯淡,终于开了口。
一别多年,语气已然不似原本的热忱。
“你为何要与他结契,又成了天墟的人。”却是直截了当。
厉执闻言没有太多意外,他这两日都以霁月道长的身份出现,即使枯花已解,也没必要再动用内力掩藏他是地坤一事,他与司劫的关系,自是能够被他觉出来。
“你先同我讲明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我就告诉你。”厉执也不与他多言,笃定说道。
“我没什么可讲的,就如你所见,为替我教复仇杀了他们几个小喽啰,一时疏忽罢了。”
“你与我都不肯说实话了?”
“……”
“你可知道,我这些年一直躲在哪里?”厉执问道。
果然,眼见靳离脸上出现少许迟疑,厉执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想。
“我与你第一次杀死的那一对夫妻,就住同村。”厉执说着,紧盯靳离震惊的面容,继续道,“而且你杀了他们那天夜里,我正巧也去过他们家里,偏赶在我前脚离开之后。”
“若不是司掌门,兴许现今仍被当做凶手之人,便是我。”
靳离怔愣的眼神猝然一紧:“我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你不知情,因为指使你去杀人的人,刻意对你隐瞒了这些事情,”厉执又毫不犹豫道,“且我听说你被抓的原因,是肖青山散布了我重现江湖已经落网的消息,你为了救我,才落入陷阱。”
“所以你自是不晓得我的去处,否则一听便是假消息,怎么可能自投罗网?”
“……”短短片刻,靳离脸上曾极力营造的面具已是出现缝隙,他不可置信地想着厉执的话,嘴角颤动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背后那人,既然能查出那对夫妻曾是金楼的人,也定然早已盯上了我,可他不告诉你我的事情,就是在利用你!”
“因为我一旦知晓你被抓住,一定会来救你。”
“可惜他没想到你脸上这道疤,被有些人误会成了鬼老大,而我心知鬼老大早就死了,很可能会意识到这是引我入局的圈套。”
“为了避免我无动于衷,又有杀手假冒他人故意接近我,趁我不防给我种下枯花,所以我不得不前来金楼求取解药。”
“巧合的是,五派对于你的处置,也设在金楼,如果我没猜错,就连你昨日突然逃了出来,让我恰好见到你,也是你背后之人一手操控,对不对?”
“……”靳离听厉执一口气将所有蹊跷摆在他的面前,思绪急急转动之余,表情呆滞,显然已是听进了七八分。
“我唯一想不通的,是那人为什么要拼尽全力让我再卷进这些是非,到底对他有什么好处。只有你告诉我他究竟是谁,我才能猜出一二。”
“所以你现在,还不肯说出他是谁么?”
“……我不知道。”
谁知最后,靳离停顿许久,只颓然吐出这几个字。
“我没有见过他的样子,”他这时又看向厉执,讷讷开口,“他找到我的时候,戴着一张鬼脸面具,只问我想不想替我师父报仇……”
“鬼脸面具?”厉执神色一凛,“什么模样?”
说着,他左右看着,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干脆迫不及待咬破指尖,以鲜血在地上迅速比划,凭着记忆描了个十分简陋的轮廓。
“你,你也见过他?”
而靳离这句充满愕然的反问无不说明,厉执所想不错。
那人……竟然来自鬼头寨。
或者说,就隐藏在鬼头寨。
——是军师!一定是他怂恿的老大!
——我没记错的话,他前不久出了趟远门。
——他回来了!他回来吃老大的喜酒!没错……就是他……自打他一进山寨就唬得老大团团转……什么都听他的!
莫名地,厉执耳边响起尉迟慎那时与山匪的对话,心内豁然翻涌,虽然目前的线索还并不能完全确认,但直觉告诉他,那鬼头寨的神秘军师,存在极大的问题。
“无论如何,你走吧。”
就在厉执努力想要再忆起是否还有其他被忽略之处时,却听靳离忽地又道:“我不用你救,你现今既然有了新的身份,的确不必再卷入这些陈年旧事。”
“怪就怪我报仇心切,活该遭人利用。”
“你只要告诉我,你与他结契,是他仗着天乾信香逼迫你,还是你自愿——”
“放屁。”厉执不假思索打断他,随即迎着靳离诧异的神情,“我先前以为你是不知受何蛊惑,所做一切都是在为九极教报仇,才杀了那些人,但你若是为你师父,你根本就杀错了!”
“什么?”
“他们不过是曾经参与围剿的边缘弟子,真正害死鬼老大和你师父的……”
然而厉执说到这,却是眼前微微恍然,突然没了声响。
“是谁?”靳离凝眉问道。
“……”
厉执停顿半晌,最终只低声道:“等你出去,我再告诉你。”
说着,下定决心般,厉执低头转向将靳离手脚缚住的铁锁,只见长长的链条一直延伸在他身后石壁,看起来倒不如想象中坚固,想摆脱似乎并不算难。
心下想着,厉执已经毫不犹豫地伸手过去:“我先助你松了这个,但你不要立刻离开,不然会连累司掌门——”
“别动!”
原本陷入一阵失神的靳离猛地大喝,却仍晚了一步,厉执掌心已将其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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