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苏石镇,涝道桥旁。
冬日末尾的冷风吹在脸上似刮骨,天蒙蒙亮,山村外的树影还透着暗色。河水冰封,被冻坏的木板一踩上就吱呀响,有道矮小的身影在桥面上飞过,而后闪过一缕红光。
是个拎着食盒和灯笼的小孩,活像只剪春风的燕子,厚毛衣配棉帽,。他踩在雪地里咯吱了一路,停在村口一个废弃牛棚前,立着在墙边探头探脑,等了几分钟,跑上去敲门。
敲得小心翼翼,生怕惊着了天亮前出来找食的鬼,他哆嗦两下,门自动开了。
借着灯笼的光,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个人。
他穿着敞暗红色的袍子,浓得像用血晕过,竟意外地契合夜色。眉骨挺直漂亮、薄唇扯着抹不咸不淡的笑,打眼一扫便知有副好皮囊。那人坐的端正,肤色稍灰败,倚在墙边打盹,愣生生用气势架出几分生机。
“这都三日,鬼也该闲出屁,您若再不说些什么,我可就不送您饭食了。”小孩抱着门板低语道,把饭盒在草蒲子上一推,隔着那人坐,少说也有个十米。
一听饭食,那人动了。
他睁开乌沉的眼珠,白成纸片的脸稍微牵动,是双冷淡又勾人的桃花眼。他捏着袍子向前挪腾几步,似破布袋在泥土地里拖拽,伸手打开饭盒,捏了块糕点来吃。
手指跟枯槁没区别,白的吓人,隐约见骨,生的倒细长,不像做劳苦活的人。
“多谢。”
许久未发声的嗓子好似混着沙子,听在耳朵里就是粗粝。但那人的嗓音意外好听,若恢复几日,大概也能与清朗沾边。
这两字算是这三天小孩听见的唯一一句人话,他兴奋地探出头来,催道:“那你再变几朵花儿给我看,红的,就跟那天在庙里的那种。”
男人一边嚼着干巴巴的糕点,一边伸出手指在空中一转,暗红色的花瓣便骤然在他指尖跃动起来,如火星在虚空盘旋,照亮了棚子里每一处腐败残旧的角落。
小孩第一次见到这男人,是在苏石山的破庙里。那庙据说是个云游道士建的,半尊没头的佛像杵在杂草之间,庙里没香火,老鼠都嫌弃光临。他那日上山采草药,正巧在破庙里休息,忽地来了一阵风,漫天如火光般的红花从破庙后院飞来。
他提着药草篓去看,便见那男人墨发垂至腰间,一身红袍如烈火骤燃,无数飞散的花瓣在荒芜的空地升腾。待他转身来,则是张俊秀又妖冶的脸庞,尤其是那双泛着墨红色的眼睛。
像话本里的妖怪,走出来吃人的。
不是真花,当晶莹的红色光点落到小孩指尖时他就明白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像扑蝴蝶一样抓着玩。男人很快吃完了糕点,顺带舔干净手指,又用那被砂纸擦过的嗓音开口道:“今是何年何月?”
“天弘七年二月廿一。”小孩坐在蒲草上,半点没在怕,眼睛水灵灵的。
男人愣了一下,没由来笑了。
他问人间历作甚,他又没研究过人间的活法。
“离天彰十八年有几何年岁了?”男人又问。
“左右算算,也有八十多年了。”小孩脆生生答道。
八十年,你这种小孩都成皱皮骨头行将就木了,来去有一辈时日,明月却没怎么变过。
“你是天上来的妖怪吗?”小孩见他不说话,用空食盒的吊杆支着下巴,拢一团皱巴巴的衣领,在冷夜里喝出一口白气:“我没见你这种会散花的人,苏石镇百来号青壮年我都熟识,看你却面生,你是何处来的?”
何处来的?
男人面上仍是如玉般的笑,眸色温和,尽力回想自己的来处。
若地府业火灼烧后漫无边际的荒土算是来处,那他许是地下诞生的魑魅魍魉;若仙云深处的金漆大殿愿给他落个安身之所,那也能称作一句天上的神仙;但若两者皆非……
他脑海里晃过一棵日暮时分燃尽业火的古树,仅是一道虚影,顷刻烟消云散。
“从东衡来。”
小孩一头雾水,扭着张小脸思索一阵,也没想起东衡是哪。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道。
“苏如清,你呢?”苏如清反问。
“沈无思。”
沈无思微微一笑,念出了生疏太久的名字。
——
世人皆谓盖棺定论,若让众仙家予东衡那位早死的家伙一个概括,较统一的口径为:是风华绝代却英年早逝的至臻神君,若还活着,大概是仙界旷世难寻的神眷之一。
另一位神眷,则是东山上业已绝情的冷面仙,夜乡晨。
强者无法共处一世,更逞论行为风格绝绝相反、针锋相对的天之骄子。仙界无人不知沈无思是个礼数周全儒雅随和的贵公子,谦谦如玉,学他师傅一身好品行;夜乡晨则不然,见人多用眼梢瞥,十成十的傲慢偏执,不循规不蹈矩,让众仙头疼的很。
沈无思在世时,哪怕他这种浸在春风化雨的良人,面对夜乡晨时都时常爆出几句不雅字眼,什么礼数教养统统抛在脑后,直教人抄刀入东海与他决一死战。
沈无思死后,这世上再无人会在明里暗里提点夜乡晨注意礼法,那人便越发蛮横,近乎到了我行我素的地步。
斩地府众鬼横渡忘川,毁三生石碑寻生死一簿,朱笔蘸业火强改天命,最后落得抽骨之罚。林林总总罪状,若不是天帝还得他化龙躯镇守东海,早被扒皮抽筋一百回了。
但眼下的沈无思尚不知这八十年来仙界有何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一觉从梦中醒来,混沌到分不清东南西北,灵力微弱的只能支撑肉身不倒,成日瘫在这牛棚里休养生息。
许是说了话,苏如清不再怕他,扒着枯草铺在地上,一屁股坐在沈无思身边。“你是仙人,可像话本里一样会仙术?能否教教我。”
“你学仙术作甚,捉弄邻村的小孩子?”沈无思偏头看他,不咸不淡地问。
“我哪有那般顽劣。”苏如清挥舞着胖嘟嘟的手指头,就差戳到沈无思那张惨白的脸上。直到望进男人那双挟着温良的眸子,他泄下气来,愣是不肯说一句话。
沈无思摘掉小孩帽子上的草屑,枯瘦的指尖碰到毛帽的边缘,倏然一抖。他重新倚回墙边,歪斜在阴影里敛下眸子。
不等苏如清发问,便听牛棚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似有人踏雪而来,拖拽着用麻袋包裹的重物,疲惫不堪跋涉而行。紧接着,两盏妖异的红光在糊了破纸的窗棂边亮起,霎时月光呜咽、风雪骤停。
苏如清那一刹手脚突然冰凉,仿若灵魂被门外那东西镇住,举手投足都好似缀了千斤顶。他抿了抿冻裂的唇,麻黑眼睛瞪得溜圆,止不住颤抖。
破门经不起风吹,缓慢地开了一条缝隙,雪地里的月光顺着门缝淌进牛棚,晃过苏如清面目狰狞的脸,最终照在沈无思云淡风轻的眉目上。
先进屋的,是一截雪白的大尾巴,探路似地溜进来,带来一片雪白的衣角。向上看去,是个清瘦细长的身影,裹在白毛散布的氅子,是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
至于那两盏悬在天上的红光,是他身后跟着飘来飘去的两盏灯笼,一肩膀处顶一个,像极了称洋葱的平杆秤。
那人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牛棚里的环境,嘴角一勾,极为嫌恶地向后退了一步,最后才把目光落到沈无思身上。他的嗓音略微稚嫩,比一般童子还要尖出少许:
“最近新成精的妖怪怎的都选这种破地方做洞府,上一个比你还恶劣,出门右转三米就是人类的化粪池,真是世风日下!”
苏如清发不出声,他缩在沈无思身边,揪着他的衣服不放,指尖绷成卤过的鸡爪子。
“不知大人是何处的提灯。”沈无思微微一笑,用他那沙哑的嗓音问道。
提灯是仙界一种固定职位,提引路之灯,照魍魉归途,可通仙世,可入地府。多游走在自家仙君管辖的片区管理新化形的精怪,带他们入仙殿题写掌名簿,若日后妖怪做了违逆天道的恶事,便派遣降刑者回收。
“苏石一带为日尽东山,孟章之所。”提灯说道。
沈无思垂在膝间的手指一曲,发丝随动作散落,滑过耳尖,遮住脸侧。
日尽东山,孟章之所,歆宁殿。这里竟是夜乡晨的地界吗?
那这位提灯……
沈无思略略抬眼,上下打量一番,没法把面前清瘦俊朗的男人和从前那胖成萝卜头的小妖怪联系起来。
“大人可是攸闻?”沈无思问道。
攸闻面上一喜,随即又威严起来,他抱着手臂仰着脖装高傲,背后的两盏灯却在空中上蹿下跳:“既你知本大人的名讳,还不速与我前去歆宁殿烙转生印,呆着作甚。还有你身边这凡人,沾了妖气,也得一并带走。”
苏如清眼睛瞪得像铜铃,扒拉着狗爪子来回晃。
沈无思慢腾腾地站起来,形体容貌像极了一把腐朽多日的骨头,衣服撑在上面都显得硌人。他用纤细的指尖捏住苏如清的衣服,轻松把小孩提在手里,简单的跟抓鸡崽没区别。
红袍抖落干草枯叶,他微微一笑,站直了身体,竟比攸闻连着背后的灯都要高出小半个头。
“你是个什么妖?”攸闻长得本身就矮,在歆宁殿动不动就被无良仙君们歧视,如今下界收纳妖怪,居然还是被压了一头。他暗搓搓思考着回头找双让人变高的坡鞋,随意问着。
“不起眼的花妖罢了。”沈无思低声道。
“我看也是,就你这点灵力,孟章在身边站一秒,你就得魂飞魄散。”攸闻冷哼一声,大踏步走在前面,不理身后那行走的骨头架子,嘴里振振有词:
“花妖算什么,哪怕是当年的若木业火沈无思,在孟章身侧也不过区区小辈。我们家神君那是撼天地的绝顶枭雄,入仙池下地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攸闻这家伙过了八十多年,竟还是个夜乡晨的痴迷信徒。
沈无思无奈笑笑,踏过冰封的河流,走向日尽东山。