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贵妃娘娘。”
这一声称呼好生刺耳,竟是过了十年我都尚未习惯。
“皇上今夜宿在辰夜宫。”
我头疼得厉害,太医嘱咐切忌思虑过多,可他们当真是给我出了好大一道难题。
皇上欲封中书侍郎为后,命我说服百官,而百官则求我阻拦。
既然当年百官阻拦皇上封我为后的法子都失效了,我还能有什么办法?皇上要封便封吧,又需要我去说服什么?
我这几天总做梦,梦到我还是上将军的时候,有时候觉得自己还在边关,从来都没有回京城。师父如果还在,一定会问我后不后悔。
可我和皇上之间,本就是一场赌博,只不过我的筹码尽了,十年后才掀开告诉我是一场输。而于皇上,不管输赢与否,再开一场便是。
我甚至怀疑当年是群臣和他的一场戏,怕我手握兵权,终成大患。设计把我骗回来,为我与所有人为敌,让我心甘情愿留在这深宫里,甚至连后位都没有。
我也曾想,如果当年我拿了这后位,如今我是否还要让出去?
当年我站在他背后,未曾想过,如今站在他与百官之间该如何抉择,又用什么身份抉择。
如果我选了百官,当年他们拦着我和他,我尚且说不出话来,现在不过一介局外人,又可以说些什么?
如果我选了他,当年有他在时,我尚且没有办到,现在不过一介贵妃,又如何谈论皇后?
我两边都给不了答案,却想到皇上近日皆宿在别宫里头,那里有他惊才绝艳的侍郎。而今夜无奈过来,我却给不了他答案,顿觉愧疚。
他最后与我说的是,“他们容得下你,怎么就容不下他?”
是啊,为什么会容不下一个人呢?
区区一个人罢了。
他还是王爷的时候,先皇驾崩前将大位传给他,他二哥谋反,我在冰天雪地护了他一路,双腿就此落了疾,一到冬日便疼痛难忍,他自己许的会帮我揉一辈子。
他二哥容不下他,我想,我这里一辈子都容得下他,也只有他。
入夜,他久久未至。
太监来报,那别宫里的侍郎得了风寒。也是,今年早早入了冬,格外冷些,我的腿疾也早早犯了。
我脑海里不断盘旋着百官十年前和如今同我说的话。
“堂堂上将军,媚惑主上,国不将国。”
“贵妃娘娘,这国家的未来,便托付在您手里了。”
看来我不管身在什么位置,都做着与我身份不符的事情。
我揉了一夜的腿,却想不出法子来,要是我和侍郎互换,侍郎说不定能想出些办法来。
他历来聪慧,当上状元那年不过十七岁,而我那会儿,不过是一个侍卫。
皇上眼里也是先有的他,只不过彼时状元郎心里只有国家,甚至与他二哥要更交好些,也不知如今怎么又变了样。
想来,人都是会变的。
他本来就是先选了他,原先他不愿意,现在他愿意了。
只是我怎么都想不到,我想不出法子来,有人给我“送”了一个。
三日后,侍郎服了药,吐血不止,在他的药罐子里面测出了剧毒。
这毒药的来源不久便追溯到了我头上。
尚书令跪了下来,替我求情,并告知皇上,因封后之事有求于我,却不想我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他自请辞官,言语之间皆是悔恨。
侍郎是他的得意门生,原本是下一任尚书令的不二人选。可侍郎偏偏入了宫,做出了与我一般,以色侍君,违背伦常的事情来。
他以侍郎为耻,想亲手碎掉这块他心中原本的璞玉。老狐狸要害小狐狸,同样也不想放过我。他容不下侍郎,也容不下我。
我尚在后宫,得知此事之时,已经无法辩驳,皇上甚至没有召见我,给我一个申冤的机会,而是直接下了诏令。
身边最衷心的宫女探得了消息,在旁苦苦哀求我,她以为曾经武功名动天下的上将军能凭一己之力逃出这皇宫。
可我能逃去哪里呢?这冷宫也不是待不得,当年冰天雪地里也待过,还会有更冷的地方吗?
等那诏令真正到了我面前,我才知道,确实还有更冷的地方。
那诏令最后一句是:“打入天牢,月末问斩。”
我曾经舍身救过他的命,他要我留在他身边时,也曾许诺这一生会对我好。
这一些,不过仅仅过去十年。
而十年以前,他也曾同状元表白心意,只是不知状元还对他说了些什么,闹得他得了一场大病,久久不愈。
太医说是心病,我只好去求状元。
我当然也知,这情爱之间,断无强求的道理,所以只求状元能来看望他,好好同他说说话。
我苦苦哀求,许下好些东西,状元皆是不愿。想到他得病也有状元的原因,我心中有些怨气,加上实在没有法子,这才架了剑在状元肩上逼他。
想来有这前科在,皇上便觉得下毒也是我能做出的事情。
状元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站在门外,也不敢在一旁打扰,想着等状元出来,便同他好好道歉。
可等状元打开门出来,我余光见到他挣扎着要起来,一时便顾不上状元,急忙去扶着他。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从枕头下拔出了一把小刀,刺到了我的肩上,厉声道,“谁让你逼他?!”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小便带着能为他去死的信念待在他身边,我怎么会知道,有一天,往我身上捅刀子的会是他。
我仅是将剑架在状元肩上,便得了肩上这道疤,又怎么敢再去伤他。
十年前,他为状元伤我。
十年后,他为侍郎杀我。
自从侍郎入了宫,我也曾想过问他,不是还爱不爱我,而是可曾爱过我。
他这便用一纸诏令给了我答案,他从来没有爱过我。
可他千不该万不该骗我,我从未同他表白过。
我小的时候,便是他的侍卫。
我一直都是极怕疼的,但他许诺我,等他登基便让我做侍卫长。
他说那是个不用做事,还能管理侍卫的好差事。
可等他真的做了皇帝,他又让我做了上将军,领兵打仗,我身上又留了好些疤。
等到我无仗可打,他又让我回来做他的贵妃。
最后,他还要我的命。
原来当初离开边境是这样错的一件事情,我后悔了,但却没有机会更改了。
我在皇上身边和他一起长大,不管他是皇子时,还是王爷时,我都是他的小侍卫。
我从未吃过什么苦,那冰天雪地里面的,我便以为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会吃的苦。
我想我的主子都成皇帝了,我还能吃什么苦呢。
但是边境的日子好苦啊。
我打了整整三年,一百多场战役,俘获了上千俘虏,无数金银财宝。
可每次我受重伤时,都只是会拿着第一次战胜得来的一个小玉雕。这是我打算送给他的,
从小到大,我所拥有的都是他给我的,唯有这个。
我好想他啊,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会活不下去,只一直拿着小玉雕想他,想回到都城去。
等我习惯了边境,他又把我召回去。
他说他想我,想和我一直在一起。
我就把虎符和我的小玉雕给他。我从来都没有见他戴着我的小玉雕,但我想他会好好将它珍藏着,和我一样把它当作我们的定情信物。
回忆至今,我才想起来,他还从未跟我说过,他喜欢我。
这普天之下,唯一听过皇上说我喜欢你的,便是侍郎了。
他唯一喜欢的人,隔了这十年,还是放不下的人,我怎么可能动他。
但我其实确确实实伤过侍郎一次。
不知道皇上与侍郎肌肤相亲之时,可曾问过他胸口那道疤是怎么来的,如果侍郎告之是我伤的,那倒也不冤,本就是我伤的。
二王爷谋反时,我诛杀反贼有功,被封为上将军。
可没人知道,曾有一个人挡在二王爷身前求我。
我那会儿已经朝着二王爷出剑,见他来挡,来不及收剑刺中了他。
刺中他的一瞬,我肩头旧伤也跟着发疼,心里只想着,完了,伤了他,小王爷要怪我了。
可我最后还是杀了二王爷,“对不起,二王爷谋反,当诛。”
不对,如果他当初愿意为二王爷而死,又怎么可能和陛下一起?
当年如果二王爷谋反成功,也许两厢互换,挡在皇上身前愿意为他去死的是我,如果活了下来,我定是要为皇上报仇。
可是报仇,怎么报?害死他一个不喜欢的贵妃算哪门子的报仇?
我纵然想不出来,却坚信他是为报仇而来。
我纵然怨皇上,可他不是我一个人的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他有个好歹,天下便会大乱。我已然是死囚,便是以死相逼都见不到皇上,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可令我想不到的是,皇上竟然会派人来看我。
他派了总管太监过来,还送了好些东西,天牢阴冷潮湿,锦被和炭火样样不落。
“娘娘放心,陛下呀,只是做做样子。”
他想让他的侍郎知道,他为了他,谁都可以杀,谁都可以放弃。
也想就此让百官不再反对他立后的事宜。他想用我的命来挟持武官,用武官的拳头堵住文官的嘴。
他和他的侍郎想一块去了,我突然便想清楚了,只是还要确认一下,便问道,“我送给陛下的小玉雕,公公知道现在在何处吗?”
“陛下前些日子见侍郎喜欢,便给侍郎了。”
我甚至没时间为他随意送掉我的小玉雕感伤,只想着,我区区一条命,他有他的用法,他的侍郎却有别的用法。
我在边境时,日日携带着小玉雕,它一直挂在我的胸前,是号令边境将领为我报仇最好的信物。
我气急攻心,猛的吐出一大口血来,一念天,一念地,不过如此。
原来皇上没有真的要杀我啊,可我却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