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byHelicopter

缺氧byHelicopter

之后几天，林子虞不可避免地在酒局上几次碰见那位张总，后者许是因为那天碰了钉子对他没了兴趣，或是单纯碍于黎旸的面子，没再找过他麻烦，见了面也当不认识，着实让林子虞松了口气。

这么一想，他算是又欠了黎旸一个人情了。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这天傍晚，他下班之后无处可去，想起昨天宋伯伯给他打的电话，言谈间说起在医院住着闷得难受，宋迟工作忙，性子跟他爸又不对付，老人在病房里躺着难免无聊，便打算拎点东西去看看。

他回家煲了锅鸡汤，又在医院楼底下挑了点老人喜欢的水果，一并提着带去。宋伯伯见到他自然喜出望外，两人坐着随意聊了聊，大多是老人在絮絮叨叨，林子虞只管认真听着，时不时应两声。

“说真的啊小林，老头子我年纪是大了，可没那么不中用，骨头硬的很，没道理摔一跤就要住个把月的，偏偏那死小子就是不让我出院，这一天天的，可不得把人给闷死！”

林子虞笑：“宋哥也是为了您身体着想，您要是觉得无聊，就让他多陪你说说话。”

“得了吧，我看见他就烦，”老爷子撇撇嘴，“那小子自个也忙成精了，哪有空理我个糟老头。”

提到宋迟，林子虞才想起这几天下班后确实没怎么见到过对方人影，便问道：“宋哥这几天很忙吗？”

“他什么时候闲过？今天一早到现在我就没见过他，”宋伯伯说着眉头一拧，“不行，你难得来一趟，他也不来招呼一声，不像样，我找他去！”

说完就掀了被子要下床拿拐杖，林子虞忙起身拦住：“别，您好好休息，我去找吧。”

好说好歹把老人劝下，他出了病房门，找服务站的护士问了问，得知宋迟的办公室所在位置后便去找他，结果却扑了个空。

林子虞并不十分意外，医生工作忙，这会可能在哪个病房，也说不定在开会，他往回走，有点头疼要怎么跟宋伯伯交代。老人家卧床久了脾气难免闷得古怪一些，就怕他心血来潮非要下床去找人，那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坐电梯到原来的楼层，正要穿过连廊的时候，突然听见旁边的病房里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很有几分熟悉。

“医生哥哥……我真的忘了……”

黎玥？

他脚步一顿，往回退了一步，透过病房门的玻璃窗口往里看去，发现病床上坐着个穿校服裙的小姑娘，正是黎玥，而背对着门站着得穿白大褂的男人，看起来很像是宋迟。

对方开口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让林子虞笃定了自己的判断，抬手敲了敲房门。

宋迟回过头来，看见他的脸时有些意外，随即过来开了门，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宋伯伯，他让我来找你，”林子虞进了门，转头看向病床上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被对方一声惊叫打断了。

“小虞哥……叔叔！”

宋迟挑了下眉：“你认识她？”

这话是冲着林子虞说的，他点点头，不无担忧地看着黎玥打着石膏的左腿：“发生什么事了？”

黎玥低头撅着嘴：“我过马路的时候忘了看红绿灯，被一个骑电瓶车的阿姨撞了……”

林子虞一惊：“伤到了哪了？严重吗？”

宋迟道：“只是骨折。你来得正好，有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林子虞有点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她家长不在吗？”

“你自己问她。”

黎玥顶着两个人的目光，默默低下了头，嗫嚅着解释道：“今天老师带我们去参观博物馆，我偷偷溜出来了……”

林子虞着实没想到这小月亮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一个人偷跑出来出来可还行，看着对方皱成一团的委屈小脸，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教训的话来，他毕竟不是家长，没资格教育别人家孩子。

宋迟没管这许多，只是问他：“你有他家长电话吗？”

林子虞想起在他手机通讯录里躺了没多久的黎旸的号码，刚把电话掏出来，一旁的黎玥突然大喊了一声：“不要打！”

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又急又倔：“别打给我小叔，他会告诉我爸的，我不要回家……”

林子虞不清楚黎玥和她爸又是怎么个情况，被小朋友祈求的眼光直直看着，一时间有些左右为难，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宋迟。

黎玥是个聪明的，看出两个人中间能主宰她命运的是穿白大褂的男人，立刻扑过去一头扎进宋迟怀里，嘤嘤嘤地假哭：“医生哥哥，求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回家……我爸爸对我一点也不好……我不要他……”

宋迟垂眼轻轻抱了抱她，一边伸手温柔地揉着她后脑勺的头发，一边抬头在小姑娘看不见的地方冲林子虞使了个残酷的眼神。

林子虞轻叹一口气，拿着手机出去了。

站在走廊拐角，他把电话拨了出去，很快就被接了起来，黎旸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找我有事？”

这还是自上回在云碧偶遇之后两人头一回联系，林子虞没心思思量这些，直接开门见山道：“黎玥在我这。”

“……”

对面沉默了一瞬，林子虞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话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歧义？感觉跟个索要赎金的绑匪似的。

“我是说……我在医院，”他连忙补救，“黎玥被车撞了，左腿有点骨折。”

着急之下说出来的话还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然而黎旸很快反映过来：“在哪个医院，我现在过来。”

林子虞报了医院的地址，挂断电话之后又给对方发了个定位，然后转身回病房。

黎玥这会已经安静下来了，正毫不见外地趴在宋迟的怀里，皱着脸的同时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不知哪里来的奶糖，表情可爱又好笑。

宋迟坐在床沿上一手揽着她，一手接着电话：“嗯，小虞在我这边，有点事要处理，待会再过来，啧，知道了，你歇歇吧。”

林子虞走过去问道：“是宋伯伯吗？”

“嗯，等急了，一会她的……来了，到时候再一起回去。”

“好。”林子虞在一边坐下，黎玥小朋友还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被两个狼狈为奸的大人卖了，安安心心咂着嘴吃糖，瞧着津津有味的样子。

半小时后，黎旸发来微信，说他到了。

林子虞把病房号发给他，没过多久，房门响了一声被推开，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先快步闯进来的是黎瑧，表情不太好看，沉声道：“黎小玥，怎么回事？”

黎玥瞪着眼睛愣在床上，反应过来之后立刻转头看向林子虞，满脸不可置信：“小虞哥哥你骗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林子虞脸上一臊，尴尬地苦笑一下，没替自己辩解。

黎旸插着口袋跟在后面进来，先拿起床尾的病例看了两眼，闻言才抬头开口纠正：“叫叔叔。”

林子虞：“……”

黎瑧看着女儿打着石膏的腿，头痛地揉了揉眉心：“黎小玥，我好像没教过你不听老师的话自己偷跑出来吧？疼不疼，还能不能回去？”

这话的语气并不算重，然而黎玥不知被戳中了哪，仰起头赌气道：“我才不要听陈老师的话，我不喜欢她！”

黎瑧皱起了眉：“这不是你私自乱跑的理由，对老师哪来这么大意见？黎小玥，你懂事一点。”

黎玥之前还只是假哭卖乖，被她爸这么一说，这会眼里倒真的积起了水汽：“你就会凶我！你都不管我，还想给我找后妈，我讨厌你！”

黎瑧被她说得一愣：“什么后妈？”

“陈老师明明不喜欢我，同学都说她想给我当后妈所以才偏心我的，可是期中考明明是我自己考的满分……他们都不信我不跟我玩了……我不要后妈，我也不要你了！”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小姑娘压抑着的哭腔，黎瑧顶着一众人诡异的视线，只觉迷茫又头大，说实话他平时不是呆在公司就是忙于应酬，时常夜不归宿，亲自去黎玥学校的次数少得可怜，实在对她口中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后妈”没有半点印象。

思及此，他立刻转头看向黎旸，后者正兀自皱眉思索，他倒是见过这陈老师几次，三十岁不到的年纪，外貌条件倒是挺好的，秀丽耐看的样子，对黎玥的态度也很亲昵，不过他也只有这一层浅显的了解，毕竟黎玥不可能说假话。

黎旸耸了耸肩，对黎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黎瑧无奈，平日里一身的不正经全数收敛，只能耐着性子安抚女儿：“黎小玥，先回家再说行不行？”

“我不回家。”

小姑娘怎么都劝不动，铁了心要留在这里，黎瑧的耐性几乎消磨殆尽，就差强行把人扛回去了，黎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一头躲进旁边的医生怀里，沉默旁观许久的宋迟此时突然开口：“行了，她的腿在恢复之前不宜挪动，去办住院手续吧。”

黎玥脸上一喜，用看着救世主的眼神望着“医生哥哥”，抱着不肯撒手了。

黎瑧见女儿对自己如此嫌弃，对一个外人反倒依赖又热情，心里一阵光火，语气也差了几分：“在医院没人照顾怎么办？”

宋迟冷冷瞟他一眼：“你不是她爸吗？”

言下之意就是，你个当爸的要是担心女儿，怎么不跟来医院？

黎瑧平时自己在外边浪荡惯了，对女儿难免少了关注，一下子被别人挑破了说开，一时间哑口无言。对面宋迟紧接着又说了句“病人要安静休息，没什么事就先出去吧。”他便黑着一张脸走出去缴住院费了。

林子虞刚刚“出卖”了小姑娘一回，再呆着也尴尬，便冲宋迟眼神示意了下，起身先去宋伯伯那了。

到了地却发现老人家已经睡下了，他不好打扰，便安静地退出来，站在走廊里踌躇了一会，感觉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真是让人头疼，很想直接回家撸猫，但又不可能一走了之，还是得先打个招呼才行。

于是他又坐电梯回到黎玥的病房，黎瑧黎旸都不在，他打算向宋迟道个别就先回去。

宋迟点头表示今天麻烦他了，改天等老头出院了一起吃顿饭，林子虞应下了，转头对病床上的小姑娘温声道：“再见，小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宋迟跟她说了什么，黎玥看他的眼神不知为何有点别扭，纠结了一会道：“对不起小虞叔叔……我刚才不该冲你吼的，你别生气，我还理你的。”

林子虞笑了，他本来也没放在心上，感激地看了宋迟一眼，拍拍小姑娘的头表示没事，转身出去了。

行至走廊尽头，却出乎意料地再次撞见一个人影，黎旸斜倚在窗边，嘴里叼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扭头看着窗外。

脚下步子一停，林子虞下意识就要转身。

“去哪？不过来？”那头的人后脑勺像是长了眼睛，蓦地出声。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回身走过去：“不打扰你抽烟。”

“你是不想看见我，还是不想闻烟味？”

这话问的，叫他该怎么回答。林子虞虽然自己不抽烟，但出入酒局没少闻二手烟，早就免疫了，但他再傻也不至于选第一个选项，因而只是低头轻咳了一声，道：“感冒还是少抽点烟吧，对嗓子不好。”

“没感冒，就是着了点凉，”黎旸哑着嗓子表情不以为然，然而还是收起了刚摸出来的打火机，把烟从嘴上取下来放在手里。

“你要回家？”

“嗯。”

“我送你。”

“我家就在附近……”

话没说完，对方已经自顾自走了出去，林子虞只好跟上。

一路行至医院门口，黎旸停在路边，微皱着眉四处打量了几眼。

林子虞问：“怎么了？”

“车不见了。”

“不见了？”林子虞哑然，低头看了看，想到什么：“这里应该不允许停车吧？”

停车场通道外面停车都是违规的，一般会被直接拖走。

“来的太急，找不到车位了。”黎旸的表情十分淡定，看了眼旁边竖着的“违规停车，一律拖走”的牌子，打了上面的联系电话过去。

接通后他问了几句情况就挂了，道：“改天找人去提回来，走吧。”

林子虞：“去哪？”

黎旸：“送你回去。”

林子虞：“可是你的车……”

黎旸面不改色：“不是说你家就在附近吗？”

好吧，你赢了。

林子虞不知道对方为何执意要送自己回家，他又不是女生，思考了半天也只能想到一个结论：黎少大概闲得慌。

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黎旸闲聊似的开口说起刚才的事：“黎玥跟你道歉了吗？”

林子虞点头：“你怎么知道？”

“她就是这样的性格，任性起来不管不顾的，但是知错就改，前面这点跟她爸差不多。”

黎旸毫无在外人面前损自己老哥的心虚感，林子虞笑了下，忍不住又问：“她妈妈……”

“走了，”黎旸道，“怀孕算是个意外，她不想跟我哥结婚，也不愿意多担这么个责任，生完孩子就离开了。”

林子虞暗暗心惊，他本以为黎玥可能是父母离异或是母亲去世，却没料到这么一桩情况，果然豪门是非多。他一边心疼小姑娘的身世，一边又讶异于黎旸居然就这么对他说了，这种事按理不都该藏着掖着的吗。

“别担心，不是什么秘密，黎玥自己也知道，所以她对母亲一类的角色都挺排斥的。”

看小姑娘今天的反应也知道了，这对父女之间的关系也着实别扭，不过毕竟是别人的家事，林子虞不好妄加评议，黎旸愿意跟他解释这些就很难得了。

夜风吹在脸上阵阵发凉，二十几分钟之后总算走到了小区楼下，林子虞仰头看向陪他走了一路的人，道：“那我就先……”

“有点黑，一起进去吧。”

林子虞慢慢眨了下眼：“我真不怕黑。”

“嗯，我怕。”黎旸想也不想道，拉着他的手腕往里走。

楼道里的声控灯有点坏了，不太灵敏，平时林子虞进去前一般都会跺一下脚，今天却好像忘了，全副心神都不自觉集中到被拉着的手腕上，在一片漆黑里走到电梯前才反应过来。

黎旸松开手按了门边的按钮，电梯打开，他走进去，面朝着对方被电梯里的灯光照亮了一半的年轻面容，在门关上之前，脱口而出道：“你要不要上来坐坐？”

林子虞看着电热水壶的提示灯熄灭，一边往玻璃杯里倒水，一边在心里反思自己刚才是怎么突然脑子一抽大晚上请人到自己家来的。

黎旸丝毫不拘束地倚在他家的沙发上，乐此不疲地逗着茶几上的布偶猫，揉揉耳朵揪揪尾巴，玩得不亦乐乎，可怜小猫被剪了指甲，软噗噗的肉垫毫无杀伤力，只能窜来窜去装作凶猛地呲牙，毛都奓成了一团。

林子虞走过去把水杯放下，把猫抱进怀里坐在一旁，解救它脱离了苦海。

他往热水里冲了点凉白开，摸起来不会太烫，黎旸端起来喝了一口，道了声谢。

电视里放着明天的天气预报，在手机上随便就能查到的东西，黎旸却好像看得很认真，反倒是林子虞这个主人有些坐立不安，怀里的猫难得仰面摊开露出肚皮，半天也没见他摸一下，气恼地“咕噜”了一声，翻身跳下沙发独自生闷气去了。

林子虞局促也是难免的，除了宋伯伯偶尔会来坐坐，这是他第一次请外人来家里，毕竟生活里并没有任何深交的朋友。要是平时在单位，就算不熟，几句场面话他还是会说的，人缘也不算太差，但在这里，他知道黎旸不会想听这些。

沉默一直延续到天气预报播放完毕，开始插播广告，他才挤出一句：“你……吃过晚饭了吗？”

黎旸的视线从电视转移到他身上，好像也才想起来似的，道：“好像没有。”

什么叫“好像”没有？他应该回答什么？“我已经吃过了”？

“本来没感觉，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有点饿。”

林子虞迟钝地眨了下眼，道：“厨房里有面，你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谢谢。”黎旸眼尾一挑，冲他露出一个笑，帅气中带了点示好的意味，任是谁看了都无法拒绝。

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林子虞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剩的食材不多了，他回头问了一句：“你想吃什么？”

黎旸下巴垫在沙发背上，歪着头盯着他看，闻言想也不想道：“番茄鸡蛋面。”

林子虞为对方明确且普通的要求而诧异了一瞬，没想到有钱人家的少爷这么好养活，明明之前去西餐厅的时候还一副挑挑拣拣的样子。

不过也省了他的事，他取出冰箱里唯一剩下的一个番茄，打开水龙头洗了洗。

这时身旁突然传来“喵”一声，猫自顾自生完了气，耐不住寂寞又跑回来找他了，在他裤腿边蹭了蹭。

可惜林子虞这会分不出神来理它，只蹲下来敷衍地摸了两把，便起身继续手上的工作。

小家伙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几次三番被冷遇后彻底火了，冲他的裤腿一顿乱拍，转身冲进了客厅，还没来得及拿沙发出气，就再次落进了魔爪。

黎旸按住它不让乱动，看着小猫束手无策只能在他胸口一通乱蹭，心情颇好地笑了笑，伸手轻轻呼噜了几下脖子上的毛，小家伙舒服了，没多久就安分下来，“咪咪喵喵”地哼哼着。

“这猫叫什么名字？”

林子虞打着鸡蛋，分神想了一会，道：“喵小羊。”

“……叫什么？”黎旸的表情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林子虞平时不怎么叫猫的名字，这会说出口来也觉得有些滑稽，解释道：“是宠物店老板起的，因为它是四月出生的，白羊座，正好我领他回家的那天也是四月份，就没改名字。”

其实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取名字。

看对方一言难尽的表情，林子虞也觉得心虚，便道：“嗯……名字有点长，你可以叫它小羊。”

黎旸闻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脸上的表情更精彩了，抿了抿唇道：“还是叫喵喵吧。”

林子虞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登时就有点憋不住想笑，再抬头看坐在沙发上的黎旸，刚好穿了一件白色连帽卫衣，和怀里懒洋洋眯着眼的猫怎么看怎么像，也不知是戳中了他哪根神经，顿时就忍不住了，放下手里的碗，扶着流理台弯身笑个不停。

黎旸咬着牙用警告的眼神盯着他看了半天，奈何林子虞这一笑像开了闸似的，想停也停不下来，笑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猫从松开的禁锢里跳了下来，蹲在茶几上看着沙发上的人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厨房走去，“喵”一声跟了上去。

黎旸绷着一张脸，走到笑趴在流理台上的人身后，林子虞捂着肚子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笑声继续泄露出来，还没来得及收声，身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不准笑，停。”

笑声戛然而止。

林子虞的嘴唇猝不及防地被堵住，覆盖其上的手掌温热而干燥，他愣愣地仰头，看向身后站着的人。

黎旸只感觉手心传来一阵湿润的柔软触感，心里原本还有几丝恼怒，这会倏地消散了，继而涌上一股从掌心传来的痒意，他对上林子虞尤带几分懵然的眼神，手掌下的半张脸还泛着红，举着的手僵住了似的放不下来。

林子虞这笑收的太急，猛地咽进嗓子里，气打了个转又冒上来，没收住打了个嗝，咬着嘴唇整个人跟着抖了一下。

……

他的脸迅速又涨红了一个度，忙推开对方的手，回身打开水龙头，生硬地转移话题：“我不笑了……你先出去吧。”

黎旸“唔”了一声，却没有依言离开，而是后退两步靠在后面的墙上，看着他热锅放油一通忙活，一只手垂在身侧，半响，大拇指轻轻蹭了下掌心。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他莫名其妙有点心虚，摸了摸喉咙咳嗽了两声，转移视线往旁边看，目光突然一顿，停在了一旁的冰箱上。

普通的白色单开门冰箱，上面却贴了几张花花绿绿的便利贴，和简约单色的装修风格显得有些不搭调，他眯了眼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大多用工整的字迹标着各种厨房用具的摆放位置，哪个锅放在第几个橱柜的第几格之类的，除此之外，显眼的位置则贴着标注了日期的购物清单。黎旸回想了一下，进门的时候看到玄关的墙上好像也贴着类似的便签，标着近期事项之类的东西，大概是对方的生活习惯。

林子虞忙活着手上的东西，全然没注意他在打量什么。面很快出锅，他把热气腾腾的番茄炒蛋浇上去，顺手撒了一把葱花，动作间突然想起什么，顿了一顿，回头问道：“呃……你吃葱吗？”

黎旸收回视线，眼也不眨道：“吃。”边说着便走过来直接端起了碗。

林子虞拿着筷子跟出去，坐在餐桌另一头，难掩诧异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十分钟之内把碗里的东西给解决了个干净。

居然这么饿吗？

黎旸吃面时的动作干净利落，并不粗鲁，甚至连背都是挺直的，显示出良好的修养，但偏偏吃起来的速度快得惊人，林子虞还在盯着对方发呆，他就已经放下筷子抬头看过来了。

两人的视线一对上，林子虞就跟被烫到了似的飞快移开，不知道是不是他太神经质，总觉得黎旸看他的眼神，明明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确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和最初两个人刚认识的时候不一样，那会对方看他的时候总不免带了点居高临下的俯视感，礼貌却又疏离，但这股距离感不知什么时候慢慢消失了，他在黎旸面前也少了些局促和拘束，但除此之外，总还有什么地方让他心里时常涌起异样的感觉，那是除却对方身份之外的，另一种不知所措。

好在这样的时候不多，黎旸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就移开，拿起碗筷，站起身朝厨房里走去。

林子虞愣了一会后跟上去，刚想开口让他直接放在洗碗池边上就行，对方却径直打开水龙头，拿抹布把碗洗了，擦干水后又熟门熟路地把碗放回了橱柜里。要不是林子虞知道刚才对方在旁全程看着他做的，估计会以为这人什么时候来过自己家。

两人回到客厅，林子虞抬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居然已经快十点了。

他犹豫地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黎二少，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赶客，便委婉地问了一句：“你一会打算怎么回去？”

“我哥的司机会来接他，我让他捎我一程。”黎旸说完，像是也意识到时间不早了，便划开手机打了个电话，跟另一头说了没几句，皱起眉应了一声，接着就挂了。

林子虞看了看他的表情：“怎么了？”

黎旸揉了下额头：“我哥已经回去了。”

“……”林子虞不知该说什么好，所以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吗？话说他哥的司机载着他哥走了，那他自己的司机呢？

大概是看出了林子虞在想什么，黎旸淡淡道：“我没请司机。”

是了，除了第一次偶遇，之前几次看到对方，好像都是他自己开的车……不对，所以现在要怎么办？

黎旸看着他脸上纠结的表情，突然笑了一声：“又不是回不去，担心什么。”

“这个点应该也能打到车，放心，不会赖在你家……”

黎旸轻勾着唇角，语气调侃，站起身拿着手机走到窗边，撩开窗帘往下看了看，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

林子虞也跟着看出去，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势还不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因为客厅里开着电视，所以两人居然一直都没察觉。

黎旸看了一会就收回眼神，淡定道：“没关系，等一会就停了。”

林子虞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两人坐回到沙发上，相对无言。

其实他刚刚想起，之前播的天气预报里，好像说了，今晚九点至十二点有中到大雨……

半个多小时后，窗外倏地响起一声惊雷，伴随着透过窗帘亮进屋内的闪电，黎旸拧了拧眉，沉默片刻，转头看他：“或许……能借一下你家的沙发吗？”

林子虞虽然从没在家里留宿过别人，但真要拒绝也不可能，他只是有点为难，黎旸怎么着都算是客人，大晚上的让人睡沙发，未免太失礼，可他家里又的的确确只有他自己一个卧室。

趁对方拿着衣服进浴室洗澡，他在房间的衣柜里翻出一床多余的被子搬到客厅，看了看虽然不算狭窄但也绝对宽不到哪里去的沙发，心里还是觉得不妥，正好听见身后的浴室门“咔嗒”一声打开，便转头道：“要不你还是睡……”

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在了嗓子里。

黎旸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他只能从衣柜里找了一件从前买大了一号的睡衣给他，这会对方披着他的衣服从浴室里走出来，边走边系着扣子，从胸口往下到衣摆都是敞着的，露出一片紧实的腹肌，还有没擦干的水珠顺着沟壑往下淌。

林子虞一怔，飞快转回头，脸上有点热。

作为一个性取向“不同寻常”的男人，尽管他对黎旸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乍一下看到这样的场景，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黎旸没发觉他的反应，扣完扣子便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被角，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林子虞摇了摇头，把刚才看到的景象从脑海里甩出去，定了定神道：“你要不……睡卧室吧。”

黎旸看着他，挑了挑眉：“你的？”

见他点头，对方笑了笑：“那你睡哪？”

“沙发……”

黎旸没回话，低头径自把被子铺好，林子虞没搞清楚他的态度，还欲再问，厨房里突然传来“叮”一声。

他放在微波炉里热的牛奶好了。看了眼低头认真铺被子的黎旸，林子虞转身先去了厨房，刚把微波炉打开，取出玻璃杯，还没来得及放稳，头顶的灯猝不及防地灭了。

他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手一抖，杯子横着打翻了，温热的液体哗啦啦流了一地，所幸他及时扶住，没有把杯子摔碎在地上，但还是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感觉刚刚适应了一点眼前的黑暗，打算先去找个手电，再拿块布来擦一擦，刚后退一步，突然撞进了身后另一个人的胸口。

黎旸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从背后扶住他的肩膀：“小心。”

后背上传来另一个人的温度，这感觉有点陌生，他轻轻挣开，站直了转身道：“应该是停电了，我去找个手电……”

一束亮眼的光线突然在漆黑的厨房里亮起，黎旸扬了下手里的手机，冲他挑了挑眉。

林子虞还真不知道手机有照明功能，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落伍，转回身拿来抹布，把流理台收拾干净，就着这一小束光线走回客厅。

黎旸握着手机，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看他在茶几上一通翻找，一边给他照明，一边问了句：“在找什么？”

“手机……不知道放哪了。”

“……”黎旸沉默地看着他，突然道：“你口袋里塞着的是什么？”

林子虞一愣，下意识往口袋里一摸，顿时也跟着沉默了。

有种莫名其妙暴露智商的羞耻感，好在昏暗的光线下对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划开手机给物业打电话问了问情况，挂断后对黎旸道：“打雷的原因，已经在抢修了，说是要一小时。”

黎旸点头，掩着唇咳了几声。

林子虞见他这样，想起了这人貌似还在感冒：“我去给你找点药吧。”

黎旸没有拒绝，只是在他去电视柜底下翻药箱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拿着手机给他打光，接着跟去厨房看他倒水，全程隔着半步距离，神色十分自然，好像只是随便散散步似的。林子虞坐回沙发，看对方接过他从药箱里翻出来的胶囊，看都没看一眼就直接打开咽了下去，突然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我怕黑？”

黎旸轻轻呛了一下，放下水杯，沉默一会道：“没什么，瞎猜的。”

林子虞不知道他是根据什么猜到这回事的，但还是开口解释：“我小时候确实有幽闭恐惧症，现在已经好了，不过……还是谢谢你。”哪怕是不经意间的关心，也值得他认真道谢，不管对方有意还是无意，从认识到现在确确实实帮了他不少，说不感激就太没良心了。表面客套的漂亮话他过去说多了，真心诚意的致谢道出口反倒生涩又别扭。

这话说出口后他瞬间轻松了许多，一旁的人听了之后只“唔”了一声，便没了下文，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坐在沙发上相对无言，安静的气氛却难得不显得尴尬。过了没一会，林子虞被盯得有些坐不住了，想起刚才还没讨论清楚的房间分配问题，正想重新提起，却被对方率先开口打断了。

“你在C市呆了几年了？”

想了半天就是要问这种话题？这是要夜半谈心的节奏？

林子虞不知道黎旸大晚上停电了突然谈起人生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顺着回答了：“算上大学的话，快十年了。”

“十年……”对方低声重复了一句，又问，“哪个大学？S大吗？”

“不是，”林子虞笑了笑摇头，“是T大，我成绩没那么好。”

S大是C市最好的大学，在全国也是名列前茅，他高中的时候虽然努力，但成绩也只是还过得去，没好到这份上。

黎旸闻言，却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在黑暗里看不太清：“……你很聪明的。”

是陈述句。

冷不丁被对方一夸，林子虞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对自己的定义里从来没有这个词，不是妄自菲薄，只是他高中三年尽了最大努力，成绩也只是在中游徘徊，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从一个明明认识了没多久的人嘴里，讶异之余不免心虚。他刚想提醒对方是不是该睡了，面前的人却冷不丁换了个话题又问了一句：“你小时候也住在这片吗？西城区？”

林子虞一愣，回想了一下，迟疑道：“可能吧，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

黎旸动了动嘴唇，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接着又问：“你之前说你后来从C市搬走了？”

“……是。”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抿着唇，没有回答。

可能是他沉默得太久，黎旸没有等到答案，察觉到自己这话问的不太妥，便道：“抱歉，我随便问问，你不用回答……”

“我父母出了意外，所以搬去了外省的亲戚家。”

他飞快地说完，语气轻描淡写，抬头看向沙发另一边的人。

黎旸坐得离他不远，半侧着身子面向他，半张脸映在昏暗的手电筒光线下，显得五官轮廓深邃且英俊，凌厉的眉目在夜色里显得温和了不少，一双眼直直注视着他，看他的眼神干净且坦诚，好像刚才那些直白甚至有些越界的问题不是他提出来似的。

这人真的是，很擅长得寸进尺。

林子虞头一次和别人一同在深夜坐在沙发上，以往都是他一个人，这种感觉有些奇妙，让他面对这么一个认识了没多久还算不上熟的人，难得卸下了一点心防，言行举止甚至都跳开了他平时给自己设定的框架，多说了一些他从没打算说的话。可一旦接触到那些他掩盖起来不愿为人知的领域，便又难以抑制地竖起了警惕。

“十一点了，你……你困吗？”

黎旸看着他点了点头，站起身道：“那去睡吧。”

林子虞松了口气，也跟着站起来，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到卧室，对方跟在他身后半步距离的地方，等他走进了卧室，回头却发现黎旸停在了门口不动。

“你……”

注意到他疑惑的视线，黎旸浅浅笑了一下：“别人的床我睡不惯，还是把沙发让给我吧。”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的眼神突然柔和了一瞬，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嗓音带着感冒后的低哑：“我刚刚随便问的，别多想，做个好梦。”

说完，就转身轻轻带上了门。

林子虞愣在原地，看着被关上的门，怔怔地想，刚刚那是黎旸吗？

回想起对方刚才的举动，他的心情一瞬间又复杂起来，不对，这人凭什么拍自己的头啊？明明比他小来着，这种没大没小的动作做起来怎么这么熟练？

怀着奇怪的心思躺到床上，他平时的睡眠不太好，今天晚上又因为临时停电没喝成热牛奶，本以为会难以入眠，结果竟然没过一会意识就渐渐模糊了，沉进梦乡的前一刻，眼前隐隐划过那双深沉夜色里的眼神，暗色中藏着抹不去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