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萧涣绛星小说

无情道萧涣绛星小说

瑶华天宗，仙音殿上，一须发皆白的老者独坐白玉床上，周身清气浮绕，幻彩流漫。

他左手掐诀，右手执圭，口中默唱咒法。大殿中央，虚空上骤然风云涌动，呈现出一幅冰鉴，正中幻影粼粼，逐渐汇聚成炼狱火海。

老者长眉微蹙，拈须踱至冰镜前，凝神沉思。

那幻象变化万千，像是从空中飞行鸟瞰。一道道熔岩河川环绕着犬牙似的山峰，紫红雾瘴回旋升腾，积成猩红的浓云。

殿上风息浮动，涌现出鱼鳞般的清光。腾旋的风缓缓凝成清润的月白，缀成两片飘逸的衣袖。

眨眼过后，一抹纤长人影出现在老者身旁。他衣上微风未歇，繁复华美的法衣随风颤动，仿若招展的花萼。

老者乍然回神，和颜悦色：“绛星？你已出关了？”

青年容貌出尘，单看面孔，显得柔润秀美，甚至含着几分桃杏似的艳色。可他气质冷清，孤高傲岸，周身仿佛笼着层薄雾似的月华，衬得眉眼淡漠，像株长居在冰雪山巅的苦寒苍松。

“重明长老，”绛星微微颔首，低敛眉目，“听闻剑尊孤身前往虞渊诛魔，便来看看。”

老者长叹一声，目光转向景物变幻的冰镜：“那妖物实力强悍，强行切断了各界前往虞渊的通道。神君下落不明，宗门上下都忧心如焚。”

绛星眉心一动，顷刻间神色如常，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悬浮的大镜。

虞渊便是魔界，虞渊之主夷歌便是如今的魔尊。

自古仙魔不两立，瑶华宗为仙道大宗，多次与虞渊交锋。八百年前，瑶华萧涣还未入大乘之境，就曾孤身前往虞渊与夷歌决战。

世间关乎那场大战的描绘精彩至极，不乏地动山摇、日月崩摧之类极尽夸张的词，却未有人亲眼目睹过战场。

众人只知战事之后夷歌销声匿迹过一段时日，而萧涣突破渡劫之境，成功步入大乘，成为整个仙道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

弹指挥间，距那回仙魔大战已是八百年，魔尊复出，妖魔异动。世间又有传闻流荡，萧涣即将得道飞升，正好再入虞渊与魔尊决战，积攒修为。

萧涣修的道与寻常人不同。他名号剑尊，以杀伐入道，凭斩妖除魔领悟道则。他的道是诛邪破厄，护佑苍生，无心无情的天地大道。

大道无情，萧涣便与他求的道法一般，皑如冰雪，孑然一身。

绛星是剑尊身边的神侍，八百年前灵识未开，不过是萧涣所住的月极峰上一株微不足道的仙草。

他未经历过那回大战，纵是想助一臂之力，却不知从何处下手。

通天宝镜能连结天地六界，重明长老召出此等至宝窥探虞渊辖域，便是想寻到萧涣下落。

虽说剑尊修为高深，但魔尊绝非善类。若他绝地反击，号令虞渊诛魔，便与萧涣势均力敌，不是没有伤他的可能。

绛星凝视着镜中幻影，虚握着右手，食指前段掐住个深红的印痕。

重明长老回到白玉座上，肘间搭着拂尘：“你重伤初愈，先回月极峰。若找到剑尊下落，我让人给你传讯。”

百年前掌门陨落，瑶华宗主之位便一直空悬。门中事务无论大小，皆由重明长老料理主持。

瑶华宗共有六座主峰，除开月极峰不问世事，其余五峰长老多次推举重明长老升任掌门，却都被他婉言推辞。

绛星的目光从通天镜上移开，双目染上些空濛之色。

他身为草木之属，天生便感知敏锐，能轻易捕捉到天地间细微的灵气。绛星在月极峰八百年，和剑尊朝夕相伴，对他身上的灵力再熟悉不过。

通天镜中溢出浓重的魔气与血气，却没有分毫萧涣身上干净冰澈的灵气。

绛星方想脱口，直言剑尊不在魔界，便见一个瑶华弟子神情慌张地闯入大殿，持剑下跪。

“重明长老！镇妖塔告急，妖魔快跑出来了！”

重明利落起身，眉目凝重。绛星先一步走到弟子身畔，向重明淡声请缨：“我去吧。”

重明捋着长须深思，沉吟道：“你的伤……”

绛星缓缓欠身，双目低顺，小幅度摆首：“长老放心。”

他是萧涣的神侍，地位堪比一峰长老，却始终行止合度，彬彬有礼。

仙道中不乏乖滑狂妄之徒，瑶华又是大宗，那些人便因“神侍”这身份看低了绛星，表面不敢造次，暗地里却真把他当个仆从看待。

绛星性格淡泊，不欲与无关紧要的人较劲，只把流言蜚语当成过眼烟云。

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以为他好欺负，便变本加厉，不知从何处挖出绛星的身世来历，大肆宣扬，诽谤他是成精的妖孽。

如此一来，他在瑶华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众人至今没声讨他，一是忌惮剑尊，二是摸不清绛星的实力，忧心把他赶出宗门会遭到报复。

绛星御剑飞行，拨开不断聚在身前的流云，很快便到了镇妖塔所在的长清峰。

镇妖塔直入云霄，从塔顶牵出八十一道护塔锁链，嵌入地面口齿怒张，岿然踞坐的辟邪神兽背后。

镇妖塔上空天穹血红，乌云滚动，电闪雷鸣，粗壮的铁链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塔中隐约有股强大的妖气不断冲击禁制，动静间掀起猩红的气流。

数十瑶华弟子环绕着镇妖塔，执剑结起大阵。阵中银光煊亮，万千清辉与那股赤红妖息胶着对抗。少数已逃出来的妖魔流窜在各处，跟奉命前来的瑶华弟子缠斗。

绛星俯瞰过一片乱象，审视着塔中肆虐的妖力，继而抽出佩剑残霜，掌心朝剑身灌注灵气，翩然挥剑，划出几道贯穿霄汉的剑痕！

剑吟震彻天地，清音回荡在山河之间，袅袅不绝，像是庄肃悠远的钟磬，却携着几分凤凰冲天的激越。

下方的瑶华弟子猛然听见这一声剑啸，皆仰头屏息，注视着九霄之上的来客。细碎的剑影宛如纷扬大雪，看似柔弱无力，碰到镇妖塔畔荡溢的妖气，顷刻间便化成几束锋芒，刺灭塔上即将逃散而出的妖力。

塔中血光顿时熄灭，连带着那股妖力也平息下来，不知所踪。绛星腾云驾雾，缓缓落到地上站定。这时才有弟子认出他来，惊讶地呢喃：“竟然是他，重明长老没来么……”

绛星挥动长剑，眉眼清幽，兀自指向其余妖魔，寥寥几招，便将逃散的妖孽诛灭。

众弟子得他襄助，利落地变换指上结印，筑起一座楼阁似的封印，将镇妖塔罩在其中。

绛星习以为常，便开口回道：“长老在仙音殿中寻觅剑尊下落，他将这里交给我，一样不会出岔子。”

众弟子将信将疑，但想起方才绛星那干净利落的几剑，既是惊奇，心底又不得不敬服。

绛星长居月极峰，鲜少在外走动，对门中事务所知不多，便问身边弟子：“方才镇妖塔中何物作祟？”

有弟子拱手答道：“是只雀妖。八百年前剑尊扫荡魔域，将此物带回门中，镇压在长清峰。镇妖塔原本就是为看守它建的。”

绛星了然点头。魔尊卷土重来，各地妖魔都蠢蠢欲动，试图为祸人间，这雀妖想必也存着趁乱逃脱的心思。

他委派几个弟子清扫镇妖塔周围的瘴气，把剩下的人遣散，确定镇妖法阵足够牢固，便要抽身离开。

岂料此刻变故陡生，整座高塔忽然震颤起来，铁索的巨响通天彻地，一息之间，地上八十一座辟邪兽便尽数崩毁。

众人仓惶失措，杂声惊呼。绛星凝眉望向塔顶，只见顶尖裂开道蜿蜒的罅隙，赤红妖气像是大江浪涛，滚滚奔涌而出，冲上长天，化作只狰狞的巨鸟。

那鸟生有三足，眼窟燃着烈火，羽翼宛如钢针，密匝匝地直竖。它拍打两下翅膀，对着云霭长鸣高唱，便引出一片铺天火焰，催使烈火流星似的砸落。

绛星凝望着无边坠落的火雨，一时惊愕万分，才知镇妖塔中竟藏着只三足金乌。

三足金乌是日阳化身，凭他的修为全然对付不了这等异兽。方才他以为降住了它，哪想只是白白给它送上一股灵力。金乌吞下剑气，反倒助它冲破了镇妖塔。

火雨迅疾来袭，正当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明锐的剑光割破东方天穹。瑶华弟子对这耀目的剑影再熟悉不过，纷纷喜极高呼：“剑尊回来了！”

绛星伸颈仰视，还未看清剑光中的人影，便好似清风拂面，吹开须臾前笼上心头的阴霾。

他御起长剑，灵巧地避开火雨，瞬息升入云霄，与剑尊遥遥相望。

萧涣峨冠博带，衣袂飘飞，重重天衣仿若轻云织成，裹着颀长劲直的身躯，身影间神光隐现。

他俯视着凶煞的金乌，信手挥出几道剑势，动静时袍摆翩转，青丝在云间飘舞，运出的剑气宛如自生灵识，朝作乱的金乌飞去，轻而易举制住那妖孽。

剑气钻进金乌体内，巨鸟嘶声悲鸣，窜入血云深处，挥打着双翅搏动，仍是一坠千丈，落地激起巨浪似的烟尘。

十方火雨纵横，长清峰浓烟滚滚，烧成一片火海。

长清峰上的瑶华弟子手忙脚乱，既要扑灭大火，又要分身处理奄奄一息的金乌。

绛星来到萧涣身边，敏锐地嗅闻到一丝血腥，有些难以置信：“尊上负伤了。”

萧涣泰然自若，收剑回鞘，淡漠摇头：“小事。”

绛星犹疑片刻，闭上双眼，吐纳运功。萧涣微微叹息，冷峻眉目向着火山似的大地，道：“先不必管我。”

绛星逼回腹中真气，睁眼凝望剑尊背影，轻轻道了声好，便摊开手掌，吐出一口气息，翻转掌背。

霎时间，他掌中真气化作无数甘霖，倾盆而下，扑灭炽烈的火焰。红云飞散殆尽，长清峰上窒闷的热浪逐渐消退，天地间清气丰沛，盈满草木幽香。

大雨淅沥，凉风漫卷。九霄之上，萧涣与绛星并肩而立，俯瞰着水雾中浮绿的山河。

绛星来历非凡，不是寻常的山花野草，而是世间难寻的烛心仙草。

烛心仙草乃是可遇不可求的灵物。仙道有一册神品古方名为玄霜绛雪，详尽记述了如何用烛心仙草炼制仙家上药。

此药珍奇无比，传言可活死人、肉白骨。常人服用可延年益寿，更对修为大有裨益，甚至能助修士突破天劫，提升境界。

绛星以真气化为甘霖熄灭天火，只能算作雕虫小技。百年前他随萧涣云游九州，途中见到瘟疫肆虐，生灵涂炭，便吹出口灵气降至尘世，顺利拔除疫瘴，造福苍生。

除了这些事，他最常做的便是替萧涣疗伤。

剑尊以杀伐入道，常常游历各处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寻常妖魔根本近不了萧涣的身，可在绛星看来，斩杀妖孽须得运用灵气，对修士亦是损耗，便在萧涣每次回到月极峰时为他诊治。

萧涣是何等人物，这点损耗的灵气对他而言不值一提，却从未推拒过绛星的好意。

久而久之，绛星也越发殷勤，无微不至地关注他。

绛星暗自欢喜过，这股喜悦并非毫无缘由。萧涣断情绝欲，对瑶华宗一众人都疏离冷淡，唯独不抗拒他的接近。

他把萧涣的表现当成默许，甚至屡次奢想过，其实他在剑尊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萧涣端详着绛星，道：“为何提前出关了？”

绛星敛下心神，唇角不自觉浮出些笑意，柔声道：“伤势好得差不多，听闻仙魔开战，便想着助尊上一臂之力。”

萧涣眉宇舒展，面庞肌肤仿佛华美无瑕的白璧，潭水似的瞳眸幽冷宁谧，轻轻道：“魔尊已经败了。”

绛星应答一声，径自跟到剑尊身后。他一手探入自己襟前，竟硬生生划开道沟壑，露出暗红的胸腔，当中跃动着一团银白的光华。

他紧闭双眼，两手掐诀，那团光华便浮动旋转，从中飘荡出千丝万缕灵气，没入萧涣背后。

绛星是草木之身，虽说修成人形，但这几百年来只是空有个人类的皮囊。

他没有呼吸，没有体温，甚至没有血液，没有心。他的躯壳下空空如也，没有鲜活的血肉脏腑，只充盈着一团团云絮般的灵气。

绛星绞尽脑汁修习法术，终于让周身真气循环运转，在肌肤下激起热流。灵力的热度透出皮肤，总算让他自觉有些像个真正的人。

至于心……他暂时找不出法子拥有一颗心，便将自己的花蕊移植到心腔。一株烛心仙草最神奇珍贵的便是花蕊，仅是细蕊间的一丝灵气，便抵得上百年修为。

草木修成人形，痛觉亦是迟钝。绛星觉察不到痛意，对待自己便颇为出格，随心所欲地剖开心腔治人疗伤。

萧涣也曾出言制止过他的“剖心”之举。可绛星始终不明白此举有何不妥，依旧会偷偷行事。

剑尊觉察到身后人的动作，蓦然转身，挥袖出掌。

霎时间，绛星胸前散出的灵力尽数回流到体内，那个骇人的窟窿也被立刻补好，消失无踪。

绛星迷茫睁眼，先是怔然，再是惶恐，低声道：“尊上？”

萧涣思量一瞬，面上波澜不惊，道：“你重伤初愈，先回月极峰休息。如今魔尊已死，我要先去仙音殿与重明长老议事。”

绛星下意识脱口而出：“尊上何时回来？”

萧涣并未明言，只道：“等我。”

绛星顿时噤声，定定地看他几眼，召出残霜剑，顷刻间消失在缭绕的云气中。

镇妖塔中的金乌一落，周遭天空便恢复清明。萧涣俯视过一众瑶华弟子，见众人正井井有条地善后，便提剑投身九霄，朝着仙音殿去。

从重明长老开启通天镜，到他步入仙音殿，才不过一个时辰。

殿中一改先前冷清，云集着众多修士，各个翘首眺望殿外，瞧见剑尊身影，便露出如释重负的喜色。

重明一手握在腰前，紧捏成拳，疾步迎上前，道：“紫霄子，虞渊情形如何？”

紫霄子是萧涣的道号，偌大仙道只有两人如此唤他。一是百年前陨落的瑶华掌门，萧涣的师尊。另一个便是眼前的重明长老，如今的代掌门，萧涣的师叔。

此刻站在仙音殿上的都是瑶华长老和高阶修士，皆对魔界情形挂心不已。

魔尊夷歌为祸多年，正道人人得而诛之，都希望萧涣在飞升前斩除了这个祸害。

夷歌身份特殊，渊源上溯到创世古神、日月星辰。

传闻他乃太阳九子之一，原形便是只三足金乌，神格尚在时在汤池边肆意嬉戏，惹得人间大旱，被一位上古大能弯弓射落，丧失了神力，堕为妖魔，不得不在虞渊苟延残喘。

当今世上只有萧涣能与他匹敌。若是萧涣飞升入神界，便再难找出人牵制夷歌，仙道势必会被他搅得天翻地覆。

萧涣环顾大殿上诸位同道，语气平和，却紧扣人心。

“夷歌神魂俱灭，虞渊众魔溃散逃逸。此战仙道大胜。”

听闻这天大的好消息，众人长吁惊叹，面庞焕发喜色，连连感慨，彼此道贺。

萧涣静立在人群中，分毫未被喜悦感染，仿佛超脱仙道之外，冷肃眉眼中逐渐泛起悲悯决然的神色。

须臾之后便有人觉察到剑尊的异样，不禁问道：“神君何事忧心？”

萧涣略微摆首，容色凝重：“夷歌虽死，但我冥冥中感应天道，似有场更大的浩劫即将降临瑶华。”

好事后紧跟着句不祥的预言，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众修士心惊肉跳，面面相觑，一时屏息凝神，不敢轻言。

重明长老款步上前，关切道：“可否详说？”

萧涣右手掐指，道：“今晚月食，我会在月极峰推演天数。若有发现，必将告知诸位同门。”

重明沉思一瞬，颔首道：“也好。今次大战，紫霄子功不可没。魔尊夷歌绝非善类，你可有受伤？”

萧涣：“略有损耗，不值一提。”

他蓦然回想起来之前同绛星的约定，道：“无事的话，我便先行告退。”

重明仔细叮嘱他：“好好养伤。浩劫一事不必心急，我也可助你窥破天机。”

萧涣垂首应下，扬起右臂，便有浩浩风息自袖袂间掀起。

他召出把通明的宝剑，剑身三尺有余，通透如冰雪，周身流荡着水波似的光芒。

此剑名为诛邪，乃是当初萧涣劈开东海，从海水深处寻得一块琉璃晶，聘请上等剑师铸造而成的神兵。

传闻东海原是古时大能补天时掘出的冶炼坑。那琉璃晶亦是来历不凡，竟是剩下的补天石。

这传言真假未定，不过诛邪剑在六界中确实威名震烁，名副其实。

死在它之下的妖孽数不胜数，光听这两个字，妖魔鬼怪们便肝胆俱裂，避之唯恐不及。

他御剑回月极峰，眨眼的功夫，天穹浓云蔽日，清白天光逐渐染上胭脂红。

西方烟霞满天，一轮耀日西斜，宛如远行的小舟，驶离天幕。

萧涣俯首，透过奔涌的云雾看攒聚的峰峦，遥遥望见月极峰上成片的青竹。

竹海潮起潮涌，环绕着一圈布满苔痕的石壁。

层叠的石壁间凝着一汪雪白的湖水，清澈得能数清水底石子。

湖上烟气弥漫，云雾蒸腾，水波间偶尔射出些细碎闪光，仿佛尚未融化的雪。

月极峰到瑶华正殿路途遥远，纵是御剑也需耗费几个时辰。

入夜时分，萧涣降至峰门前。门前石碣旁栽着棵参天老松，每有人来，枝条上挂束的银铃铛便叮咚作响。

他倒握长剑，将剑身挟在腋下，步步登上台阶。

山中才降过一场小雨，清凉水雾扑面而来，充盈着一股草木灵气。

萧涣独行许久，穿梭在蓊郁的树林间。下弦月倒挂云中，枝头尽数结着虚幻的霜花。

他走到宽阔的湖水边，白雾滚滚，水平如镜，湖上漂着一团团茶盏似的莲叶。

绿叶罅隙间冰莲怒放，玲珑剔透。

萧涣左右顾盼，依旧寻不到绛星的影子。

月极峰上的湖水乃是一处蕴含天地灵气的温泉，萧涣有伤在身，便将佩剑置于石岸边，除去最外头厚重繁复的袍子，缓缓步入升腾的烟雾。

他眼睫低垂，沾上湿润的水汽，月色之下晶莹一片，眼底便似冰消雪融，不再那么高高在上，透出些温热可亲的气息。

岸边并未起风，石缝间几束碧汪汪的草叶却无风自动。

萧涣脚步一顿，目光轻飘飘扫向颤动的绿叶，不禁觉得好笑，径自朝湖心走去。

湖底白沙窸窣作响，水面波澜起伏，荡漾出细碎的涛声。几步之后，萧涣背对着石岸坐下，半截身躯浸入泉中，襟前衣袍水迹斑斑，湿透的地方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躯体的轮廓。

他闭眼入定，感知着源源不断包裹身体的灵气，运起疗伤心法。

夜空中云气流散，倏忽遮住月亮，整个峰顶便一暗。

那几丛青草微微一动，便在翻涌的水雾间凝成个高挑俊美的年轻人，不是绛星是谁。

乌云霎时溜走，月华复又笼罩整片灵泉。

许是泡久了热水，绛星嗓中滞涩，张口半晌，怯怯地唤道：“尊上。”

萧涣轻应一声。浩浩风声里响起阵淅沥水流，他并未睁眼，只抬起条湿淋淋的手臂，冷声道：“过来。”

剑尊一如寻常的嗓音唤回绛星的心神，也冲淡了片刻前他望见他笑时，骤然生出的丁点旖旎心思。

绛星抿了抿薄唇，拂去颊边鬓上的水珠，学着他的模样，小步走进雾气里，任由水中晃荡的月影淹没他的身躯。

他心惊胆战地覆上萧涣的手，不敢对上他纤尘不染的眉目，唯恐萧涣的脸庞变成一面镜子，照出他隐秘的念头。

剑尊收拢五指，神色如常，无波不澜。

相触的掌心倏然变得滚烫，绛星敌不过挣扎的念头，终是飞快抬头看他一眼，紧接着像忧心亵渎神明似的，慌忙别开眼目。

萧涣沉静开口：“绛星，你的心不静。”

绛星却想，他本是没有心的，只因有萧涣在，他这无心的草木之身，也能体会一番心动的滋味。

他细细回想方才那一眼。萧涣平日冷淡肃穆，高不可攀，此时两人泡在同一汪清泉中，剑尊神色丝毫不改，倒越发惹得他心旌摇荡。

那泰然自若的面目无端引人入胜，心底悸动说不清，道不明。绛星脑海中浮现出他斩妖除魔时的凌厉模样，不禁觉得惊奇慨然。

六界最强悍的人物，世人敬仰、高华无二的紫霄神君，竟然就在他身边，与他亲密地交叠手掌。

两人紧贴的掌心出散开阵阵雪白荧光。萧涣丹田中的灵气不断灌入绛星掌心。纯厚灵息洗涤着他周身筋脉，汇集到紫府。片刻后，绛星便神识清明，宛如新生。

他先前出宗门除魔，不敌渡劫期的妖魔，被那妖物一剑重伤，所幸萧涣及时赶到，将他从濒死边缘救下，带回月极峰疗伤。

绛星受伤严重，本应闭关十年，他却关心萧涣安危，不管不顾地提前出关。

他吐纳几息，收回手心，摇头道：“尊上不必担忧。我的伤是小事，早就好了九成。”

萧涣慢悠悠睁眼，便见湖波月下，银光流转，盏盏冰莲随清泉浮颤。绛星衣上重重轻纱也漂浮在烟雾缭绕的湖水中，薄如蝉翼，亦舒亦卷，仿佛徐徐绽放的冰莲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